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门终于被人打开了一条缝,“咿呀”一声,原伊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蓦然出现在眼前。
程默想起傍晚时分,季子林在电话里对这张脸的描述——扑克牌脸。
他仔细一瞧,还真的挺像的。
“聊几句?”
原伊看着他,脸上表情很平静,像是早就猜到他会来找她这样。
既然这样,程默也不打算废话了,直接张口就问:“你房间,还是我房间?”
“嗯?”原伊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问去谁的房间谈话。“……我房间吧。”
好几个小时没说话,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发紧。
程默也觉得在她房间谈话会好一点,因为熟悉的环境能让人心情放松,这样有助于谈话的顺利进行。
“好,那我先把东西拿回房间再过来。”程默声音故意一顿,“五分钟。”
累了一天,他本来打算先洗个澡再过来找她好好谈一谈,但是季子林在电话里头说的话犹如一块巨石一样压在他心里,让程默很不放心,洗澡的事只能暂时先忍忍。而这五分钟的时间,也是他给她缓冲、调节心情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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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程默准时出现在原伊的房间里。
原伊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可以旋转的电脑椅,她把电脑椅留给程默,自己则坐在床榻的边缘。两人面对面看着,一个器宇轩昂、脸上自信满满,一个垂眸低头、弓腰驼背、看着无精打采。
程默目光淡淡打量着屋内的摆设,一屋子的毛绒公仔,墙上挂满了许多照片,有点乱,但并不是缺少收拾的那种杂乱,恰恰相反,所有的东西都摆放得井然有条,只是因为东西太多,屋内空间有限,因堆挤看着乱而已。
昨晚进来时也没有细看,只觉得这间屋子东西很多、乱,现在仔细一看才知道,墙上那么多照片里,竟然没有一张是属于原伊自己本人的。又或者该说,没有一张是原伊长大后的照片。
这些照片大部分都是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个小婴孩在玩耍的镜头。如果你再细心一点,你就会发现,这些照片应该是从一段动态视频中提取下来的图片,像素并不是很好,几张连起来就是一个动作。
镜头前的小婴孩时而闹脾气时而又笑得很开心,但不管她怎样闹腾,那对年轻夫妻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是一种从心底深处散发出来的满足感。
剩下的是几张其他类型的照片,依然有那对年轻夫妇的,镜头前两个人都一板一眼,发型也丑得不行,像是从哪儿扒下来的证件照。
除此之外,还有两三张一个大块头抱着一个小女孩在某处景点前所拍的游客照。这个大块头五官粗犷,但眉眼间又与那个年轻妇人有点神似。就是他手上抱着的那个小女孩,约有六七岁,虽然嘴角勾起看起来是在笑,可是笑意并未到达眼底,脸上神情甚至透着几分慌张和不知所措。
程默完全都不用思考,就能猜出这些照片里的人物关系。
这对年轻夫妇应该就是原伊的父母,他们陪伴着的那个小孩就是婴儿时期的原伊。
客厅里虽然也挂了一张类似的照片,但只有背影,并没有正脸。
之前程默就曾猜测这张照片里面的人就是原伊和她的妈妈,不过却从来没有得到原伊的证实,因为他都没有问过原伊,至于那个爱八卦的季子林问了没有,这点程默可就不知情了。
他只是单纯从客观上觉得,没人会把不认识的人或者是不重要的人的照片挂在自己的卧室里,还一下子挂了这么多照片。只有自己至亲至爱的人,才能得到这样的重视。
那个大块头男人应该就是原伊的舅舅,而那个小女孩就是原伊小时候。——因为原伊曾经提起过,她在这个世上只有舅舅这么一个亲人了。
至于她舅妈的照片为什么会一张都没有,按理说她在舅舅家里也呆了七八年,共同生活了那么久,不可能连一张合照都没有。归根结底还是那个原因:这个人对原伊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眼见程默进来后,却一直不开口,原伊反倒先憋不住了。
她抬头偷偷睨了他几眼,终于在程默伸手想要去拿桌上的一本书时,喉咙发干地问道:“……是季子林让你来的?”
闻言,程默动作一滞,将原本已经拿在手上的书,又重新放了回去。
“嗯。”他轻声应道,薄唇微抿,似乎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打算。
不得已,原伊只好不安地又问道:“那你应该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程默的回答依旧简单:“嗯啊。”
原伊一直紧绷的神经、全身的气力似乎都随着这两个字,瞬间从体内泄了出去。
原伊顿时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好不容易才跟程默和季子林俩人相处得像现在这样和睦,而自己也在努力改变,朝好的方向改变,也不再抗拒他们的靠近,可是现在——所有的努力似乎一下子都白费了。
下午这件事,他们会怎么想她?
会不会觉得她就像个神经病?
原伊紧咬着嘴唇,不敢继续想下去。
程默见她一副强忍住悲伤的表情,心里某处地方突然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不自觉放柔着声音问道:“今天玩得还高兴吗?”
还陷在自怨自艾、自我嫌弃情绪中的原伊,乍听之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头看他。
“什么?”
其实整句话应该是:你说什么?
可是原伊性格有点呆,有时候说话喜欢减短省略,这是原伊的一种说话习惯,程默很久之前就注意到了。平时倒也没什么,只是碰到程默心情不好的时候,原伊就要倒霉了。
例如程默刚搬过来的那段时间,那时候他还没有辞职,为一个病人的事情跟医院闹得很不愉快,每天的心情简直可以用糟糕顶透来形容,脾气更像鞭炮一样一点就着,而那时候的原伊跟他们还没有完全熟起来,社交障碍严重,说话就跟挤牙膏一样,所以她基本每次说话都得被程默怼。估计也是因为这样,原伊才会那么怕程默的毒舌。
不过程医生今天心情看起来似乎还行。
“你们今天买完设备后,听说还去吃饭看电影。感觉怎样,电影好看吗?”
程默说着,身子舒服地往后一仰,眯着眼,温和地冲她笑了笑。那模样看起来就好像只是过来同她聊天一样。
原伊突然间好像意识到什么,嘴巴一下子抿得死紧,不愿意开口。
程默也不介意,继续说:“季子林说吃饭的钱还是你掏的,怎么不刷我的卡?”
原伊还是低着头没有开口,只是绞在一起的两只手,却出卖了她内心的烦躁与不安。
程默继续又说:“出发前,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今天的开销我包,所以你根本就不需要有任何的负担。”
程默觉得她在某些问题上就是喜欢穷讲究,也固执得很。
这下原伊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可你都不知道季子林点的餐有多贵……”
只是话说到一半,懊恼的她又赶紧噤了声。
程默继续拿话撬开她的嘴巴:“有多贵?几百?几千?”
原伊还是不愿意开口,但是从她皱紧的眉头以及犹豫的神色,还是能看出来内心在挣扎。
“难道上万?这小子不会是想上天吧!”
见他突然猛地站起来,似乎想去找季子林算账,原伊这下急了,早已在心里编辑好的话脱口而出——“没有这么多,但一份牛排就要二三百,这不是宰人吗?”
——而且被宰的那个人就是你!
原伊在心里不满地补了一句。
重新坐下来的程默,眸底快速闪过一丝狡黠的精光。
“所以,你这是在帮我省钱了?”
可是一直压低着头的原伊被没有看见。
她咬着嘴唇,低着声说:“你本来就没必要花这个钱……那是我的事……”
程默莞尔:“我没时间陪你去电脑城买设备,我出钱,他出力,这样子刚刚好。”
谁知道原伊听了他的话后,却变得激动起来:“可那是我的事,根本就不应该拖累你们。”
程默微微愣住,没想到她会用“拖累”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这说明她的心里还是将自己和周围的人区分开来,没有意识到人是群体动物,适当的互帮互助是必要的。
其实当初让原伊到诊所帮忙,程默是有目的。
一是他从季子林口中得知她经济方面有些拮据,经常靠泡面、面包这些东西裹腹,偶尔花钱吃顿好的,她都要心疼半天。到他的诊所上班,钱虽然不多,但至少是一笔稳定收入,能解她的燃眉之急。
二是强迫她直面人群,慢慢克服她的社交障碍,这种做法与脱敏疗法大体相同。当然,他也是根本原伊的个人症状,以及确保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活动,不会出现什么大事情,才做出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至于第三个原因和第二个原因有点相似,也是强迫她直面人群,不同的是,程默想要培养她的群体认知,以及意识到群体的重要性。
也许就连原伊自己都没有注意到,长期的独居生活已经扭曲了她对某些事的认知,到诊所上班,可以方便程默就近用认知行为疗法去引导她。
虽然他经常骂她笨,但在程默的心里,其实原伊的脑袋瓜子还不错,除了社交反应能力方面是个白痴,其他方面还行,四舍五入,就当她是个聪明人了。毕竟一个懂得用自我疗法替自己治疗密集恐惧症的人,是不会真正笨到哪里去。
尽管原伊常常被他怼得毫无还嘴之力,但那是口拙嘴笨而不是智商欠费,程默相信她会很快就意识到自身存在的这个问题。
今天他故意让原伊跟着季子林一块去买东西,也是想看看这段时间的治疗效果,虽然他已经看到她近期的转变,但下午发生的突发状况,让程默明白——自己还是有点太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