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烦绪放下,落天也觉得这一晚睡得要安稳了许多。
次日凌晨醒来,窗间微光投入,从床上起身,着衣下地,行至外屋,火炉中已经唯有余烬,但是空气中还残留有些微暖意。
那长条的软椅上已经不见苦卞的身影。
扭过头朝边上看去,苦卞立在窗边,背对屋外光明,使手中的东西能够被照的亮堂些。
以苦卞还说,他的身姿有些特别,不似往日那般笔挺站立,而是将身子微斜,依靠在了坚硬的墙壁之上,这番模样,少了些严肃的神态,反而是多了一些随意和轻松的模样。
落天将视线朝着苦卞的手中投了过去,但是却不小心被晃了一下。
亮光刺眼,落天忍不住别过头去眯起眼睛来,待片刻之后方才转身仔细的看向苦卞的手中。
苦卞的一只手探出,稳稳的握着他的那柄匕首。
被夜枭一手训练出来的苦卞,虽然一直以来也没有习惯在匕首上喂毒的做法,但是却也如同其麾下一众杀手一般善用双匕。
这等短兵,唯有贴身方能发挥威力,若是求稳妥,用单匕自然是更好,但是如果能够将双手都运用自如,与人对手的时候,持双匕的威力则比单匕大了不止一倍。
那天晚上苦卞对落天将自己的心绪倾吐,情真意切,最后将自己的一把匕首交与落天,意为赎罪。
如今苦卞手上握得,便是其剩下的另外一把匕首。
他本是刺客身份,手中匕首犹如浅草毒蛇,不知舔舐过多少人的鲜血,夺取了多少人的性命。
然而此刻青光游走,却不待杀伐气息。
木屑飘零,旋然坠地。
苦卞手中,一朵木制莲花已经隐隐成型。
苦卞自然早就已经察觉到落天到来的情况,以他的身手,恐怕在落天于睡眠之中清醒意识的瞬间,便洞悉了对方的身体变化。
至于落天起床穿衣,行步推门,恐怕无一不被其所明晰。
正是拜于这份敏锐感知所赐,苦卞方才自信能够护送其行至王城。
对于落天在旁观看一事,苦卞并不惊讶,亦没有太多的举动。
手上的匕首或削或挑,灵动无比,眼看莲花花瓣已经有半数都现出了轮廓。
落天从未见过苦卞这样的本事。
这一路行来,初时,他自以为这人是一名性子沉稳的司机,到了那山家湾的时候,经过那天晚上与突然袭来的酒心刀王一战,这名司机却忽然展现了惊人的本事。
非常人所能有的本事,亦非寻常的下人理应具备的身手。
灵动仿若山间猿猴的身法,冷锋如同猛兽獠牙的匕首。
顷刻之间取人性命,一如林间漫步一般信手写意。
还不待自己为之震惊,在与那闻讯前来为弟报仇的色心刀王对战之时,其区区一介莲家指派为自己驾车的司机,却那般奋不顾身的为救自己以命相搏。
等到了崖城,这一切却忽然全部揭晓。
真相的显现总是不挑时机,不讲顺序,所有的震惊在同一个时刻叠加而来。
自己被刺客盯上,而刺客竟然就是这名司机。
还不待自己怨恨燎心,眼前的人却坦诉了其心中的悲愿。
落天将视线定格在苦卞握着木头与钢铁,那双灵活有力,但却又倍显温柔的手中,脑中一片迷蒙。
苦卞,你这一生究竟是如何书写描绘,竟能有如此的纷乱情愫?
城家大宅中空间虽小,但是其中人数更少,即便在这样的清晨十分,也听不到宅子内的多少声响。
反而是隐约能够捕捉到从宅子外面,崖城之内的街道上不时响起的吆喝声。
为这样一座坚固,寂寥的宅子带来些许的人气。
落天忽然想到,倘若自己是在这件宅子中的侍卫的话,多半会喜欢那份守在大门口的排班吧。
这屋子中,实在是太冷清了。
想到此处,落天不由得将心中的犹豫更加驱散了些。
虽然事到如今开口也不算是合适的时机,但是找到机会,今日便告诉俊城,两人准备离去的情况吧。
洒落的木屑变得更加细碎,莲花的雕刻已经接近了尾声,苦卞尽管察觉到了落天的动静,但是却似乎无意转头看他。
这个既是自己的随从,又是自己的倾慕,既是欲图夺取自己性命的刺客,又是决意保护自己平安的守卫的男人。
落天无法断定自己心中对苦卞的感情。
他理应愤怒,然后将这个男人杀死。
这样的心情一度出现,但是落天却终究没有动手。
视线中的莲花毫无颜色,不见粉白娇颜,唯有浅黄枯容。
苦卞的动作娴熟无比,那把匕首并非适合雕刻的刀具,但是苦卞却用得得心应手,泛着青光的刀刃几番险险的贴着他肌肤划过,但是却未曾伤到他分毫。
果然是用匕的好手。
落天眼眸中泛起一丝冷光。
这个男人,不管如何,也是刺客出身。
还有那朵莲花。
莲花的雕刻堪称精细,虽然不及技艺高明的匠人,但是也绝非寻常人能够做出。
这也并非是其初次雕刻。
落天不禁在心中暗想,那把匕首,除了斩杀隐莲告诉他的目标之外,所做的最多的事情,是否就是雕刻这样的莲花?
在这个男人杀人之外的时间,他的生活中是否便仅剩了这样的消遣?
除了夺人性命,便是精制莲花。
倘若只为杀人而练的功夫,却也能够为了这等小事而使用,这个男人心中所求到底是何?
那天苦卞的声音在脑海中浮荡。
“报恩……”
落天收回了视线,他想起了那名男子,隐莲此时,是否在欣赏其族中的那些莲花?秋日寒凉,那些绝美的莲花应该也已经凋零殆尽,那碧波绿海的绝景,如今恐怕已经是不堪入目。
那个儒雅温文的男人啊……
“大人。”
身旁传来一声轻唤,落天回过神来,苦卞将手中的木莲随意的搁置在了边上的木架上,手腕一抖,青光便隐没在了衣袖之中。
屋子的木门缓缓打开,一名侍女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