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也叫元朔,既是人们庆祝新年的日子,也是天子举办元朔大朝会的日子。元朔大朝会自然不宜在行宫举办。所以,李隆基在终月的最后两天便带着贵妃等人从华清宫返回了长安。
兴庆宫南熏殿内,李隆基斜倚着隐囊,闭目听着太子陈述近些日子各地上报来的奏表以及朝臣对此议论。当李亨提到高仙芝在石国大胜,正在归朝的路上,欲献俘于陛下的时候,李隆基忽然睁开眼,微微调整了坐姿,浅笑道:“这快就拿下石国了。呵呵,这个年轻人倒是颇有当年王忠嗣的风采。”
李亨顿了顿,目光停留在奏表上,附和道:“嗯,君父所言甚是。”
“三郎,这真是你想说的?”李隆基见儿子地默然点头,但他的眼神却飘忽不定,像是有什么心里话想说又不敢说。李隆基叹气道:“唉,三郎,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就是直说,不要言不由衷地附和朕。朕早就同你说过父子之间没什么不可道的事情。”
李亨低头道:“是,君父。儿臣错了。儿臣是有话想说。但是……”
李隆基接语道:“但是你怕说了,惹朕生气?呵呵,三郎不跟朕说实话,朕更会生气。说吧,朕准你说。”
李亨拜了一礼,道:“是,君父。那儿臣直说了。儿臣以为高仙芝近年来军功累积之迅速确实颇似当年王忠嗣。若论风采嘛,他们都是年少得志,英勇方面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吧。但是,他们为人截然不同。忠嗣这个人从来都不贪功。”
说到王忠嗣不贪功的时候,李亨的声音变轻了一些,语气变得也有些惋惜。李隆基道:“三郎,你这么说莫不是在怪朕当年不该将拒伐石堡城的王忠嗣贬去当汉东郡太守,害得他英年早卒。”
李亨急忙叩首,道:“不,儿臣绝无此意。”
“起来。”李隆基沉色道:“三郎,你偏护自己儿时的玩伴,这是人之常情。朕没说你错。你不用这样急着下跪认错。”
李亨迟疑一下,直言道:“父亲,您误会儿子了。在儿子心中,没有人比您更重要。我也并非想要为已故王忠嗣说什么情,而是单纯觉得高仙芝伐石国能如此迅速大获全胜有点奇怪。虽说兵贵神速,没有不用计谋的,但是计谋也分阴谋和阳谋。高仙芝是安西四镇节度,为陛下镇守西面,他的一举一动在西面藩国那里未尝不是代表陛下。所以,用怎么计谋取胜是需要慎重的。再者,我觉得他伐石国这事情本身有些点也是值得商榷的。虽然去年他就上表说石国无蕃臣礼,但是石国这些年来都有遣使献礼。”
李隆基淡然道:“石国最近的一次遣使献礼是两年之前的事情了。两年之间,很多事情不可能是一尘不变。当然,要说变化,高仙芝这些年也是肯定有变化的。所以嘛,太宗皇帝才总说偏听则暗,兼听则明。石国的事情嘛,且等边令诚的密报吧。说起来,高仙芝入朝不是要献俘嘛,上报的俘虏名单里正好有石国国王那俱车鼻施。呵呵,朕也正好可以同他见一见,再聊一聊。”
“父亲所言甚是。”李亨低头思量了片刻又吞吞吐吐地言道:“父亲,边令诚之言真的可信嘛?他的为人未免贪……”李亨想说边令诚为人贪鄙,但是想到边令诚是父皇亲命的监军,又恐直言薄了父皇的面子。于是,李亨默然了。
李隆基依旧淡然道:“三郎,你想说边令诚为人贪鄙,一如李林甫、杨国忠等人。”
李亨点了点头又立刻摇头道:“我只是想说边令诚如此,并没有涉及到李相和杨国舅的意思。”
“有也无妨。”李隆基忽然附身,一手搭住了李亨的肩背,贴近了他的脸颊,轻语道:“亲父子之间,没什么不可言及的事情。三郎,为君之道不仅要兼听则明,更要会兼用。古人云,泾河水清,渭河水浑,所以泾渭分明。人总是偏爱水清,可别忘了水至清则无鱼,渭河水浑也浑的好处。小人贪鄙,但是小人能办君子不愿意办也办不了的事情。当然啦,小人的话自然也不能全信。所以,朕也有派内卫。”
李亨思量一会儿,点头道:“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明白了就好。”李隆基松开了手,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斜倚着隐囊。这时,高力士在外殿的隔帘外呈报说贵妃请见。李隆基刚应允,贵妃就拉开帘子直接走了进来,坐到他的边上,伸手搂住了他,峨眉微皱道:“三郎,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光顾着跟您的宝贝儿子谈心,怎么就不想想我们的女儿呢?虫娘都快有三个月没见了呀。难道您就不想念虫娘吗?”
“想啊,当然想。”李隆基尴尬地瞥一眼李亨,吩咐道:“小三郎,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以后,为父有空再找你慢慢说为君之道。对了,明天就是元塑朝的大日子了。虫娘现在也差不多该回长安了。之前,朕在华清宫的时候,就有遣人去凤泉宫送信让她早些启程回长安。怎么算日子,今日也该回来了。小三郎,你过一会儿去回东宫的时候,顺道去天宝观替朕看看虫娘回来没有。”
李亨识趣地应了一声遵命,便立刻拜礼告退了。李亨一走,李隆基便沉色道:“娘子,朕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孩子在,你不要做这样没规矩的事情。”
“知道了。”贵妃说着,便乘李隆基不注意,偷吻了一下他的脸颊。李隆基瞬间脸红道:“娘子,你想干嘛?”
贵妃道:“三郎,我想您了呀。您我是夫妻,您干嘛脸红呀?”
李隆基立刻用手擦了擦脸,严肃道:“娘子,朕没有脸红,是你唇上的口脂涂得太红了,蹭到了朕的脸。”
贵妃掩面笑道:“呵呵,可是我今天没有画唇妆。你们父女俩真像。虫娘在千秋节那日提到安成县主的儿子苏发的时候,她也是一脸红光非说自己是胭脂涂多了。对了,新年一过,我们的女儿虫娘就要十九岁了,您是不是应该考虑……”
李隆基装糊涂地揽须道:“贺新年的赏赐,娘子不是一早就派人送去凤泉宫给虫娘了嘛。娘子你送跟朕送是一样的。其实,女孩子的心思,朕也不懂。”
贵妃忽然蹙眉道:“一样吗?三郎,虫娘过年就十九岁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您也该想想了吧?”
李隆基默然了一会儿,沉着脸道:“再议论吧。十九岁还年轻着呢,有什么好着急的。再说,苏发现在为朕镇守西陲,他的婚事更是不急于一时。何况,他们俩人也不是很熟悉,扯不到一起。”
“不熟悉吗?”贵妃眨了眼,轻语道:“可是虫娘好像挺中意的呀。”
李隆基故意不应,换话题道:“娘子,正月的事情很多。你不要光想着虫娘了,初一是大朝会,初二是昭成太后的祭日。母亲大人若是在世的话,再过几年该过九十大寿了。”说到昭成太后的时候,李隆基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动容。昭成太后是李隆基的生母,在长寿二年(693年)正月初二被人构陷了莫须有的巫蛊案被李隆基的祖母则天皇帝赐死。那一年李隆基九岁,转眼间五十多年过去,现在回想起来李隆基已经想不起来母亲的样子了,只记得母亲死后,父亲为了自保,他冷漠得就当母亲从开始就不存在一般,一切如旧地庆祝着那一年的新年。不仅如此,父亲还在那一年的下半年为了讨好祖母则天皇帝,竟然不让他将母丧三年孝守完就替他定了一门亲事,聘娶了东墙画像中的女子。
李隆基看了一眼王皇后的画像,又看看贵妃那张与画像肖似的脸,低声道:“娘子,时间过得真快呀。”
贵妃误以为陛下感慨年华飞逝,青春不在,便半是奉承半是宽慰道:“真快吗?可是岁月没在您留下什么痕迹呀。反正我没有发现。”
李隆基笑了笑,没有应答。他老了,但还没有老糊涂,听得出是什么奉承话,也明白说奉承话的人是怎么样的心思。因为他在没当天子之前,他也违心对人说过类似的奉承话,比如迎娶王氏做临淄王妃的时候,他的心里最初是不情愿的,但是他抵不过父命也没办法违抗女皇祖母,最后他还是说了乐意,且迎娶了王氏。回想起来他和王氏的婚姻从开始就是意难平的。这种意难平源自他对母亲的愧疚。然而,这种愧疚是他当四十年的天子也都无法填平的。
不仅因为当初他迫于父命在母亲的丧期就迎娶了王氏,更因为他当了四十年的天子都没有能找到母亲的遗骸,至今昭成太后的陵墓也只是一个衣冠冢。母亲到底是怎么死,死后的遗体葬在了哪里,至今是一个迷。对于这个迷,年幼的李隆基跟虫娘一样有着揭开谜底的执念,也跟虫娘一样时不时因此被父亲训责不懂事情。真相,真的那么重要嘛?你知道了真相,你又能如何呢?这是他的父亲当年对他说得话,现在仿佛快要成了他对女儿说的话了。
想到这里,李隆基忽然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变成了如父亲、如祖母一般冷漠的人。李隆基心里叹道:母亲若是知道我现在变成这样,她会怎么说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