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当时或许想不明白，却有着朝发夕至的后知后觉。这天晚上临睡前，李略突然想通了姚继宗那句话不对劲在哪里。
“喂，你老冲着我看什么看呀！大家都是男人，没啥看头的。你别看了行不行？”
这根本不可能是姚继宗能说出来的话。因为对于一个有着龙阳之兴的男人来说，男人看男人，同样也是一件很有看头的事。为何姚继宗突然间会觉得没有看头了呢？自己不过多看了他几眼，他居然活像被钉子扎着一样难受，与之前相比完全判若两人。
另外，姚继宗和阮若弱双双跳水离开时，那宛若游龙的泳技，让李略不由自主就回想起了那晚阮若弱和水冰清一起在凝碧湖同湖戏水的情景。
这似乎太荒谬了！水冰清是女子，姚继宗是男子，完全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何以自己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呢？李略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脑子不清醒，但这两个身影却总能在脑海里重叠在一起。
那天晚上，李略一直在船上旁观着两个妙龄少女的戏水行为，入神地看了很久。虽然他的目光大都倾注在阮若弱身上，但是水冰清十分出色的凫水技巧，也还是让他不得不加以留意。
当时他就感觉到，水冰清的每一个动作都优美且刚性十足，不太像是一个女子在凫水。就如同她的西洋舞，刚柔并济的特质中竟是刚多于柔。
而今晚的凝碧湖中，姚继宗的凫水动作和技巧，看上去与水冰清如出一辙。他们之间难道有关系吗？是不是师出同门？
还有，为什么姚继宗也知道“人工呼吸”这么新鲜的名词？还说什么“整个大唐也就只有我和她知道了”。这话是从何说起呢？
李略脑子里浮现太多太多的问题，仿佛有无形的蛹在一缕缕吐出疑虑的丝，结成一团厚厚的茧……
苦思半晌也没个头绪，李略准备熄灯上床睡觉了。他想把摊在桌上的一本《孙子兵法》收起来，书却不小心从手里滑落到了地板上。他俯身拾起书后，随手一拿的那页恰好正翻在第三部《攻战计》那一章。
鬼使神差般，李略一眼就瞥见第十四计——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这四个字仿佛是一把雪亮的剑，把李略心里的一团乱麻斩得再不能成结。书再一次从指间滑落，他怔怔地立在原处，从身到心都震动不已……
次日一大早，李略便急忙召来秦迈，一脸凝重地吩咐道：“阮若弱和姚继宗，这两个人的底细你马上去替我查清楚。从小到大，性情如何，际遇如何，我统统都要知道，越仔细越好。”
“是，世子殿下。”
秦迈恭敬地领命而去。
***
晴天丽日的上午，姚府后花园。
姚继宗正在对自己研发的唐版“神舟飞船”精益求精。这个东西虽然飞起来了，但燃料实在不够先进，烧不了几分钟就没了火力。又不方便在半空中添柴火，要怎么才能让火力更持久呢？
姚继宗想来又想去，觉得如果把干柴泡在油里吸足油分后，再拿来生火应该能让火力更为旺盛持久。昨晚临睡前，他特意浸泡了一袋干柴，现在正把加工过的木柴拿出来点燃。结果果然如他所想，不由地高兴得手舞足蹈。
“耶！万岁！终于成功了！”
他只顾着自己高兴，完全没有留意到花园一旁有人静静走过来。直到跟在那人身后的家丁，惶恐之极地向他禀报。
“二少爷，靖安王世子来访。”
什么？！姚继宗愕然一抬首，李略正一脸奇异的表情看着他。因为他刚才欢呼时的语气和用辞，实在和阮若弱一模一样。
不速之客呀！万万没有想到李略会屈尊降贵地来访，姚继宗愕了好半天，才冲着家丁说：“呃……快去沏一壶茶来待客。”
打发走了家丁后，他再扭头看着李略说：“世子殿下，这里连张凳子都没有，要不你先站一会儿，等我忙完手里的活，再请你进屋坐啊！”
他倒老实不客气，全然没有平民见到皇族时应有的诚惶诚恐状。李略也不以为忤，他盯着地面上摊开的那一堆东西，若有所思地说：“原来这个会飞的东西，是你弄出来的。”
“那当然，别看你们大唐朝泱泱大国人才济济，这个东西，除了我之外没人弄得出来。”
姚继宗说得大有‘天下舍我其谁’的豪气。他那句“你们大唐朝”，被李略听出了毛病，表面却不露声色地问：“那你是哪一朝的呢？”
像这般言谈随意时冷不丁地发问，相当于兵法中的‘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最容易让人失口吐真言。果然，姚继宗脱口而出：“我不是哪一朝的，我是二十一世纪来客……”
话还没说完突然打住了，因为姚继宗已经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一时不慎失言了。李略定定地看着他，继续追问道：“话都说出口了，何必还如此遮遮掩掩？男儿大丈夫的行径，也不该这般藏首露尾才是吧？”
他的语气虽然依旧是一派轻描淡写，心里却紧张得如一根崩紧的弦。惊天大秘密已经近在眼前，真相到底如何呢？仿佛是盲婚哑嫁中的一个男子，正准备掀开新嫁娘的大红喜帕。这一掀，露出来的那张脸，是会艳若西子？还是会丑似无盐？
被李略这么一激，姚继宗反倒沉住了气。迎视着他的目光，他毫不胆怯地问：“世子殿下，你今天是特意来查我老底的吗？”
李略既然来了，就是想要搞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欲先取之，必先予之。他干脆坦然相告，将自己的全部底牌都亮出来。
“姚继宗的老底，自出生到现在我都已经命人查得一清二楚。我知道他在水冰清的意外堕楼事故中，有过死而复生的经历，然后性情大变。我认为，这个所谓性情大变，其实是魂魄易体的缘故。对吗？”
姚继宗不由自主地暗中叹服：这位世子殿下还真是智商在线啊！居然被他想到这一点。
人家都查得那么清楚了，自己再抵赖也没什么意思，姚继宗索性承认了：“是，现在的姚继宗已经不是以前的姚继宗。我其实是另外一个人。所以以前他调戏你的那笔烂帐，拜托不要再记在我头上啊！我实在是冤死了！”
他一直耿耿于怀替原主儿背了黑锅，这次正好说清楚。提起这桩旧事，李略脸上闪过些许的不自然，连忙转移话题问：“那你的真名是刘德华？”
“是。”
“那阮若弱的真名是什么？”
李略迟疑片刻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姚继宗整个人都为之惊跳起来，讶异万分地反问：“你……怎么会知道她也不是……”
就在这时候家丁前来奉茶，姚继宗急迫不及待地把他打发走人后，继续把刚才没问完的问题问完。
“你怎么知道她也不是真正的阮若弱？”
“因为我把她的生平也都细细查了一遍。发现她也曾寻过短见，救活后也性情大变，与之前判若两人。这样不就很好推想了。你们两个附体的魂魄，应该是来自同一处的吧。我发现你们的言谈用辞，几近一致。”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你还真是智商在线啊！”
姚继宗一脸被打败的表情说：“好吧好吧，那我干脆一五一十都告诉你好了。阮若弱把秘密透露给玉连城，我把秘密透露给你，正好一对一扯平。”
李略惊愕万分：“什么？玉连城也知道你们的秘密？”
“当然，他要是不知道的话，我的‘神舟飞船’怎么会让他坐上去呢？”
李略这才想起那日看见玉连城和阮若弱一起“飞天”的情形，原来他竟是一位知情者。这样的秘密，阮若弱居然肯告诉玉连城而对自己瞒得严严实实。一时间他心里又苦又涩的很不是滋味。
姚继宗细细地跟李略讲起故事的首尾：从千年之后的北京长安街头开始，一场车祸，两个离魂的人，双双突破时空来到千年以前的大唐盛世。他们“借尸还魂”后的际遇各不相同，后来在花月楼遇上了，然后同舟共济……一路的起起落落，听得李略诧异复诧异，惊叹复惊叹。
“难怪你们二人的言行举止大异于本朝人士。我原本就有些不解，就算你二人真是借尸还魂，也不该如此多的奇思妙想，完全不受礼法所限。未曾料到你们居然来自千年以后的中国，也一样是唐人。时间居然可以追溯到之前，也可以飞越在其后。”
时空穿越这件事，实在是一桩不是那么能让古人理解的事，李略的惊讶震撼十分正常。
“是呀，我们那个年代距你们大唐朝有千年之久。科技文明方面的进步十分巨大，已经没有你们这个时代这么多的男女大防了。像人工呼吸急救术在你们古人眼里是惊世骇俗的行为，可在我们那儿也就是一个普通的救护行为而已。”
李略喃喃自语：“不可思议，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在你们看来当然不可思议了！阮若弱在大庭广众下用这个办法救了你，当时几乎没被阮家当成妖女打出去。”
想起那日曲江池畔，阮若弱在众目睽睽之下采取的那个匪夷所思的救人方法，李略还忍不住要脸红。看见他害羞的模样，姚继宗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还是水冰清的时候，在马车上存心“调戏”他的旧事。咦，那个时候他怎么不脸红呢？
姚继宗的这一疑问，问得李略越发胀红了脸，好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只有在阮若弱面前……才会这样。其他女子靠近时，我只会……觉得浑身不舒服，并不会……。”
一番话说到后面时，声音变得细如蚊鸣。姚继宗压根就听不清楚，却不难猜出他的意思。
“我明白了，你完了你完了，看来你爱阮若弱爱惨了。”
李略低下头不说话，无需姚继宗提醒，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了。那夜凝碧湖中，阮若弱芙蓉出水般的身姿，宛如刀锋般锐利地刻进他的瞳，从此无计可消除。眼中只看得见这一个人，心里也只装得下这一个人。
姚继宗好奇心发作地问：“李略，阮若弱她到底哪里好了？怎么能让你这样为她神魂颠倒？”
沉吟良久，李略才缓缓道：“我说不出她哪里好，但就是觉得她最好。”
极简单的一句话，没有半点华词丽句的装饰，却听得姚继宗为之荡气回神。
或许恨才需要千般缘由，而爱却没得解释。爱上一个人，就只是一味地觉得她好，好如春花，好如秋月。看到她的笑容，就像看到一树又一树的花开，一夜又一夜的月圆……她的笑，就是这人世间一切良辰美景的折射。
爱情，是点石成金的魔术。
姚继宗忍不住拍着李略的肩膀对他说：“你对阮若弱看来真是爱到骨子里了。就冲你这份真心真意，我也要助你一臂之力。”
李略意外又欢喜：“你要如何助我？”
“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你放心吧，阮若弱这个碉堡我会努力帮你攻下来。本来我开始是打算帮玉连城的，但那种美男子做丈夫实在是太没安全感了，相比之下你更有潜力可挖。努力吧，小李同志，我看好你。”
李略顿时容光焕发，姚继宗抢在他开口道谢前又道：“不过有句丑话我要问在前头。你和阮若弱之间有阻碍重重，你自己心里想必也清楚。你有把握扫平一切阻碍吗？如果不能，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我只想让阮若弱享受爱情的甜蜜，可没打算让她为爱情心碎。”
一怔之后，李略沉默良久无言。姚继宗一颗心渐渐地沉下去：这个世子殿下，难道自己看错了他吗？或者正如阮若弱所说，他早已经习惯了被人安排，早已经被套入了枷锁之中。就算他对阮若弱有着真情实意，但这种爱意足以抗衡来自家族的压力吗？看他这样子实在不容乐观。
姚继宗失望之余，正准备收回自己的话时，李略却缓缓地开了口。
“作为父亲的嫡子，我很小就被册为世子。父亲竭力要把我培养为皇室的出色后辈，我接受了很多方面的严格教诲和训练，要求做到‘文能治国安天下，武能安邦御外侮’，还要要时时刻刻被提醒自己是未来的王爵，国之栋梁。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要自重身份，谨慎行事。我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一切都要听从他们的安排……一直以来，我都由着他们的意思。但这次，我一定要为自己的感情做一回主。”
李略说得慎重之极，完全是深思熟虑后的想法。并不是一时脱口而出的意气用事。突然间，他像是成熟了许多。
姚继宗不能不听得为之动容，“李略，算我没有看错你。从现在开始，我会协助你打一场爱情保卫战，我将出任你的总参谋长，支持你将爱情进行到底。”
姚继宗的承认，让李略的眼睛顿时晶亮得让启明星都能为之逊色。
此时此刻的阮若弱，还不知道自己的同盟军居然倒戈了。她正在阮府忙着应付一位不速之客——李略的娘亲靖安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