王秋玉闭上了眼睛。彻底沉默了下去。他在想，今晚还要不要让冷轩活着走出他的家。
他不明白冷轩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可是知道了便意味着原本就貌合神离的两个人，以后伙伴都没得做了。
“我说了你可能会不相信，”冷轩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其实我一直很后悔当初用了黎若水，你当然不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愿意让他去死。”
王秋玉缓缓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又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实在不想和这个人说话，因为这个人给出的理由还不够。这个人也很可能是为了利用他，所以在用这个蹩脚的理由敷衍他。
“我们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玩伴，我一直都在坚信他天赋异禀，必然有他的过人之处，将来一定可以大用，”冷轩的脸上拂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之感，“可惜他却是个恶魔，你永远想象不出他的心理有多阴暗，他是个想要毁灭天下的人渣，如果他现在不死，天下他是不容易毁灭的，不过毁灭我却是绰绰有余。”
他用一双混浊的眸子凑近王秋玉的脸，接着道，“其实这些年来我和他在一起，要多害怕有多害怕，就因为他自己是个丑八怪，所以他就仇恨所有人，自从太虚门被太子党铲除后，他就变得颓废消沉，醉酒后还胡乱打人杀人，你不知道吧，他那段时间杀了我家里五个下人，害的我都不敢去找人伺候他，我除了敷衍他，其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因为我也怕他嘛！好在这个怪物终于死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他哪一天会把我也杀了。”
“所以呢，”他笑了笑，“王君子，我当真要谢谢你呢！”
王秋玉重新睁开了眼睛，斜视着他：“我只想知道你是如何得知黎渊一直都呆在夏炎君的身边做卧底的。”
“当一个人在逆流而上，危机四伏的时候，一般来说是并不容易出事的，因为他有足够的警惕，可是当一个人觉得天下太平，可以放松自己的时候，却反而容易出事，因为这个时候人往往比较大意。”冷轩笑道，“不知道我这样说，你到底满不满意？”
“不满意。”王秋玉“哼”了一声，“你有秘密在瞒着我。”
“秘密？”冷轩笑了笑，“你想多了吧王君子，以前黎渊在夏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是因为她一直很顾忌黎若水，她害怕黎若水发现她，可现在黎若水死了，她觉得来自太虚门的隐患完全消除了，所以胆子也大了些，偶尔也会上街走走，所以我说嘛，一个人觉得天下太平的时候，往往会容易出事。”
假的……
王秋玉当即断定冷轩的这种机巧应答是假的。――他识破夏家的二夫人就是黎渊，这件事很容易，可是他又是如何知道黎渊是他王秋玉的人？
黎渊行动向来神出鬼没，本身就是跟踪与反跟踪的高手，若想成功的跟踪她，普通人根本做不到。
而冷轩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切，唯一的解释就是，冷轩在暗中，必定还有一股神秘力量在帮他。
如若不然，冷轩不可能知道乾道帝之所以没有对四君子落井下石，赶尽杀绝，是因为他正在忙着修炼一种可以升天成仙的道家仙术。也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就掌握了皇帝与太子闹翻的消息，当然，更不可能知道黎渊是为他王秋玉服务的。
但是他没有问冷轩，因为他知道在问下去，冷轩也是不会说实话的。
只是在这个连空气都有些粘稠的闷热夏夜里，他的脊背上却早已浸润了冷汗。
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个人。普天之下，貌似也只有这个人能解开他心中所有的疑惑。
这个人就是神月门的特务首脑南经。
可是……皇帝的心腹南经又怎么会是冷轩的耳目呢？
会不会是皇帝身边的那个张大仙……
不能够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未免太可怕了。
张大仙对皇帝的事情了如指掌还说得过去，可他要是对黎渊也有所掌握，那就说明此人是冷轩身边的第二个黎若水。
更要命的是，皇帝貌似对此人言听计从……
想到这里，王秋玉的恐惧之感更加的浓烈。
“皇上和太子在为什么争吵呢？”王秋玉问冷轩。
“太子终究还是太年轻了，”冷轩讥笑道，“他竟然跑去教训皇帝，对皇帝说不要在迷信什么长生不老了，还教育皇帝应该如何做一个好皇帝。这后果，自然可想而知了。”
“还真是个愚蠢的家伙，”王秋玉冷笑，“皇帝现在肯定在想，太子连最基本的人伦常理都不明白，如果以后让太子登基为帝，还指不定该让史学家怎样抹黑他的父皇呢！”
“可不是嘛，早知道太子是这样一个办事不经大脑的人，我们以前干脆什么都不做，直接等着让他以后自己作死好了，”冷轩笑容中的嘲弄之意更浓，“太子也不想想，他的父皇既然不理朝政，又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让他监国。”
――“太子党里，太子少师镇南将军叔邢健手握重兵，控制着南境半壁江山，夏炎君的姐夫邱半山坐镇北疆，拥兵二十万。而皇帝的顾忌正在这里，倘若一旦让他监国，恐怕出不了多久，朝廷里的那些墙头草，都要一边倒向太子，到时候皇帝可能真的就会名存实亡了。”
王秋玉点了点头，道：“他现在居然还反对皇帝修道，皇帝一定会认为他以下犯上，有了不轨之心。”
“所以说，现在是铲除太子羽翼的时候了，”冷轩缓缓道，“你觉得呢？”
王秋玉再次点了点头……
三日后，皇帝突然下了一道圣旨，宣召镇守北疆的邱半山大将军回京听候封赏。
因为自从北疆平定后，几年下来，北疆百姓安居乐业，边陲贸易重镇烟赤城再次恢复了昔年繁华。皇帝之心，甚慰，所以想招大将军邱半山来京叙叙旧。
带着圣旨前往北疆的是南经的弟弟，大内侍卫统领南纬。皇帝此举意在北疆不可一日无主，主帅一职暂由南纬接任。
当邱半山接到圣旨后，并未想到这是皇帝设下的一个致他和炎君于死地的陷阱，只是颇为感叹君威难测，内心不免有种鸟尽弓藏的感觉罢了。
他当然明白皇帝是在用一套美丽的说辞来卸任他的兵权的。
他十八岁那年便来到了这北疆战场，从百夫长做起，枕戈坐甲，冲锋陷阵，裹血力战，九死一生才有了今天的成就，可以说，他是和北疆的这片残酷的天地一起成长到了和平的今天。
可他是个没有后台的将领。而他如今的地位又足以让朝廷对他有所忌惮。所以朝廷如今要缴他的兵权，他一点都没有感到意外。
不过现在北疆已经安定了，他多年的宿愿已经达成。他离开北疆，也绝不会有任何的遗憾。
他像个管家婆一样，对南纬喋喋不休的讲述着北疆各地的军备部署，生怕自己会落下什么没有交代清楚的。
好在南纬同样是个内心稳重，胸怀城府的人，自始至终，他一直都在很认真的倾听着邱半山的嘱托。这让邱半山感到无比的欣慰。
然而，听到皇帝召唤邱半山回京的消息，月婷丝毫没有注意到父亲的落寞，她一心只想见到的人是雨寒。
她的归心似箭。
可是……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其实已经和雨寒分手了。
她还记得乾道十九年的那个冬天，雨寒在拜别邱半山，收拾行李准备回到京城的那个晚上，她鼓起勇气，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恬不知耻的走进了雨寒的房间，然后对他告白，――为了她，可不可以留下来。
但是他却残忍的拒绝了她。
――我们不合适，你不要等我。
就是这样简短的几个字，却像是一把冰凉彻骨的寒刀，刺入了她那颗原本炙热的心。
然后他转过身去，留给她一个冷漠倔强的背影。
她分明看到他在转身的那一刹那，那双清澈如晨星的眼眸中，那喷薄而出的泪水……
你为什么会哭？她问他。
今天外出，在城墙上被风沙迷住了眼睛……，这糟糕的北疆，到处都是风沙，我早就想离开这鬼地方了！他对她说。
这个理由显然不能说服她。
“我帮你弄出来！”她跑过去。
他转身。
“不要！”他依然背对着她，不让她看到他眼中那滚烫的泪水，“你走！”
“为什么？”
“我说了，因为我们不合适！”
他无比绝情的拒绝了她。
她万般委屈的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悲痛万分的跑出了他的房间。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掩面而泣，夺门而出的那一瞬间，他的一颗心已经化作了山巅之上的一块巨石，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山涧。
碎了。
崩溃了。
她不知道的是，他不是不喜欢她，在他遇到她以前，除了他的母亲，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能如此待他。
可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的父亲被那些帝国的君子们害死了，他的师傅被自己的同门师兄们害死了，他多么希望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不容易醒来的噩梦。可是这不是梦，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大恨！
仿佛自从他出生的那天开始，上天就已经替他选择了一条黑暗无比又荆棘遍地的复仇之路。
少年时代，那个出口成章，过目不忘的神童。
黄家大院里，那个受尽异性兄弟欺辱的孩子。
黑暗森林里，那个流淌着倔强的泪水，跪倒在大恶人面前，用嘶哑的声音以理据争，乞求拜师学艺的倔强少年。
寒山寺里，那个忍受着冰冷严寒，只有清月相伴，杂草做被的寒衣考生。
自京城前往北疆三万里的囚车里，那个不求炉火暖冰冻，也不求严霜苍雪绕行的铁血囚犯。
他为什么必须要忍受这些卑贱痛苦的命运？
只是因为他生来就是一个复仇者。
浮云蔽日逆乾坤，豺狼当道魑魅行。
命运多舛尽血泪，狂士来了不思归。
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自从进入这个黑暗庙堂的那天开始，究竟还有没有明天，他又怎么可以轻易的让一个如此善良的女孩子跟随他走上这样一条险恶之路？
所以，他放弃了。
他宁可让她伤心一次，也不愿意让她将来倒霉一生。
可是，命运终究让两人走到了一起，以一种始料不及，悲恸欲绝的方式……
话说这邱半山和月婷父女二人带着众随从风尘仆仆，一路坎坷，经过了二十多天的路程，终于回到了帝都。
这是一个下着朦胧细雨的午后。二人首先去了邱母的坟前拜祭，便马不停蹄的回到了久违的京城家里。
邱府的仆人早已在四年前被悉数遣散，只留下一位看门的管家。院落里虽然冷清了些，不过好在正值初秋，古木枝繁叶茂，池塘莲花盛绽，到处充满了绿意盈然的生机勃勃。
看的出来，府上的管家很勤劳。院落里的一切都收拾的很干净。
可惜被锁了有些年头的房子就不一样了。两人刚刚打开门，一股陈旧的腐木气息便扑面而来。但见冷清静谧的房间里布满了灰色的尘埃。
回忆起当年慈眉善目的邱母在这里衣香鬓影，一颦一笑，进进出出的样子，父女二人难免触景生情。恍惚间，活着的人总是感觉到邱母似乎从未离他们远去。
父女二人带领众随从就此忙碌了起来。然而就在这时，不速之客南经便带着皇帝的口谕来到了邱府。
到底是天子脚下，自从邱半山进入城门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有消息传入宫中，皇帝得知邱半山回来后，便即刻派南经前往邱府宣召邱半山进宫。
月婷一脸不情愿的看着父亲跟随南经离开了邱府。开始带着父亲的卫兵继续收拾房间。
她准备在父亲回来之前，将邱府上下收拾的干干净净。
正当忙碌之际，门外忽然有访客前来。待到月婷带着两名卫兵出去迎客后，才瞧见访客是她朝思暮想的雨寒。
他孤身一人，面带笑意的站在门外，依旧是那一身平凡的青衣。依旧是那双清澈而深邃的眼睛。
一时间，月婷竟有些无所适从，她哭了。
毕竟是曾经生死与共的两个人。
毕竟是那个当初执意要回京城，弃她而去的倔强男人。
毕竟是那个在分手之际，亲口对她说恩断义绝的男人……
他现在就站在这如歌如泣，烟锁雾迷的凉风细雨中，对着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