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轻轻敲击完“发送”键,凌夙诚仰面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叠在胸前,缓缓闭上眼睛。
凌晨两点,连楼上某位最喜欢熬夜收听园艺节目的不知名同行也安分地减轻了动静。依据脚步声,凌夙诚判断他在屋子里反复走了三个来回,喝了一次水,然后才猛地倒在床上。
听力太好的弊端总会在夜里显现,就连自己的脉搏也成为了噪音。凌夙诚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呼吸平缓,与睡着了别无二致。
二十分钟后,他睁开眼睛,冲着粘稠无边的黑暗轻轻叹了口气。
极其少见的,他失眠了。
虽然听起来也许会让人略觉古怪,但如何快速进入高质量的睡眠状态也是他童年训练的一部分。在必须要保持清醒的环境里保持绝对的清醒,在可以放松的环境抓紧一切时机争分夺秒的得到休息,都是维持长时间高强度工作的必修课,他修习的原本还算不错。
但是今晚,所有通常情况有用的入睡方法都背叛了他。凌夙诚眼神发散的望着天花板,突然觉得有些茫然。
也许每个人在这种时候,都面临过一道经典的灵魂拷问:是应该干脆放弃睡觉,起来做事,还是闭好眼睛,再坚持被这种混合着异常清醒的疲惫感折磨一会儿?
他确实有很多事情必须要做。少见的,凌夙诚心烦意味明显地“啧”了一声,抬起一只手,徒劳地捂住了眼睛。
失眠的夜晚不是自欺欺人的好时间。凌夙诚觉得自己仅剩的一丝困意也已渐渐散去,堆积在心底的,是越来越无法忽略的抗拒。
ID上的通讯界面微微一亮,就像是一只落单的萤火虫偶然经过。凌夙诚抬起手看了一眼,发现是元岁不太及时的回信。
“感激不尽!!!”三个感叹号来源于原文。
凌夙诚略微犹豫了一下,始终觉得用“没休息吗”这种开头显得有些太过亲密,想了想,还是选择了一种最朴素的。
“早休息。”他回复到。平白阻断了所有加深交流的可能性。
“您居然没睡?”元岁这次倒是回的很快。
没等凌夙诚想好这个问题究竟有没有必要解释,或者说解释到什么程度,元岁便又发来一条:“巧了,我白天睡多了,这会儿也怎么都睡不着。也许我应该花几天倒一下时差。”
“睡眠质量会因为作息不够规律而下降,建议调整。”
看到这条消息,蜷在被窝里的元岁没忍住“噗”地一声,笑得翻了个身,也学着这种正儿八经的语气开始打字:“收到,坚决完成组织上交代的任务。”
对话因凌夙诚的不再回答而仓促结束。元岁摸着黑打开台灯,结果半天才从差点被闪瞎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依靠模糊的视力抓起了桌上的那本《小王子》。
这本书真是送得再恰当不过,虽然内容她基本已经快要会背了。元岁就着被子擦了擦手,才小心翼翼地开始翻动书页。
不过从今天开始,这本书对她来说又有了新的意义。每当她开始忍不住猜想凌夙诚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找来这本书时,就会忍不住全身起鸡皮疙瘩。
而另一边,鸡皮疙瘩的制造者,似乎对此毫无自觉。
摸不着根源的平静与烦躁在脑子里不断交换着上风的位置,凌夙诚无法自控地反复回忆着自以为早已放下的童年琐事。
在他终于摆脱哪间静谧的小房子之后,居然有另一个未知的人不得不在里面消耗光阴。
预定的闹钟终于响起。明明是徒劳的消耗了珍贵的休息时间,凌夙诚却解脱一般地长出一口气。
船内的世界正在渐渐苏醒。各种无序的响动从稀疏微弱渐渐变得连绵嘈杂。
凌夙诚翻身坐起,开始一如既往地整理着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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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副组长,”韩越屈起两只手指,在病房的门上轻轻敲了敲,“我方便进来么?”
“……请进吧。”汤显光背对着应声。
病床上面色苍白的女性看着就像纸糊的一样脆弱。韩越摇着头轻声“啧啧”两声,看向刚转过身来的汤副组长,脸上原本还算是悠闲的表情一僵。
一晚上不见,这位传闻中对策组头号阴险狡诈、热衷于钻研养生和背后捅刀的科学怪人仿佛一下老了十岁,面色憔悴衰败,鬓边总算生了几根符合岁数的白发。
“汤……汤副组长,”看着他的脸色,韩越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节哀顺变”赶紧咽回嘴里,“不管怎么说,雨澈已经暂时脱离生命危险都是一件好事,您请务必撑着点,千万保重自己的身体呀。”
汤显光勉强点了点头,转过身去,继续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一时间,病房里只有仪器运转轻微的动静。
“呃……”韩越不得不打破这种肃穆的气氛,试探着问,“医生怎么说?”
“你知道的,雨澈本来身体就不大好。”汤显光的声音听着尤其低沉,“如果你们把希望寄托在她能够早日苏醒,主动为你们解惑答疑的话,我可能要先泼你一盆冷水了。”
“这一点您请放心,我们已经找到线索了。”韩越赶紧说到。
“‘你们’?”汤显光再次缓缓转过身来,深深凹陷的眼睛莫名有些吓人,“你知道的,参与处理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我明白的。”
“现在是夙诚在主理吗?”
“是的。”韩越注意到对方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个回答而感到轻松。
“下发的搜查文件里怎么说?”
“夙诚会和警察并行处理这件事。警察那边只知道要抓一个外逃的特殊要犯……哦,刚刚更正了,还要抓捕协助要犯一起逃脱的另一个神秘人物。”韩越讲的干巴巴的。
实话实说,在实验室方面拒不公布这位所谓的“特殊要犯”任何资料的前提下,所谓的追捕行动完全是在装装样子,只能起个辅助封锁的作用。而这位刚刚被证明存在的“神秘人物”,也难以提供进一步的调查线索。
“我知道,你是个晓得轻重的。”汤显光依旧拉长着脸,语气并没有一点点表扬的意思。
韩越上下嘴皮一碰,还是决定帮凌夙诚再争取一下:“汤副组长,您也明白,在目前这个完全抓瞎的情况下,所有人的工作的确很难进行下去……”
“我不得不纠正一下你们目前的工作重心。”汤显光挥了挥手,打断韩越的话,“活着带回这个跑出去的人,是第一关键,处理掉这个协助他的人,排在第二,而第三点……”他刻意拖长了声音,“让尽可能少的人参与这件事。如果是没什么用的人,索性不让他知道便是了。”
“是。”
“我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盼着这件事能够得到妥善的解决,毕竟,我的女儿也是其中的受害者。”汤显光顿了顿,话锋随即一转,“但在确保这个特殊的人至少没有逃离我们船的前提下,我宁可稍微拖延你们处理的进度,也不得不保守我必须保守的秘密。”
说的轻巧。什么叫“稍微拖延”?韩越面上仍不动声色,语气诚恳地道歉:“您说的是,我太唐突了。”
“还有一点。”汤显光鹰一样锐利的目光直直地注视着韩越,后者不禁有点冒虚汗,“如果可以,我希望是你来主理这件事。”
这是什么意思?韩越愣了愣,问到:“那夙诚……?”
“让他少接触这件事的为好。”汤显光语气笃定,“如果你不好向他父亲那边去说的话,我会亲自过去。”
“明白了。可是,为什么?”
“我是看着夙诚长大的。”汤显光居然叹了口气,“很久以前,我在他身上投入的心思,怕是比对我亲女儿的心思都要多得多。所以,我了解他。虽然从结果来说,他顺利地走上了我们早早为他铺设好的路,但是究其过程,他并没有成为我所期待的那种人。”
韩越一滞,先是点点头,想了想,忽然又摇起了头。
“你不这么觉得?”汤显光的声音很轻,似乎是担心吵醒病床上的昏迷中的女儿一样,“夙诚看起来行事凌厉,又从不多问,实际上,未必真正认可我们这些长辈的做法……我一直很担心,他会在最关键的时候优柔寡断起来。”
“你既然说到这里,我也说几句真心话。”韩越也放低了音量,少见的严肃起来,“我一直反对你们刻意地隐瞒他一部分实情,因为根本没有必要。他虽然看着跟他爹一点都不像,但有两方面最重要的优点还是成功遗传上了的。一个是绝不会任凭偶尔的感性阻碍行动,而第二个……我觉得他其实是很不容易受骗的那种人,和他爹一样,都有一点天生的看穿人心的本事。”
“是吗?”汤显光的口气听着不太认同,“我觉得你高看他了。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能力,我觉得他应该早就栽在一些边边角角的小地方了。”
“未必。”韩越缓缓摇头,突然勾了勾嘴角,说到,“你知道,我第一天去他手底下报到的时候,他说了什么吗?”
“你倒是成功勾起我的好奇心了。他说了什么?”
“‘你原本是找得到理由拒绝的,我也一样。合作愉快。’”韩越努力模仿凌夙诚四平八稳地语气,眼中微微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