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癸一行人乘了大理寺特意安排的马车,大清早便出发,却是快到日落西山的时辰,才到了镇上。梁今今耳朵尖,老远听到风声,就掀开了马车,往前直探头看。
就着掀开一半的帘子,白癸窥了一眼,说:“马上就到了,梁姑娘今天精神不大好,先去休息一下,我明日再去看尸体吧。”
梁今今却拒绝了他贴心的提议。
“有问题悬着我睡不着,现在就去看看吧。”
“这也太急了些……”白癸解释道:“祟尸案之后,原来的藏尸间改成了祠堂给隔出去了。那院子不大,我将就这点位置另设了一个放尸体的地方,不宽敞,不过保存尸体效果比李安庆做的那个要好一些。那边有大理寺人守着,想看随时都可以。”
“……你不想给我动手我可以听你的,但给我看两眼总没有什么问题吧。”梁今今摆上了一副不开玩笑的脸色,固执道“我是认真的。白大人你可别忘了你找我来的目的。”
“……好吧,一起去。”
于是一行人刚到了目的地,从人迹罕至的后门进了府邸。白癸先召了自己手下的几个人,吩咐他们出去办事之后,就带着梁今今直奔后院。
梁今今一边跟着他,一边说:“范远东的徒弟说,范远东是被流矢射中的。从力道上看,距离应该不会很近。方向是在他们当时面对着的正前方。”
“嗯,方才我就是让他们去看一眼现场,顺便去那边了解一下,附近有什么会使弓箭,但是没显山露水让人想得到的人选。”
“你觉得凶手另有其人?不是那五个人里面的?”
白癸道:“魏坚说的很有道理,趁乱杀人灭口这个动机非常稳。”
梁今今一听到魏坚的名字,下意识冷了脸。
“那范远东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再杀五个人?”梁今今问道。
“如果范远东是被杀人灭口而死。那么这五个人也很有可能是。范远东最大的被灭口的理由是他参与了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而这五个人……我想很有可能是参与了范远东灭口的事情。坚哥昨天说了那些之后,我一直在想,那些散猎平时各自为营,为什么忽然之间集结起来针对范远东了?
“为了地盘呗。江湖上为了一亩三分地争个你死我活的多了去了。这事要是摊在江湖上,一开始就没有人计较这些,双方就约个地方,动手开干,谁跑谁输,谁输了就要任对方宰割。江湖弱肉强食都是光明正大的,技不如人没二话好说。“
“……你们江湖人都这么野蛮吗?”白癸道:“世道可不是谁强便是谁对,恃强凌弱是不对的。你想想看,本身功夫这些东西都是事在人为,但也非绝对,若是有人给耍阴招呢?你不是死得不明不白?”
“我明白啊,江湖上什么人都有,什么样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但至少大家都懂的这些道理,万一自己遇上的这种情况,大多都会提防。没提防到自认倒霉,亲人朋友想要报仇也可以。当然……真要太过阴损,江湖上也不会没人管。”
白癸听得一脑门的官司,现在才明白大魏建朝初期设定的朝廷江湖法外分治也有几分道理。
“这也太乱了。管的人只怕是也管不清吧。”
“江湖上不需要保护弱者。所谓的管,最多就是在许多人作证下,两方人公平的决斗而已。”梁今今道:“这样谁输就任谁摆布,就好了啊。”
白癸心想,果然是弱者根本就无法生存的地方。他摇头失笑,喃喃道:“一听就不是什么安生的地方,那钟翰只怕是惹上了什么事情,才会自废功力,隐姓埋名的过日子。”
梁今今扭头看他。
白癸正好想起了昨晚上她说起的那件事,便顺势问她:“你昨晚上说的猎尸是什么意思?钟翰是被卷入了什么事情里面?”
梁今今的脸上浮现出异常复杂的神色。
“嗯……有点一言难尽。先进去把,一边看尸体我一边给你解释。”
白癸和魏坚不一样。魏坚的接受能力很强,见到了新鲜的事物,尽管不合自己的脾性,他也会尝试这去理解和接触。但是白癸就是不行,他一旦拒绝了某一样东西,抵触的反应就会由内而外地显现出来。
就好比现在,院子里石屋方方正正,森然的伫立着。看上去气派又饱含着隐约的拒绝感。梁今今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离她三步远的白癸,心想,果真是谁做出来的东西就跟谁的气质。
白癸就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他就站在门口,直接了当地说:“你进去吧,我站门口给你把风。”
梁今今:“在自己家还要把风?”
“……”白癸迟疑了下,讷讷地说:“最近外使府不是特别不安分嘛,那帮散猎肯定听到了我回来的风声,指不定又要闹上门来。”他一贯自我,很少在别人面前找借口。此时整个人扭扭捏捏的,身上一股子说不出的违和感。
梁今今想想范远东的尸体就在这里,那些散猎的人要真到了这边,保不准真会当场下手。于是很善解人意地冲白癸违和地笑笑,算是放过了他。
“那你好好看着点,有什么风吹草地,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白癸感激地目送她进门。
梁今今穿上了自己带过来的装备,独自一个人站在屋中唯一的一具尸体边上——这石屋比梁今今想象中小,走进去乍然一看,像一座石棺。
里面只有一具尸体,也只放得下一具。梁今今颇为纳闷,这里只有范远东的尸体,那另外的五具呢?
白癸:“不要想了,只有范远东的尸体我能收得到手。”
“这么无法无天?”梁今今气道。
“我毕竟是个不会武的文官。当初要是把坚哥留在这,事情也不至于这么麻烦。”白癸叹道。穷乡僻壤就需要强权镇压。魏坚无疑在这方面是个中好手,从他对付隐修者的那一手就能看出这位手段玩得贼溜。
可惜人品真的有待商榷。
梁今今神色僵了下,默不吭声地扭头过去干活。
范远东的尸体被收拾得非常干净。虽然前任仵作元刚收拾尸体的手艺也不差,不过跟现在这个比起来,还有那么一点差距。
“现在在这里收拾尸体的人是谁?手艺还不错。”
白癸道:“我跟班。外使府现在穷得很,请不起外面的仵作,为了省钱,我只能把自己人用上去。”
“……”梁今今实在不明白,偌大的大魏,竟然还有 付不起俸禄的地方,“跟大理寺那边反应一下不就好了?那位邵大人虽然在公事上经常犯糊涂,不过其他方面似乎还挺大方。”
她知道这一路过来,邵安为了她这一趟的出行费了不少钱财和精力打点。
白癸回头朝她看了一眼,忽然转了话题。
“我习惯低调。我们换个别的说说吧,让我一个男人在你前面喊穷,有点伤脸。”
梁今今也只是随口一说,听到他这么说,也附和地转了话题。
她更多的注意力还在面前的这具尸体上。
范远东比梁今今想象中要清瘦一些。梁今今伸手捏了捏范远东的手臂。
人死了将近一个多月,尸体一直放在冷室里面,肉身上除了刚硬的僵直之外,已经摸不出原来是不是有强劲的肌肉还是一块无用的肥肉了。她抽出自己腰侧的刀片,划开了手臂上的布料。
布料一路顺着胳膊一路裂开到手腕,梁今今的目光也从手臂上隆起的肉体线条一路看到了手掌。
“虎口上的茧非常厚实,范远东是左撇子?”
白癸茫然道:“这个没注意。有什么关系吗?”
“……还不知道,我再看看。”白癸放开了尸体的左手,又转向了右手。
谁知在撑开尸体右手的时候,梁今今发现手掌竟然还留存着力道。
她扛尸体这么多年,力气虽说比不上山上某些专门习重力那一方面功夫师兄弟,但几百斤的力气还是有的。
“诶?”她纳闷地盯着范远东的尸体,“他右手为什么会是成拳的姿势?死时是在握拳打架吗?”
白癸回道:“我听范远东那边的人说过,范远东平时手的力气很大,基本上凭他一只手,一拳打死大多数人都不在话下。”
梁今今再次看范远东的手臂和清瘦的身形,喃喃道:“不像啊。”
“什么不像?”白癸问。
“不像是有那么大力的人。”她下意识地让了一下,一边按着范远东的胳膊,一边对着门口的白癸解释道:“你看,范远东手臂,虽然有肌肉的形状,但是力量感不足。还有他的体型。一般手部有力量感的人,他们的背后肌肉会比一般人要厚实。因为要承受手部关节带来的巨大压力。可是他的后背太单薄了,身上也没有什么肉。”
梁今今讲得还算浅显易懂,白癸点着头说:“所以,说他力气很大的人,是说谎了吗?”
“应该是吧,谁告诉你的?”
白癸笑道:“我没有怀疑过这点。当时很多人都提过这点,包括当事的两方人。”
梁今今愣了下,她仿佛从白癸那一声笑里面听出了一点玩笑的意味,立刻解释道:“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嗯。”白癸还是点头,“我没有怀疑你说的不对。”
梁今今皱眉。
“那你笑什么?”
白癸深吸了口气,说:“要不是魏坚说过,你虽然人不是很靠谱,但是在尸体上的功底却是很扎实,我大概也会先入为主,觉得你不可信。”
梁今今冷不丁又听到魏坚的名字,沉下脸说:“你好像很喜欢魏坚。”
“你不喜欢吗?”白癸道:“客观点说,不要带个人感情进去。”
“不……还行吧。”梁今今本打算一口黑一顿魏坚,结果白癸后面补充的一句,直接把她所有的牢骚给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