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人还没想好如何明示暗示祁正修,皇上却给他派了桩差事。皇上夜里做了个龙潜海底的梦,相师解梦是大吉之兆,为了感恩天地,准备建一座隆恩寺,以济天下。相师划定的范围是濠州一带,皇上命太子带人去濠州选址勘测,准备建寺。
太子这一行浩浩荡荡,除了带着祁正修,还有何家公子何之训,并三队指挥人马二千左右,择日出发去濠州。
何大人得知这一消息不免着急,一是儿子又要出行几个月不得见,二是祁正修一走,之棠的婚事没个交代,这是让她等还是不等?
何之训明白父亲的心思,他也急,但是这事作为女方一头,即使熟识也不好意思催问,只怕急急吼吼地贬了身份。想了半晌说道:“既然太子都保媒了,那应该错不了的。但这又没法张口,一旦开了口,便是失礼丢份。不如这样,反正这次出行是选址建寺,不是紧急军务,一路也清闲,不妨我带着之棠去,暗示暗示祁正修。”选址建寺是桩轻松的美差,太子还带了几个姬妾解闷,他顺势带着妹妹也不算逾矩。
何大人放下心来,一边吩咐着之训照顾好之棠,一边派人通知大小姐准备同去。
大小姐接到何大人的指示没有太大的表情,吩咐小桃和芸娘收拾东西随她同去。但小桃看得出来,大小姐是开心的,眉梢眼底都是笑意。小桃的心莫名就有了些酸涩的味道。
三日之后,太子带着祁正修并两千人马走在先行,何之训及另几个随行官员并相师在后分批而行。从金陵到濠州,一路顺顺当当,不急不缓,用了两天的时间,已经到了濠州地界。太子派人遣书信知会了濠州刺史,却并没有进城。绕了个圈,在濠州城外西南支了营帐驻扎了下来。濠州刺史又忙亲自来拜见,把附近的别院祠堂农舍等地方竭尽一切地腾挪出来,给太子一行居住。太子嫌麻烦便还是在营帐。带的女眷们安置在了别院里。
安顿好之后,太子每天带人外出勘察,选着风水地势好的地方。大小姐待着发闷,倚着别院的斜廊叹道:“这地方的气候,倒是和金陵差别不大,不知道外头的风土人情怎样?”
小桃明白大小姐是想出去,却又担心安危,便笑道:“这好办啊,不妨我和芸娘先去打探打探,看有什么又近又好玩的,回来告诉您,再让公子派两个人护着一起出去,就不怕有差错了。”
大小姐想想说道:“也好,芸娘不喜抛头露脸,你和若素一起去,就在附近别走远。记得打问得详细些。”
小桃点头应是。吃过午饭,便和若素一起出了门。若素比小桃还小两岁,更是个机灵好动的。两人出了别院,看看四周除了水田,河渠,农舍,也不知该往哪去。和路过的农户问了问,知道不远处走一炷香的光景,有个集镇,每逢初一十五会有集会,可以买些新奇的玩意儿,再往东,有座小山,山上有座栖凤亭;往西有条灵水河,灵水河流的尽头入了濠河……
小桃听着心痒痒的,待农户走后,对若素说道:“今天正好十五,不是说有集会吗?我们去禀告小姐一起去逛逛。”
若素的心思也活泛,说道:“不如我们先去探探,要是人多又杂,乱糟糟的,小姐去了倒腌臜了。”
小桃想想也对,小姐出去怎么着也得通知何公子,那又不知得什么时候了,不如自己和若素先去探探,反正也就一炷香的工夫。二人便一起打听着向集市走去。
两个人不识路,又弯绕了不少,等到了集市已经是日头偏西,小桃嘟着嘴说道:“一炷香!他说的这一炷香得有大腿那么粗吧。”
若素也累得直喘气:“好在还有没收摊的,正好转转。”
集市上的东西还不少,虽然都是小摊位,但是东西琳琅满目,吃的,穿的,用的。小桃手里的几个铜板,买了两把树莓,一包藤茶糕就没了。结果看到下一个摊位的咸水鹅,便只有流口水的份儿。忙拽着若素道:“快借几个钱使唤,这鹅肉的味道闻着就正……”话音没落,发现身边的人不对劲,这才猛一转身细看,是个不认识的姑娘,四处瞅了瞅,哪还有若素的影子。都是十几岁小姑娘,正是爱新鲜热闹的年纪,若素跑得比小桃还快。早不知道去哪个摊子瞧热闹去了。
小桃找不到若素,只好自己在集市上瞎逛,这块绸绢不错,那朵宫纱制的花也好,忽地看到一个卖香囊的,又忍不住凑上去,做工格外精致,难得的好东西,要是有几个钱就好了,买着回去送给幺娘,她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可惜没钱了。
小桃正恋恋不舍地翻看着,忽然身边多了一个霜白色的身影。小桃扭头一看,祁正修熟悉的微笑正在夕阳下,静静地看着她。小桃只觉得“轰”一声,脸就泛了红,低低唤了一句:“祁公子。”又赶紧补了句,“你也来逛集市?”
祁正修点点头:“是。”说着把摊上的香囊拣了两个,对小桃说道,“自从你们到了濠州,还没时间去拜会何小姐。这个香囊你帮我送给小姐,失礼之处还多包涵。”顿了一下又说道,“另一个,便送你吧。”
小桃愣了一下,半天才想明白,祁公子要送小姐香囊,又碍着自己这个跑腿的情面,所以捎带送她一个吧?小桃的心抖了一下,接过了香囊,把其中一个放回到摊上,又想了片刻才憋出句文绉绉的话:“我会把这个拿给小姐。祁公子不必和我客气。”
祁正修勾唇笑了,微微侧身伸手指着另一个摊位道:“看来你是更想要那只咸水鹅?”
小桃一愣,马上脸红到了脖子,祁公子很早就看见自己了?他瞧见自己拽着人借钱买咸水鹅?天哪,丢脸丢到家了。小桃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急着摆手:“不是,不是。我不要……”
祁正修看着小桃这个样子,忽然心里有点软软的。刚才他在集市扫了几眼,小桃的样子实在没法不令他注意。一个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女孩子,明显比同来赶集的村民显眼,袅袅娜娜地站在那,却偏偏盯着一只咸水鹅恨不得立即吃了的样子,又好笑又有趣。他留心看了会儿,又看见她像只撒欢儿的小鹿似的东逛西窜。他见过的女孩子,有大家闺秀的贤良淑德,也有小家碧玉的玲珑剔透,也有村里女子的纯朴憨直,可小桃,有点特别。可特别在哪儿,他又一下子说不上来。
看祁正修微笑不语,小桃更加羞得喘不上气,忙把刚才放下的香囊拿到手里,急急说着:“那我还是要这个。”拿香囊总比拿只鹅要体面。
祁正修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的笑声轻轻的,很好听。把银子付了后,祁正修说道:“好了,天色也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你不回去吗?”小桃鼓起勇气问着,如果能一起回去,那她今晚会不会开心地睡不着?
祁正修看了眼远处:“我还有事。你先回去。”
小桃有些失望,勉强笑了笑:“好。”
祁正修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小桃立在原地,看着祁正修的背影有些失神。天快黑了,他要去哪里?他去的地方似乎和自己来时是相反的路径。小桃不由快走了几步,跟着祁正修。
他先是看了几处摊子,有砚台的,有玉器的,还有瓷器木雕的,每一处都悠悠地看着,看得很细。小桃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跳,祁公子的每个动作,都系着她的心跟着起伏。没想到祁公子也挺有耐心,这市集的东西乡野粗糙的多,他家藏的一定比这金贵多了,竟还看得这么仔细。祁公子转一个地方,她也由不住脚地跟着看。往里面走,摊位渐渐少了,开始出现村里的农舍,乡间的阡陌,祁公子没有转身,继续向农舍走去,绕了几户人家,又走过一座小桥,忽然就不见了踪影。
小桃一愣,祁公子怎么说不见就不见?转身看看,这才惊觉太阳已经落山了。原来祁公子走了这么久。小桃赶紧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跑。摊位都撤走了,小桃看着遍地狼藉、四处通着的路,乱了方寸。前面还有几个农夫,小桃跑过去想问问,却不知道她们住的别院是哪里,只知道是濠州的城郊。这可急死人。她只好形容着,离这里一炷香,周围还有栖凤亭等等,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也没法从她七零八乱的信息里听出是哪里。
最后其中一个人指着一条路说道:“你就顺着这走吧。好像前头几里地是有间大宅子,听说最近来了不少人。”
小桃忙道谢,顺着那人指的方向往回跑去。天色越来越暗,偏巧没有月亮星星,小桃跑了一会儿,突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不多时小桃身上就湿漉漉的了。路上除了田地就是小沟渠,一时没个躲雨的地方。小桃跑了好久才看到一片树林,也顾不上仔细看,一头就扎了进去。
树林里有两个男人也在树下躲雨,看到冲进来的小桃,虽然天黑看不清模样,但裙衫被雨水淋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看得身形凹凸有致,妙不可言。那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吞了口口水。
小桃撞了进去,才看到模模糊糊有两个身影,便说道:“打扰了,我在这避一会儿雨。”
其中一个男人开了腔:“没事,避多久都行。”
小桃听这人说话古怪,就没再搭腔。只是站在树林边上,望着外头。
过了一会儿,雨渐渐小了,小桃动了动步子,正要往外跑,忽然被一双手扯住,一个猥琐的男声说道:“小姑娘,别急嘛,陪着兄弟们说会儿话。”
小桃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这是遇到了歹人,那人力气很大,一只手扯着她的胳膊,另只手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肩膀:“哟,真滑嫩的身子。”
小桃又羞又臊,情急之下一手用力勾住身边的树,大声喊着:“救命啊!”
话音刚落,忽然身后凉风一起,一声惨号,小桃感到肩膀上松了一下,随即半条胳膊从她肩上掉了下来,“啊!”小桃尖叫一声,抱着树身子一软出溜了下去。
过了片刻,小桃悠悠回转过气,一个男人蹲在她身边,晃着她的肩膀,小桃只觉得人中处麻麻地疼。小桃一个战栗,用力推开身边的男人问着:“你是谁?”
那人怔了一下,声音有丝失落的不悦:“你不认识我了?”
小桃揉了揉被他晃得生疼的肩膀,没好气地嘟囔着:“这么黑,我连你长什么样也看不清。还怎么认?”说着用力撑着想站起来。
那人伸手搭了小桃一把,声音沉沉的:“没事吧?”
“没事。”小桃站起来,反应过来是这人救了她,刚才那语气有些无礼,便又屈膝做了个礼道,“谢谢公子相救。”
那人“哼”了一声,语气有些冷:“如今这些虚礼倒是学得不错,精致得让人生厌。”
这冷冷的语气,喜欢嘲讽的调子,小桃猛地反应过来,不由扯着那人胳膊道:“赵公子!是你吗?”
赵公子微微挣了一下,声音有了些温度:“不是天黑看不清吗?”
小桃嘿嘿笑了两声:“看不清听得清嘛。赵公子你不是在开封吗,怎么来这里了?是来找祁公子吗?”
赵公子顿了一下,说道:“我来办点事。你如果见到祁正修,不必告诉他见过我。”
小桃点点头,心里有些迷糊。忽然看见赵公子微微别过了头。小桃猛地低头,脸红得像烫过的钳子,该死该死,自己站起来做什么,身上的裙衫还紧紧贴着呢,小桃伸出胳膊抱在胸前,声音都不稳了:“我得赶紧回去了。赵——赵公子,改天再聊——”说着就想溜走。
赵公子一把扯住了她的胳膊:“你知道别院在哪儿就瞎跑?完全岔了。”
“你知道?”小桃有些惊讶。
赵公子侧身指着另一处:“在那边,还有十几里路。我送你走吧。”
“不用不用,我走得了。”小桃紧紧抱着胸,面红耳赤。
“好了。”赵公子打断她,“天黑路歧,不要冒险。”
小桃还在抱胸纠结,叽叽咕咕着:“那我走前面,你走后面,你要和我保持二十步的距离。我不方便……”
黑暗里赵公子的唇角还是忍不住挑了挑,玩味地说道:“我的眼睛好得很,夜里看百步之内都十分清楚。”
“你!——”小桃气结,噼里啪啦说道:“那就离我百步之外,要两百步!眼睛好得很,干脆闭着眼睛走路好了,我看你身手那么好,闭着眼睛也不会掉进沟里……”
小桃还在话唠,赵公子转过了身子不再看她,语气不容置辩:“走吧。”说着走到一边,牵过马。
小桃看到马,顾不得捂胸,好奇地跑到马跟前,伸出手摸了摸马背,反被那性子烈的马喷了她一鼻子,吓得她一哆嗦。赵公子沉声喝了一句:“云骢!”那马也乖,听到他的喝声便扭过了头,不声不响。
训练得真好,小桃心里叹着。随口问着:“云骢,它的名字吗?”
赵公子轻“嗯”了一声,调试着缰绳和马鞍。
小桃扭头看着他,捂胸眯眯笑道:“那你叫什么?”
赵公子怔了一下,缓缓开了口:“你现在才想起问我的名字?”
“爱说不说。”小桃绕到他身边,涎着脸说道,“不过你要是不告诉我呢,我就叫你赵云骢——”说着得意地看着赵公子。
赵公子冷冷“哼”了一声,别过了头,过了半晌,才说道:“赵廷宜。”
“廷宜?”小桃轻声念着,“什么意思呢?”她觉得这些公子们的名字她都理解不了,祁正修,赵廷宜,何之训,好难。哪像村子里,二牛,铁柱,招福,五娃,多好懂。
“没什么意思。就是我这个人。”赵公子把缰绳握在手里,问着小桃,“会上吗?”
小桃摇摇头,高头大马得大户人家才有,她在云湾村的时候,连驴都没骑过。赵公子沉声说了句:“别动。”抬手揽着小桃的腰,小桃还没反应过来,已经稳稳地落在了马上。小桃小心翼翼地把一条腿跨过去。这样还好,小桃的羞涩好了些,好歹他在自己身后。看不到,一定看不到。小桃安慰自己。把护在胸前的手放了下去,扯住了赵公子的袖子。
第一次骑马,马的身子微微一动,小桃吓得轻呼:“啊,会不会掉下去?”
赵公子闷闷地笑了:“胆小。”
谁胆小?!小桃可不想被他看扁了,憋着气不再吭声。尽管马儿动一动,她的心都跟着颤一颤,却再也没吭一声。
雨停了,月亮渐渐从云后出来,照得四周一片清亮。水田盈盈,偶尔还有白鹭飞过,马儿咯噔咯噔跑着,并不快,小桃只觉得要颠出肠子了,却紧张得全身汗毛都竖着,双手紧紧攥着赵公子抓缰绳的袖子,全然忘了赵公子另只手还在她腰上揽着。
雨后的味道,全是清心的干净,赵廷宜第一次骑马骑得有种惬意的滋味,草的香味,还有怀里女子的清香,他的心像是被什么化开一般,有点甜,有点痒。他今天本来不想出手的,可在集市无意看到她便由不住地跟着她,由不住地教训那两个痞子,他对自己说,只是还她的救命之恩,可真的只是救命之恩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她娇俏的样子很好玩,她叽叽呱呱的样子也好玩,她和他斗嘴的样子也好玩,而他,真的不想把手从她的身上拿开。
马儿这么咯噔着跑了一会儿,小桃好奇地问着:“人家都说马跑得很快,这也不快嘛,和牛差不多。看来传说不能信。”
赵廷宜沉沉笑了:“想知道马能跑得多快?”
“还能快?”小桃好奇地问。
“抓好。”赵廷宜话音刚落,将放在小桃腰上的手拿开,拍了拍马背“走!”,双手紧紧抓着缰绳,那马瞬间四蹄腾空,小桃的身子一滞,紧接着全身像飞起来似的,两旁的水田都在飞快向后移着。小桃顾不上惊呼,只是眼睛瞪得大大地盯着前方。
“快吗?”赵廷宜俯在小桃耳边沉声问着。
小桃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耳朵就发烫了。第一次有一个男人离她这么近说话。那股男人的气息就在她身边环绕着。很安宁,也很震惊。像腾云驾雾的感觉。她忍不住点点头。马越跑越快,跑起来反而不颠了。耳边的风呼呼作响,小桃激动地喊道:“太快了,好有趣。”
身后的赵廷宜轻轻勾唇笑了,那声音,很轻快,很暖,满是惬意。
天上的云和月,也相互逐着,时隐时现。
马飞驰了一会儿,赵廷宜用力拉了拉缰绳,夹了夹马肚子,马停下来,又恢复了小步咯噔咯噔。小桃的心放了下来,伸手轻轻抚着马背道:“云骢啊云骢,你也太厉害了。果然像云似的飞啊。你不能叫云骢,得叫闪电骢,真是个宝贝,还那么听话……”
听着她叽叽咕咕,赵廷宜挑起唇际笑着。清风,明月,疾马,还有一个小话唠,好像这样也挺好。
尽管是咯噔着慢跑,也很快就到了濠州城外的别院附近。赵廷宜停下马,把小桃扶下来,说道:“我不能再走了。你顺着这里回吧。”这里离别院也不过几百步的距离,再无危险。
又要分别,小桃对赵公子倒没什么不舍,反倒是对那匹云骢恋恋不舍起来,虽然以前她坐过马车,但那和骑马完全不同。在马上腾飞的感觉,是她活到现在最美妙的滋味。小桃抬眸看着赵廷宜,甜甜地问道:“我们,还能再见吗?”
赵廷宜僵住了。他没有料到小桃会问这个问题,小桃甜笑的脸荡漾在他面前,他第一次发现这个女孩子在月下这么动人心魄,心“怦”地猛然跳了一下。他算了下日子,对小桃点点头:“五天后,酉时,我在这里等你。”
“好!说好了啊,你可别像上次在云湾村那样,又不来。”小桃嘱咐着。
“上次?”赵廷宜哭笑不得,“我记得你上次不是和我约吧?”
小桃被他噎住了,眸子一转,轻声问着:“你到时会骑马过来吧?”
赵廷宜一怔,这才明白小桃的意思,好像一瓢冷水浇下来,他第一次被女人逼得气恼,但偏偏她那副无辜又天真的样子让他也发不起火,只好从牙缝挤出个字:“会!”
小桃脸上的笑喜滋滋绽开:“那就好。我走啦!”说着欢快地跑开。看着她的背影,赵廷宜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
小桃快跑了几步,跑到别院门口,正要进去,却见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正是祁正修。走到台阶下,转身对送他出来的大小姐揖身做礼。小桃赶紧藏在了树后。看着那两人话别后,大小姐转身回了院内。祁正修带着云笙大步向这边走来。小桃从树后走出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同祁公子打个招呼,忽然祁正修步子停下来,转身看向小桃的方向。雨后的月光分外清亮如洗,小桃无处遁形,只好碎步走到祁正修身边,躬身行礼道:“祁公子。”
祁正修打量了下小桃,转身对云笙道:“你去那边等我。”云笙走到了一边。祁正修看着衣服贴在身上的小桃,脸上一热,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递给了小桃:“把这个披上。”说着目光瞥向了一旁。
小桃一愣,脸烫得滴血,下意识地又抱住了胸。自己这个脑袋瓜什么时候才能好使啊,方才骑马骑得开心,早忘了衣服这回事。天哪,天哪,后来还和赵廷宜说了那么久的话,要命了要命了,一定被他看光了。现在又被祁公子看到,小桃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祁正修抬手把披风披到了小桃身上,小桃只觉身上一暖,抬眸看着祁正修,心也微微暖了。披风很大,把小桃罩得严实,小桃把手放了下来,结结巴巴说着:“路上赶上了雨,避了会雨耽搁了。”
祁正修淡淡笑着看向她:“我知道。我比你早到。方才雨停了,想着无事,抽空来拜会了何小姐,终归不能缺了这个礼。”
小桃恍然,却也好奇,祁正修明明是向另一个方向回来的,怎么倒先回来了,还有时间拜会大小姐。不觉问道:“公子没遇到雨?”
祁正修答着:“也赶了一点。不过雨大时已经赶回了营帐。对了,你日头没落就走了,不过几里路,怎么现在才回来?”
小桃咬着唇,心想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可干了不少事,跟他跟丢了,躲雨遇到坏人,又遇到赵公子,却不知怎么说给他听。小桃在祁正修面前总是怯怯的。尽管祁正修温和儒雅,小桃不知道自己的怯意从何而来。
看小桃没有回答,祁正修也没有继续问,温声说道:“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改天再说。”说着抬手把不远处的云笙唤来,一同离去。
小桃抚着身上的披风,一时怔在了那里。看着祁正修的背影呆了许久,直到祁正修和云笙都完全消失在月色里,小桃才回过神来,幸好祁公子给了她披风,否则别院的侍卫、护院,都是男人,她可臊得怎么见人。小桃偷偷溜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身干净衣服,把祁正修的披风搭在木架上晾着,赶紧去何之棠那里服侍。
小桃刚走到何之棠房门口,芸娘眼尖,快步出来拧着小桃的胳膊:“你个死丫头,一出去就像撒了的鹞子,不知道回来。大小姐担心死了,你疯到现在才回来。”
小桃怯怯地看了眼何之棠,素来温和的何之棠面上有些焦灼和担心:“怎么才回来呢?”
小桃咬了咬唇说道:“本来说去集市看看,结果和若素走散了。忘了回来的路,又赶上了雨。对了,若素回来了吗?”
芸娘插嘴道:“早回来了。看你平时是个机灵的,一出门竟还不如个小你两岁的丫头。”
小桃的脸红了。何之棠抬手制止着芸娘,说道:“好了,平安回来就好。”转而吩咐着芸娘:“你们出去吧,小桃留下服侍。”
芸娘一行出去,何之棠看着小桃,温声说道:“小桃,以后一定要记得,天黑前要回来,女孩子在外面危险,遇到歹人可怎么办?如果看着天要黑,可以雇辆车或者轿夫,钱不够不要紧,回来我们给就是了。”何之棠的话正好戳中了小桃的心思,不觉眼睛有点潮潮,何之棠站起来,抚着她的肩柔声道,“我不是骂你,怎么还委屈了呢?”
小桃摇着头:“不是委屈,只是从没人教过我这些。谢谢大小姐……”她的谢谢是由衷的。这些道理,这些办法,只有大小姐告诉了她。
“真是个傻丫头。”何之棠轻声笑笑,捏了捏她的脸,“好了,我还不想睡,想写会字,你帮我把笔墨纸砚准备好。”
小桃应声而去,将纸铺开,用镇尺压好,又将墨研开,何之棠坐在凳子上,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提笔道:“欲笺心事无从寄”,又没了下文。
小桃不认识那个“笺”字,也不知道何之棠写的什么意思,但认识心事二字,知道何之棠有了心事,小桃自己也心事满满,一边研墨一边出神,直到墨汁都溅了出来,才反应过来。忙伸手去擦,何之棠好笑道:“你想什么呢?”
“没,没。”小桃忽然想起来祁公子还有香囊要给大小姐,忙从袖中拿出一个香囊道,“今天下午在市集遇到祁公子,他托我带给小姐的。”
何之棠接过香囊,反复看着,眉眼里全是笑意。不知看了多久,小桃只觉得如果那个香囊有脸,一定也让大小姐看脸红了。许久,何之棠抿唇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明天吩咐厨房做些点心,你帮我去送给祁公子吧。”
小桃心里一疼,她真是不爱做这种事。大小姐脸上幸福的笑,祁公子脸上深意的笑,都让她心里疼疼的。祁公子是她梦里想忘都忘不了的人,大小姐是对她有恩、待她如亲人的人,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在中间做这个传情的人。半晌,她嗫嚅着说道:“其实,其实,小姐你自己去,不是还可以和祁公子聊聊什么的……”
大小姐难得在脸上荡起一层红晕:“以后吧。现在去显得轻浮。”
“什么叫轻浮?”小桃不懂。
“真是傻丫头。”大小姐拉小桃坐下,缓缓给她讲着一些闺阁礼节。虽然大唐的女子已是不甚拘礼,但还是要有些规矩,尤其越是身份高的人,越要注意体面。小桃听着,用心地记着,却也觉得烦琐束缚,远不如在云湾村来得畅快。
第二天一早,小桃便带着点心,在侍卫的陪同下,向太子的营帐那边走去。走了没多久,就看到重重士兵守卫的营帐。小桃说要找祁正修,守在门口的士兵进去通传,没多久出来便带着小桃进去,绕了几步,到了一处营帐门口,说道:“请。”
小桃整了整衣裙,提着食盒进去。祁正修正坐在桌前不知写着什么,云笙在营帐门后候着,对小桃说道:“公子在忙,先等等。”
小桃点头,将食盒放在了门口的案上,静静立着。看着祁正修的侧影,时而微蹙眉思索,时而提笔挥毫,那动作行云流水,小桃看得痴了。
过了半晌,祁正修终于写好,唤了一个士兵进来,吩咐道:“把这个给太子过目,然后送到金陵。”士兵应声而去。祁正修这才转身坐到营帐正面的榻上,看着小桃微笑道:“来了?”
小桃忙提着食盒上前,给祁正修拜了一礼说道:“奉我家小姐吩咐,给公子送些点心来。”说着把食盒递上前,放到祁正修面前的案几上,打开了盖子。
祁正修微微笑着:“越来越知礼。”伸手拈了一块点心,“还是热的。”祁正修尝了尝,对小桃说道:“很不错,你也尝尝。”小桃犹豫了一下,轻轻伸手拈了一块,放到嘴里尝了尝,的确好吃。只是身边的是祁公子,否则她一定毫不犹豫地一口就吞了,可如今只好一点点地小口吃着。
看小桃吃完,祁正修从榻上站起来,随口问道:“急着回去吗?”小桃一愣,祁正修微笑道,“写了一早晨,也累了。不妨出去走走?”
小桃的心跳得激烈,和祁公子一起走?!“不急,不急。”小桃连声答着。
祁正修点头:“那便好。”说着从营帐中先走了出去。小桃赶忙也跟着出去。
出了营帐,往东南的方向走了很远,祁正修似乎有心事,一路也没有说话,步子很缓,小桃也便缓缓跟着。穿过几片水田,到了一处小溪,又沿着小溪走了一阵子,到了一条大河边,河水很急,打着旋奔流向前。
河边是一丛丛芦苇,祁正修站在芦苇边,风吹得衣袂飘飘。小桃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
过了许久,祁正修悠悠地说着:“这边的风光也不错,比起金陵,田园景致更让人能轻松自在些。”
小桃不知道怎么答,只是紧张地攥了攥袖子,半晌憋了句:“是,不过雨水也不少。入了秋还这么多雨。”
“天象异常,这里本不该这么多雨的。”祁正修若有所思。小桃更加紧张。她和祁公子说话,总觉得有些搭不上调。他和大小姐的调调倒是有点像,说话都文绉绉的。想到这里,小桃心里忽然疼了。
祁正修回过神,侧身看着小桃道:“昨晚淋了雨没事吧?该喝些热热的姜汤。”
小桃忙摇头:“没事了。”忽然一拍脑袋,“啊呀,我忘了公子的披风了。真是糊涂。”
“不妨事。”祁正修温声道,“改天再拿给我。”“改天”二字让小桃心里一动。还有改天!又有些心猿意马起来。祁正修随即问道:“昨晚是不是迷路了?否则不会那么晚。”
“是。走反了,赶上了雨。”小桃不由叹气,“明明问了人的,只怪我不知道别院那里的名字,结果给我指了另一条道。雨越下越大,只好在树林里躲了好久。结果还遇到了——”小桃说得秃噜了嘴,赶忙收住了口。
“遇到了什么?”祁正修追问着,目光有些绷紧。
“没什么。”小桃支吾着,由于紧张手又开始攥着衣裙。
忽然手一暖,祁正修把她的手从衣裙上拿下去,温声说着:“裙衫都被你攥皱了。你很怕我?”
“不是,不是。”小桃不知该怎么表达,真是笨啊。憋了半天又憋出一句话,“我只是,很怕自己说错话。”
“说错话?”祁正修笑了,“话没有错的,只是看你同谁说,他计不计较。在我面前,没有错的话。”
祁正修的笑似乎是阴霾天气里的一缕阳光,总能暖到小桃心里。小桃琢磨了下祁正修的话,低头抿唇笑了,轻声道:“小桃很笨。说话无礼会冲撞公子的。”
祁正修唇角挑了挑:“礼数,存在于并不太熟悉的人之间。如果陌生人间讲礼,会很舒服;而朋友间讲了礼,便生分了,反而不舒服。礼数这个东西,是不是很奇怪?”
祁正修的话有难度,小桃听得有点晕。反复咂摸了两三次,终于听懂祁正修的意思是朋友间说话不用拘礼。那意思是,她和祁公子是朋友?小桃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过了半晌,才抬眸看着祁正修,却看到祁正修也在看着她。和祁正修对视的滋味,晕晕的,醉醉的,甚至比骑马还让她觉得特别。小桃垂下头,脸有些发烫:“那以后,便不和公子多礼了。”
祁正修微微笑笑,看着远处又不知在想什么。小桃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来也奇怪,她这个话唠,一见到祁公子就像个锯了嘴的葫芦,说俗的,怕祁公子不爱听,说雅的,她现在这个水平还偏偏说不来。每到这时候就恨自己识字太慢。
憋了半晌,小桃终于又蹦出句话:“香囊,我带给了小姐。她很喜欢。”
祁正修回头看着她:“那你呢?你喜欢吗?”
小桃一愣,心被祁正修这句话砸得又狠狠跳了几下,垂下眸子:“喜欢。只是淋了雨,我把还算干的那个给了小姐,自己的那个湿得厉害。香味都淡了。”想想就心疼。
祁正修怔了一下,温声道:“不要紧。以后看到,再买一个就好。”顿了一下说道,“昨晚该送你回去的,便不会赶上大雨,也不会遇到危险了。”
小桃惊讶地抬眸:“公子怎么知道我遇到危险?”
祁正修淡淡笑笑:“你不愿说,自然是坏事,不是好事了。好在你没有受伤。否则,我更加于心难安。只是实在被事情绊住,身不由己。”
祁正修清清淡淡几句话,却像狂风巨浪似的冲击得小桃有些晕,他会不安,他在关心她。顿时她的心便满满的,原来她真的很容易满足。小桃摇摇头:“昨晚真的没什么事,只是遇到两个无赖。”接着把她遇到歹人,赵公子出手相救,又送她回去的事大致说了说。说完才突然想起来赵公子嘱咐她不要告诉祁公子,但已经说了。小桃咬唇看着祁正修:“本不该说的。”
祁正修若有所思地看着小桃,笑得有些失神:“哪有什么不该说的。你安全就好。你说的赵公子,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小桃答着:“赵廷宜。”小桃本来还想说你们是认识的,但这么一说又得讲云湾村的故事了。想起丢了的那一锭银子,小桃没好意思再开口。
祁正修唇角勾了勾:“他告诉你他叫赵廷宜?没说别的名字?”
“嗯。”小桃点头。
祁正修冷笑了一声,眸中有一丝玩味的神色。小桃甚至怀疑自己看错了。温润的祁公子,似乎和这样的表情很不搭。但很快,祁正修恢复了温和儒雅的神情。看着小桃微微笑道:“我和他认识的。听你提起他有些意外。”
天色渐渐阴了下来,似乎又要下雨,祁正修便提议先回去。到了营帐门口,祁正修吩咐了一个士兵送小桃回去。小桃问道:“祁公子,我什么时候把披风给你送来?”
祁正修扭头温温说道:“后天下午吧,我在。”
小桃的心扑腾扑腾地欢喜,重重点了点头。他在,他在就好。小桃回去,整晚都在嘿嘿傻笑,连做梦都搂着香囊笑醒。
第二天一早,小桃还在做梦傻笑,就被若素揉了起来,说是大小姐找她。小桃赶忙换好衣服,跑了过去。
平时这个时辰,何之棠也刚刚起床,今天却已经梳洗好,端坐在了客堂的椅子上。表情也一本正经的。小桃的心不禁怦怦跳,抬眼看了看芸娘,也是一脸正色。小桃正在疑惑,芸娘已经出声:“跪下!”
小桃的心一颤,发生了什么?难道大小姐发现了披风,还是发现了她那个一模一样的香囊?她都藏得好好的呀。但看大小姐和芸娘严肃的神情,忙跪了下去。却还抬眸偷偷看着大小姐。
芸娘“扑哧”笑出了声。何之棠也扬唇轻轻笑了:“你别吓她。明明知道她胆子小。”
看她们都笑了,小桃更莫名其妙了,但好歹知道不是自己犯了错,这才缓过气,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什么事嘛,这么吓人。”
“蠢丫头,今天什么日子?”芸娘笑着问她。
“什么日子?”小桃掰指头算着,今天不是什么节日啊。忽然脑子里一闪,今天是自己的十五岁生辰。不觉嘴巴张得老大:“我的……”
芸娘点头:“咱们小姐是极仁厚的,你跟着就是享福呢。我们这些人的生辰,小姐都会打赏,何况你这还是个大日子。”
十五岁生辰,是女子一生中第一个重要的日子,从这天起,就正式长大成人了。家里有条件的,会办个“及笄”之礼。这天之后,头发就可以用簪子绾起,待嫁闺中了。小桃娘活着的时候,总念叨着,如果自己能活到那一天,眼看着小桃长大也就无憾了。可最终,还是没有撑到这一天。娘去后,小桃过得糊里糊涂,早忘了自己的生辰。可大小姐竟然还记着。小桃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何之棠微微笑道:“也不是多么费心。你们所有人的生辰八字,我这里都会备册,每天翻翻就知道了。大日子,自然该好好过一次。”
芸娘对小桃说道:“还不快拜谢大小姐。及笄礼的第一项,该拜见家中长辈,咱们这里,就数大小姐为长。”
小桃没有犹豫,跪下咚咚咚给何之棠磕了三个头。芸娘笑道:“真是个实心眼的。”说着一招手,侍婢捧来一个托盘,里面是一件浅粉泛彩的罗裙,松花色的襦褂。
何之棠说道:“要是按正儿八经的上笄礼,还需一件采衣。只不过如今在城郊闭塞,一切因陋就简了。这身衣裳本来是我的,做得有些小了,还没穿过。就给你吧。”
小桃不知道及笄之礼有多大。云湾村的丫头们,也不过是这一天吃顿好的,煮两个红蛋罢了。这样的衣服对她来说足够奢侈了,小桃又给何之棠拜了三拜,说不出话。
芸娘将小桃拉起来,走到一旁将襦裙换上,再次带到何之棠面前,笑道:“倒像是专门给她做的,正好。”
何之棠微笑点头,目光飘得有些远:“虽然简陋了些,还是不错的。”
芸娘笑道:“不能比大小姐那时的笄礼。”
小桃不由多嘴好奇问道:“大小姐那时是怎样的?”
芸娘叹道:“自然半个金陵城都知道的隆重。那奢华,那排场,从头一天入夜开始准备,直到第二天的三次大拜,聆讯,酬神,从三月三女儿节开始,府里做了三天的席面呢。”
小桃不敢想象那是什么阵仗,如今的这些礼遇,已经让她受宠若惊了。芸娘吩咐小桃再跪下,把她的两把抓丱头散开,侍婢端上来一个漆盘,里面盛着一把象牙梳和一枚措丝银簪。
侍婢端来盛水的铜盆,何之棠将手在盆里盥了盥,拿起梳子,在小桃的头上象征性地梳了三次,每梳一次,小桃便伏身拜一次。
芸娘嘴里都念念有词:“一梳平安康健,二梳贤良淑德,三梳姻缘早定——”听得小桃一阵脸红。
何之棠梳过三次后,芸娘用簪子将小桃的头发绾了一个髻,笑道:“今天起,可就是个大姑娘了,别再毛手毛脚。”小桃点头。
何之棠对她笑道:“今天不用你服侍,自己出去逛逛。晚上天黑前回来。”
小桃又给何之棠施了一礼,才退了出去。大小姐赏的罗裙裙摆很窄,走路只能小步挪,不能大步快跑。小桃好容易扭回了自己的房间,还像做梦似的没醒过来。看着镜子里的丱头,如今变成了绾在一处的发髻,是比原先多了不少韵味。自己已经十五岁了,长大了。
小桃把祁正修的披风取出来,双手托腮看着,忽然有些羞愧。祁公子是大小姐的意中人,自己却来回惦记着,是不是有些不厚道?可是,自己只是心里想想,并没有怎样。再说,祁公子都要同大小姐成亲了。自己不过是个婢女,也不会影响大小姐。小桃心里有些烦,总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却又说不来。想了想,将祁正修的披风叠得整齐,捧在胸前跑了出去。祁公子说明天他在,那就是说今天应该不在。小桃决定今天还了披风,让侍卫送进去就好。自己还是不见祁公子了。虽然,这样会有点心痛。
祁公子的披风似乎很沉,小桃捧着很久才挪到了祁正修营帐外,守门的士兵果然说祁公子和太子出去了。小桃将披风交给守门的士兵,恳求他帮忙先收起来,待祁公子回来转交给他。
小桃把披风交出去了,心情却并没有轻松起来。转过身沉沉地走了几步,一抬头,却和迎面回来的几个人险些撞个满怀。小桃赶忙躲到了一边。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一身黑色袍子,眉宇间都是一股肃杀的英武之气,看着便很有气势。后面跟着的人,其中一个便是祁正修。
走在前面的人乜了一眼小桃,声音几分威严:“这是谁?看着眼生。”
祁正修回答着:“回禀太子,这是之训府上的。”
太子?小桃打了个哆嗦,偷偷抬眼看了看那人,小桃不懂什么叫龙气,倒看出浑身的刚猛之气。
太子点点头:“听说之训把妹妹带来了。还有其他人的家眷,都吩咐下去,晚上设宴,一起热闹热闹。”说着大步向前走去。祁正修深深看了眼小桃,也随着太子而去。
傍晚时分,何公子派人来接何之棠去太子营帐赴宴。何之棠换了一身艾绿色的衣裙,搭了件荼白色的披帛,将发髻绾成了斜着的倭堕髻,一支珍珠钗,看着清爽利净。芸娘迟疑问道:“小姐,会不会太素了。听说太子喜欢热闹奢华。”
何之棠摇摇头道:“太子喜欢什么,关我们什么事。一群爷们,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招摇的好。”
小桃在一旁听着似懂非懂:“穿衣服也要想这么多吗?”难道不是什么好看穿什么?
何之棠淡淡笑了:“小桃,你要记着,不仅是穿衣服,做任何事,都要多想想原因和结果,不要太直肠子。”顿了下又说道,“不过你的可爱之处,倒就是直肠子。”
小桃被何之棠说得脸微微红,却也明白了些许道理。看看自己的衣服,好像有些艳丽,本想换上平日的衣服,但已经来不及了。何之棠起身要走,小桃便只好紧紧跟着出了门。
白天看着严整的营帐,入了夜,却分外热闹。太子的营帐很大,太子面朝南坐着,东西两侧,大家分席而坐。家眷在同一席。何之棠和何公子坐在一席,小桃和芸娘立在一旁侍奉。而祁公子是自己一席,没有带家眷,只有云笙在身后。
行礼、寒暄、客套之后,宴席正式开始。菜肴上了,有专门负责倒酒的侍婢,拿着酒壶挨个席分酒伺候。太子指着自己席前说道:“前朝盛世的时候,都用金鼎烹羊,咱们今天也学学,待会给大家分食。”小桃的嘴巴险些张开,乖乖,好大的一个金鼎,竟然用来做锅蒸羊肉。
中间空的场地,是歌姬舞姬展示的地方。箜篌响,人人醉,丝竹罗衣舞纷飞。还有几个胡姬跳着异域风情的舞蹈,小桃看得呆了。
酒席过半,何公子带着何之棠上前给太子敬酒,小桃端着托盘酒壶跟在后面,太子很豪爽,一口气把酒喝完对大小姐道:“上次见你,还只有这么高。”太子比画着到膝盖,“现在已经是聘婷的大姑娘了。”
何之棠淡淡笑着施了一礼:“多谢太子还记挂着。”
太子打量了一番何之棠和小桃,哈哈大笑:“之训,你府里的丫头可真够标致,穿得比之棠还鲜艳些。”说完看着小桃,素来凌厉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何公子和太子熟识,听太子这么一说,也细细看了眼小桃,打趣道:“我府里的都是些粗枝大叶,难得太子看上眼,不如就送给太子好了。”
小桃一愣,手里的酒壶险些掉到了地上。太子的笑声很大:“那可说好了?你舍得送,我便收着。”
小桃不明就里,听着两人的对话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话,哆哆嗦嗦腾出一只手偷偷扯了扯大小姐的袖子。何之棠看起来比小桃还急,紧紧抿着嘴唇盯着太子,却一时不知说什么解围。
忽地身后响起了一声云淡风轻的笑:“不要开玩笑了,这是之棠小姐的人,之训做不得主,才敢这么大方。”话语虽是调侃,却有着一丝笃定,瞬间把刚才几乎要当真的调侃,拉回了现实。小桃不用转身,也知道这个声音,是祁公子。一刹那眼圈都红了。
“哦?”太子顿了一下,促狭地看着祁正修,“那岂不是将来都是你的了?”太子的话让大小姐的脸一红。
祁正修躬身作了个揖,笑得爽朗:“太子取笑了。”
这时何之棠才好不容易插了句话:“小桃今天生辰,所以穿得鲜艳些。平日里并不这样。”不知是吓的还是惊的,脸色有些不好看。
太子笑得开心,大手一挥:“既然是生辰,快赏!”不多时一个侍婢端出来一个托盘,托盘里是一个锦盒。小桃看着何之棠,何之棠冲她点点头。小桃把锦盒接了过来,对太子拜谢行礼。太子倒毫不在意,又去一边喝酒,把这头撂开了手。
小桃随着何之棠回到坐席,抹了抹额头的汗,心还在突突地跳着。天,衣服没穿对,差点就被送人了啊。小桃感激地抬眸看了看祁正修,他正端着琉璃杯,在和一位青衣公子对饮着。小桃收回了目光,手指有些好奇地在锦盒外头抠抠着,好想知道里头是什么。大小姐给了她个眼色,她赶紧把手拿了下来。
太子已经喝得微熏,小桃暗暗打量着太子,这个以前她想都不敢想能见到的人,如今见到了,的确比一般人看着更威严,但在祁正修面前,倒是好脾气的样子。
小桃的目光也离不开祁正修。他的酒量让人捉摸不透,别人喝了都会脸红啊,话多啊,东倒西歪啊,唯独他没什么反应。他也喝了不少啊,怎么会像没事人似的呢?
这时有其他公子带来的家眷找大小姐说话,小桃看到祁正修走出了营帐,顿了一下,不由得也跟了出去。刚走到营帐门口,几滴雨飘了下来,小桃忙又折回去拿上伞。
祁正修一身牙白色的长袍,在夜色里很是显眼,小桃跟着祁正修走到了辕门外头,有一片很大的空地。空地南面是一个缓缓的土坡。祁正修几步跨到坡上,小桃顿住了步子。
祁正修猛地回过头,看着小桃浅浅笑了,伸出了手:“上来。”
小桃的心跳得好快,她没有任何犹豫,就把自己的手搭在了祁正修的手上。指尖触碰的一刻,似乎有一股强大的洪流,击得小桃的心慌成了一团,脚底也有些发软。
祁正修一个用力,小桃跟着上了坡顶。站在坡上,可以看到远处的山,水田,树林,还有水流。祁正修的手很大,很有力,就是指尖有点凉。小桃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祁正修的手松开了。小桃的脸红得发烫得紧,匆忙说道:“刚才,谢谢公子。”
祁公子却好似没听到一般,指着西面远处道:“你去过那里吗?”
小桃一愣:“公子说的是哪儿?”
“寿州,滁州,泰州……也许,很多地方。”祁正修唇角是扬着的,可语气里却有种说不出的苍凉。
小桃闷闷回答道:“没有,小桃没去过什么地方。濠州也是第一次来呢。还没有进过城。”
祁正修没有说话,静静看着远处的山川。身后营帐的油灯、火把的光亮,在祁正修身边画了一个好看的光圈。小桃只静静看着。
雨渐渐下得大了,从飘着的雨点渐渐串成了珠子噼里啪啦下了来。真是怪天气,还下得没完了。小桃忙把带来的伞打开,撑在了祁正修头上。
祁正修出了好久的神,过了好半天,才突然醒了神,转过头来,却怔住了。小桃正踮着脚,努力地给他撑着伞。小桃没有他高,却将伞整个撑在了他的身上,自己被雨淋得头发湿哒哒的,看着他的眸子里,亮晶晶的没有一丝杂尘,全是他的影子,他从没看见过那么纯净的眸子。他的心,那一刻,震了一震。
如果岁月有痕,他想自己一定会很多年都忘不了这一幕吧:一个眼里都是他的女孩,踮着脚尖给他撑伞。
借着营帐传来的光线,祁正修第一次细致地打量了小桃,纤细得有些瘦弱的身子,好看颀长的脖颈,头发被雨淋湿了,额前的刘海湿成了一绺一绺。他忍不住微微俯身,把她额上湿湿的头发拢了下去。露出了光洁的额头,白玉般细嫩的脸庞,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灵动的眸子。好一副秀美的容颜。祁正修的心跳得缓了半拍。放在小桃额上的手滞了一下,情不自禁地顺着脸庞抚了下去。
小桃的全身像被定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祁正修。他的手指滑过的地方,就是酥酥麻麻地战栗。祁正修的脸好像更近了,细长温和的眉眼,此时竟有些特别的专注,那目光,让小桃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祁正修的手,从小桃的脸上,滑到了她的肩上,他的声音有些燥热的干涩,却柔和得异常:“今天是你十五岁的生辰?”
“嗯。”小桃轻轻应着。不敢大声喘气,生怕这只是个绮丽的梦,她的声一大,就把梦惊醒了。
“那是大姑娘了。”祁正修的声音很低,温柔得旖旎,手滑到了小桃的腰际,小桃不知道是下雨的缘故,还是什么,祁公子的脸似乎越来越近,还有一层雾气的光晕;祁公子的眸子很温和,却深不见底;还有越来越清晰的祁公子身上独有的男人气息。小桃有些眩晕。
四周的风大了些,吹得周围的树沙沙响的声音也大起来,好像有一股阴寒凌厉之气越来越近。
祁正修猛地松开小桃,微微甩了甩头,向后退了一步,小桃也回过了神,脸烫得像要烧起来似的。刚才发生了什么?她不敢想,看祁公子向后退,她的心忽然疼了起来,急急说道:“公子喝多了。”说完把手里的伞塞给祁正修,头也不敢回地跑了回去。
祁正修手里拿着伞,看着她跑进了雨里,心里动了一下,却还是没有移动脚步。
四周的沙沙响声比刚才远了许多,那股凌厉之气已经随之走远。祁正修仔细听了听响动,勾唇笑了。半晌才缓缓地撑着伞走回了自己的营帐,吩咐云笙去太子营帐替自己告退。
祁正修随手拿了本书翻看着,脑子却不似以往那么清静。那个撑着伞的女孩子,在他眼前反复晃着。祁正修甩甩头,努力让自己的思绪移到别处,方才雨中的沙沙声,应该是他吧?!祁正修勾唇笑了,打蛇打七寸,他竟然意外地发现了赵廷宜还有这么个七寸。
小桃跑回太子的营帐,身上湿了不少。小桃木木地跟在何之棠身边,机械地端茶递水,后面的歌舞琵琶,小桃一个也看不进去,所有歌姬,舞姬的身影,在小桃眼里都变成了祁正修深不见底的眸子。何之棠似无意地问着:“刚才去哪了?弄了一身湿。”
小桃都仿佛没听见般发呆。何之棠只好推了她一下,又问一遍,小桃才结结巴巴说着:“出去——出去透透气,看到祁公子没带伞,就——就把伞给了他。”
何之棠微笑着点点头,没有吭声。小桃忽然有些懊悔,这么做大小姐会怎么想?好在何之棠没事人似的继续看着歌舞。小桃才缓过来。木木地跟着何之棠参加完了太子的酒宴,木木地回到了别院,直到躺到了自己的床上,脑子还是木木的。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敲着窗棂,滴在窗檐下的台阶上。晚上的那一幕不知道在小桃脑子里反复上演了多少遍,祁公子揽住了她的腰,祁公子俯身定定看着她……直到现在想起来,还会全身一阵一阵的热流,把她的身体冲击得七零八碎。小桃用被子捂住了脸。她是不是该羞愧啊?大小姐说的那个“轻浮”,是不是就是自己啊?
可为什么自己不但不感到羞愧,反而一心的欢喜,还夹杂着许多担心?祁公子为什么要突然松开她?为什么要后退两步?难道他真的喝多了,还是认错了人?小桃越想越乱,心里像揣了一百只兔子怦怦乱跳,又是欣喜又是担忧又是纠结,一晚上心都在来回跳突,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
第二天一早,小桃才想起来太子似乎还赏了她一盒东西。赶紧跳下床打开盒子看了看,一对金元宝,两只金锞子,一对错金寿果。小桃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大一笔财产,忙放到柜子里收好。虽然不至于欣喜万分,倒也开心。
只是太子赏金的刺激没持续多久,小桃就又恢复了一副失魂落魄的鬼样子,在大小姐身边服侍得心不在焉。一会儿偷偷笑了,一会儿却又愁容满面,搞得芸娘骂了她一天的失心疯。到了下午,云笙过来还伞。先拜见了大小姐,在大小姐屋里聊了好一阵子。
小桃刻意提醒自己不要去关注云笙,不要去想和祁公子有关的一切。却还是由不住看着大小姐正房的门口。来回几次,小桃自己都觉得没劲,索性回到了房间,倒了一大盏凉茶咕咚咕咚灌了进去,坐在桌旁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眼前有条白线在晃动,小桃吓得一激灵,却看见是云笙在她脸前拿着个东西晃着,小桃扑哧一笑:“我还道是谁?你怎么不在大小姐那里说话,跑这里来了?”
云笙嘿嘿笑着:“和何小姐已经说完了。公子让我办的事还没办完,当然来找你了。”
“找我?”小桃一愣。
云笙把手里的东西递到小桃面前:“这是公子给你的,为了选件称心的,公子还特意去了趟濠州城里呢。”
小桃的脸又烧了起来,看了眼云笙手里的东西,一条黑色的挂绳,中间一枚像玉扣似的圆圆的东西,小桃拈起来细细看着,是两朵叠在一起、俏生生的白玉桃花。小桃只看了一眼,便被那桃花吸引了。不由接过了仔细摩挲着,那玉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质,小桃在大小姐身边服侍,也渐渐懂了些首饰的价值,忙把挂件递给云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云笙没有接,从袖子里拿出个红色的锦盒:“这是放它的盒子。你还是收着吧,我拿回去怎么交差?”
“可是,大小姐那里——”小桃觉得这算不算大小姐教的“私相授受”?不太敢收。
云笙嘻嘻笑着:“这可是公子的一片心,昨天不知道是你生辰,今天特意补上,你可得收好。”说着一溜烟地跑走了。
小桃呆在了原地。祁公子的一片心?小桃看着挂件,终究心动了,戴在脖子上,把衣领收紧,将白玉桃挂件藏在胸前,又发起了呆。
傍晚还没吃饭,芸娘嘱咐小桃去附近的农户家买些新鲜的茶回来做茶糕,说着往小桃手里塞了几块碎银子:“快去吧,看你是在外头逛得野惯了,守在家里就发呆。要是走远处记得找个侍卫陪着,反正这两天院子里的侍卫突然多了不少,不用也是闲着。”
小桃迷迷糊糊地应着,接过银子,刚走出了别院几百步,穿过一条小径,忽然前面出现一个黑影,小桃险些和他撞上。急忙停住脚步,差点跌个趔趄,小桃有些气恼地抬头,谁啊杵在这儿,好走不走地停着。正要开口,抱怨却变成了惊讶:“赵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一身玄青色袍子的赵廷宜正冷冷站在路中,勾唇斜睨看着小桃:“很意外?”
小桃猛地想起和赵廷宜约好五天后见面,这几天整天神魂颠倒,早忘了这茬。偷偷掰着指头数了两遍,不到五天啊,便又抬起头理直气壮地说道:“不是约好五天后见吗?”
别院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不少,赵廷宜看了看四周,抓着小桃的胳膊沉声道:“别在这说话,找个没人的地方。”说着要走。
小桃看了看赵公子没有牵马,心里已少了许多趣味,芸娘还在别院等着她的茶呢,也不想走远,便嘟囔着:“别走远了,我还得去买茶。诶,对了,我知道有个地方很清静,也不远。”上次和祁公子说话的那个地方,走一会儿就到了,有大河还有芦苇丛,也没人打扰。
赵公子蹙了下眉,问着小桃:“没和祁正修说见过我吧?”今天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小桃住的别院侍卫明显比上次多了不少。
小桃的心一突,她在祁公子面前,哪能瞒得住话。不过如果告诉赵公子,一定又是顿冷嘲热讽。小桃哼哈着:“没。赶紧走了,被人看见我回去怎么和小姐交代嘛。”说着甩开赵公子的手往河边跑去。
赵廷宜四下看了看,大步随着小桃走去。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小桃已经连蹦带跳跑到了河边,今天风大,吹得河水翻腾奔涌,夕阳照着,阵仗还有些吓人。河边的芦苇也哗哗作响。小桃站在一片空地上,眯眼看着赵廷宜:“你找我做什么?也不牵着马。”
赵廷宜的声音冷冷的:“除了骑马,你就没别的?”
小桃被这声音冷得一颤,心想除了骑马,还能见你做什么。难道看你的冰块脸啊。但终归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嘿嘿笑道:“也不是。只是……只是……那晚骑马太好玩了。”
赵廷宜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些,顿了顿,说道:“我待会就得走了。所以来和你说一声。”
“待会?这么快?”小桃一愣,她和赵公子约的五天后,也就是明天见面啊,“咱们不是约的明天见吗?”
“事情突然有变。”赵廷宜看了看小桃,一时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再见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赵廷宜昨晚就该走。这些天他一直跟着祁正修,从市集跟到营帐,虽然白天被他带着兜圈子,但晚上部下偷偷探得的消息极为有用。不过跟着祁正修对他来说真是件胸口憋闷的事,下着大雨祁正修竟然侵犯小桃,偏偏自己又不能暴露,好在祁正修只是浅尝辄止,否则他简直想不顾后果直接把龙泉剑刺出去好了。想起这些,他心里就腾地蹿起一股无名火,恨不得能立刻把小桃抓来问问。可问什么呢?她对祁正修的心意,他早知道。赵廷宜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从祁正修的营帐那边回来就想离开濠州,却第一次有些犹豫。不过就是个小丫头,就算失信于她又如何?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走。早晨起来本想跟着祁正修再探些消息,却看到他跑到濠州城买了个白玉桃花链子,想也想得到要送谁。赵廷宜的心,有些闷闷地疼。他忽然有股冲动,无论如何,走之前,必须见小桃一面。守在别院等了一下午,才看到那个失魂落魄的丫头走了出来。
小桃叹了口气,把脚底下的石头捡起来向河里扔去。
“你叹什么气?”赵廷宜挑眉问着。
“叹气?发愁呗,愁见不到——你啊。”小桃无聊地又扔了块石子,心里继续着刚才的话:愁见不到你的马,没法骑马像云里飞了。
赵廷宜却是一愣,心用力跳了两下,脸微微有些发烫,双手扶上小桃的肩,一双眸子沉沉,俯身看着小桃:“你说真的?”
小桃抬眸看着赵廷宜,他黝黑深邃的眸子里似乎有点亮亮的东西,脸庞也泛着丝柔和的光晕,好像,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小桃的心无端有点慌乱,忙扯了扯嘴角,挤出个笑:“我随口一说,记得代我向云骢问好。”
赵廷宜刚才还怦怦跳的心忽地沉了下去,眸子里的光也“扑”地灭了,胸口像堵了快石头,真他妈的光火。赵廷宜也不知道哪来的气,随手扯了根手边的芦苇向河里扔去。
小桃眼睁睁地看着那根轻飘飘的芦苇,竟然像支箭似的,“嗖”地飞了出去,飞了好远,才一头扎进了河中心,比她刚才扔的石头还远。太神奇了!小桃仰头看着赵廷宜,扯着他的袖子,一脸的兴奋:“快教教我,你怎么做到的?好厉害,怎么把芦苇练成箭的?我要是学会了这个,回去一定吓死幺娘了,我俩以前就一起玩扔石头,我总扔不过她……”说着絮絮叨叨起来。
赵廷宜看着叨叨个没完的小桃,刚才的火气随着她的眉飞色舞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也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对她就是生不起气来。就在小桃和他絮叨了云湾村扔石头的五次经历后,赵廷宜终于从地上捡起两块石头,递了一块给小桃,打断她道:“先教你用石头。”说着把自己手里的石头丢进河里,石头竟然砸了好几个水漂花儿出来。
小桃看得眼睛都瞪大了,忙学着也丢了一次,却只在近处扑通,瞬间掉进了水里。赵廷宜冷着脸又捡了一块放到小桃的手里,站在小桃背后,左手扶着小桃的肩,右手抓着小桃的手,抬起来,手里一用力,将石头甩了出去。石头也打出好几个水漂。小桃眯着眼直乐,又捡起几块石头,扭头看着赵廷宜:“快,再教教我,我还要。”
赵廷宜只好再次站到了小桃的身后,抓起了她的手,怀里的女子,一如那个月夜,在他胸前,一缕缕清香,让他心慌脸红。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抑制住想把她紧紧揽进怀里的冲动。小桃还在催着:“快呀,快扔嘛。”声音糯糯的,又带着几分娇嗔。在夕阳下全身都像镀了层金色的光圈。
赵廷宜身子一紧,情不自禁地从背后揽紧了小桃,在她背后沉声说着:“随我回开封。跟了我。”
小桃一愣,赵廷宜的气息像烈火一般从她背后炙烤而来,她脑子晕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忙急得跳脚似的把他挣开,脸臊得通红:“你,你做什么!我才不跟你。你简直是——”小桃想继续骂下去,你有病,好色之徒……想把她学会的词全砸过去。可她发现对面这个男人的脸,冷得像寒冰一样,眸子里似乎有种裂开的疼痛,她的心,忽然也跟着有点压抑,有点疼,那些话便骂不出口了。
“我再说一次,跟了我。”赵廷宜的神色有些清寒,“我不会让你委屈。”
小桃的脑袋拼命摇着,想都不用想。
赵廷宜向前跨了一步,一把扯出小桃脖子上的白玉桃花,冷笑着问道:“就为这个?”
小桃看着他的眸子变冷,裂开,里面浮出一些让她害怕的情愫,她僵在了那里,回答不上。
“祁正修的心里没有你。”赵廷宜的声音像冰锥一样刺了过来。
小桃不等他说完就咬唇倔强地盯着他,“不要你管!”
赵廷宜胸口一疼,扯起了小桃的胳膊:“走!”话音刚落,忽然四周风声好大,沙沙沙的响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一起奔了过来。
赵廷宜一怔,抬眼看向四周,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小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脚都软了。天哪,这是从哪冒出来的这么多士兵,还都是全副铠甲,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一眨眼里里外外围了紧紧的五六层。
而在最外层,也是最高处的,正是骑着一匹白马,一身荼白素衣的祁正修。那身素衣在夕阳下仿佛能反光一般,刺得小桃有些睁不开眼。只有祁公子的披风长袖,和头上束发的带子,随风飘着。
小桃第一次发现,祁公子原来也会骑马。可他骑在马上的神情,竟然是寒如冰霜,和小桃认识的温润的祁正修完全判若两人。
赵廷宜冷冷看着小桃道:“你没告诉祁正修?”
小桃看着赵廷宜的神情,心开始怦怦狂跳,慌乱地说着:“我,我无意说的。”
赵廷宜笑了,笑得有些凄凉。他拼尽的一赌,还是输了。他猛地抬头,紧紧盯着祁正修冷声道:“这次终于肯露脸了?”
祁正修的声音同样很冷:“这里是大唐的地界,周人来这里却不禀告朝廷,也不行通关文牒,目的何在?”
赵廷宜勾唇冷笑:“你想怎样?”
祁正修温温地笑了,声音里却有丝阴阴的味道:“把你留下。”说着一抬手,四周的士兵弓弩搭好,准备发箭。
小桃吓傻在了那里,此刻眼看着箭在弦上,才明白祁公子是要赵廷宜的命,前面是弓箭手,后面是奔腾不见底的大河。都是死路一条。小桃顾不得许多,大声喊着:“祁公子,他是赵公子,你们认识的啊!”她想不明白,明明他们还一同相伴搭船,怎么一转眼就要命呢?
祁正修扫了一眼小桃,伸出了手,语调很平:“小桃,你过来。”
小桃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她过去,祁公子就会下令放箭了。她脑子里一片乱,虽然她什么都不懂,但让她眼睁睁看着赵公子被射死,她做不到。就算是陌生人,她也会于心不忍,更何况他是赵廷宜,是带她骑马,教她打水漂的赵廷宜,不是陌生人啊。小桃攥紧了拳头,咬着嘴唇没有动。
祁正修的声音清冷中带着严厉:“小桃,过来!”这样的祁公子,太陌生了。小桃咬着唇还是没动。赵廷宜看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立在原地固执的小桃,心里不由一股热浪涌了上来,终究,她还是那个让他放不下的傻姑娘。
祁正修没有再说话,他缓缓抬起了手,手下的士兵将弓弦都绷紧了,只等祁正修一声令下,便发箭。四周的风声更大了,吹得河水声,芦苇声,都哗哗作响,也衬得四周的铠甲弓弩更加肃杀。小桃不敢置信地看着冰寒冷酷的祁正修,他已经完全不在乎她在不在那里,准备下令射杀了。她甚至来不及想自己的安危,只是呆在了那里。
祁正修细长的眉眼眯起,一脸的阴冷,突然唇角勾了勾,正要开口下令,赵廷宜一个旋身腾起,飞快地将小桃拽起用力扔到了西侧的芦苇荡里,转身跳进了河里。
祁正修凌厉的一声令下:“放!”弓箭手齐动,数不清的箭离弦,用力地追着赵廷宜飞进了河里,有两支已经在赵廷宜进水之前扎在了他的背上,小桃捂住了嘴,凄厉地喊着:“不要——”
可弓箭无眼,更何况祁正修挑的这三百精兵都是训练有素的弓箭手,手上的力气大得很。河上很快漂起一层血,打着旋涡散开,但赵廷宜却没有浮上来。
祁正修冷静地吩咐着一百弓箭手在原地下河去找,一百精兵顺着河的上游去找,自己带了另外一百弓箭手到下游去堵截。
马蹄声渐渐远去,小桃被赵廷宜摔得全身散了架,瘫在了原地,哆嗦着身子,再也起不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桃才颤颤地站了起来,河水依旧在奔腾,赵公子的血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刚才的弓箭兵弩、生死之间仿佛已过去很久。弓箭手们下到河里也没有找到赵廷宜。有几个人商量着,估计是顺水漂到了下游,方才那么多箭,活着的份儿也不大了。又仔细搜寻了半晌,最后集结了队伍,顺着河的下游进行而去,去找祁正修禀报。
小桃看看人已走远,一头扎进了河里。她是熟悉水性的,她不甘心,她拼尽力气也要找到赵公子。秋天的河水很凉,她全身有些哆嗦,却还在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找着,连河边的芦苇丛也没有放过。最终却是一无所获。直到小桃的牙齿都开始打架,腿有些抽筋,才赶快游上了案,风吹着湿漉漉的身体,好像能吹进骨头里。小桃无力地瘫坐在了河边,双手紧紧抱着膝盖,似乎这样才能暖和一点,以至于身体没那么凉,心没那么凉。
天已经黑了,小桃的脑子一片空白。事情太突然,情形太复杂。她想不通。但她知道,怪自己。如果不是自己多嘴告诉了祁公子赵公子在这里,赵公子就不会死。如果这世上有卖后悔药的,她一定倾其所有也会买一服吃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桃才缓过神来,觉得胸口有什么硌着,伸手从胸口的衣襟里摸出了赵公子送她的玉扣,她怕弄丢,就放在衣服前襟的夹层里。小桃看着那枚青黑色的玉扣,赵公子曾经说过,拿着这个玉扣,随便在开封府找个兵,就能找到他。可是此刻,她拿着玉扣,他在哪儿啊?
“赵廷宜,你出来,你出来啊!”小桃把头埋进了膝盖里,哭出了声。风依旧很大,吹着芦苇的声音,仿似呜咽的悲鸣。
哭了许久,忽然背后又传来马蹄疾驰的声音,小桃赶紧站了起来,抹了抹眼泪,祁公子带着弓箭手返回了这里,同行的还有一身赤赭色袍子的太子。祁公子下了马,亲自又督着弓箭手在附近的芦苇丛里细细地搜寻。
太子眉头微蹙道:“按理该没活路了。这么急的水,又中了那么多箭。找不到尸首就算了。”
祁公子稳声道:“水里是很难找。不过还是细细搜寻一遍,也好放心。”
太子点点头,勾唇冷笑:“如此警告一下周人,也算大快人心。周人狡诈,濠州的水军布阵,必须谨防。”
说着抬起头来,看到了立在芦苇丛一旁全身水淋淋、瑟瑟发抖的小桃。不觉挑眉朗声道:“子介,难怪你那天说这丫头有大用处,你怎么知道跟着这个丫头,就一定能抓着赵匡义?”
小桃愣了一下,子介,赵匡义都是谁?随即反应过来,子介应该是祁公子,赵匡义就是赵公子。
祁正修顿了一下,神色有些复杂,还是回禀了太子:“他和小桃有些渊源。”说完看了眼小桃,脸上的表情恢复了云淡风轻,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递给小桃,温声道:“天气冷。”
同样的动作,几天前,小桃觉得这件披风暖如三春,可此刻,只觉得寒气逼人,方才祁公子下令射杀赵公子的时候,几乎要她一起陪葬,现在却又关心她冷不冷?是不是太可笑了?
小桃的心疼得厉害,她咬唇直直地看了眼祁正修,笑得有些凄凉:“不必了。”说着转身飞快地跑开。河水声,风声,祁正修那分不清真假的声音,她都只想抛到脑后,统统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