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柴禾垛子笑道:“交给我不就有生路了嘛!”
瑛娘不太明白高柴禾垛子的意思,她看向延宗:“高旅长什么意思?”
延宗解释道:“二嫂,高旅长是想让盼娣、招娣她们戴罪立功。”
高柴禾垛子颔首:“我请示了上方。现在国难当头,国家正在用人之际,甭说孩子没犯什么大错,就算是真土匪,只要不是恶贯满盈的,都可以戴罪立功!更何况这两个孩子的遭遇,有点像当年的我……她们杀了马财主,我杀了陈财主,有啥区别?我现在还是堂堂的旅长呢!”
瑛娘惊喜:“高旅长,您说的是真的?”
高柴禾垛子点头:“那是。我听说除了她们姐俩,还有二十几个棒小伙,都是从小舞蹈弄棒的练家子。这不就是一支队伍吗,我求之不得!”
瑛娘退后两步:“高旅长,请受瑛娘一拜!”
高柴禾垛子连忙上前,扶住要下跪的瑛娘:“哎!拜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是我儿子的娘,客气啥?”
高柴禾垛子的话让瑛娘很不好意思,她回避着延宗的目光,高柴禾垛子发现,哈哈大笑起来。
县政府院落,警察仍用枪督着晁天宝等近三十个师兄弟,几条长枪架在地上,一名副官的托盘上放着三把手枪。
高柴禾垛子瞟过枪支直撇嘴:“这都什么破玩意!”
高柴禾垛子端详众人,他用巴掌拍了拍晁天奇,又拍了拍晁天宝,很是欣赏。
最后,高柴禾垛子来到盼娣和招娣的面前,打量了一番,对着招娣问:“你就是隆招娣?”
招娣点头:“是我。”
高柴禾垛子道:“长得是挺俊,难怪把高棒子迷得神魂颠倒,连军令都敢违抗。”
招娣闻言有些不好意思。
高柴禾垛子突然大喝一声:“隆盼娣、隆招娣!晁天宝、晁天奇、晁天佐、晁天佑,其他人我记不住名了,反正都有!立正!”
没有经过训练,大伙怎么立正的都有。
高柴禾垛子怒道:“你们这群混蛋,胆大妄为,连占山为王这种事都敢干?这要是在太平年月,全都得枪毙!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上战场杀小鬼子,你们会不会认怂?”
晁天宝大喝一声:“不认怂!”
高柴禾垛子笑了:“好样的!别人呢?”
师兄弟们齐声道:“不认怂!”
高柴禾垛子说:“很好……你们两个丫头。”
盼娣和招娣看向高柴禾垛子。
高柴禾垛子道:“虽说是女孩子,不应该当兵,可你们绑架了县长,罪不可恕!不立军功,难逃责罚!去当护士,愿不愿意干?”
盼娣摇头:“不愿意。”
高柴禾垛子一愣:“什么?这就耍上小姐脾气了?”
盼娣正色道:“我和妹妹都会打枪,师兄弟们是跟着我才当的土匪,他们要上战场,我怎么能当护士,躲子弹吗?我和招娣从小跟师傅学艺,除了唱念坐打,练的最多的就是武功,一般男人,不是我们的对手!要是不让我们坐牢,我愿意上战场冲锋陷阵,杀敌报国!”
高柴禾垛子笑了:“嘿!好样的!柳瑛娘的闺女真是好样的呀!”
招娣附和道:“姐姐说的没错,我们跟师兄弟们一起当兵,请高旅长拿我们当男人!”
高柴禾垛子点了点头:“那我就不客气了!隆盼娣、隆招娣,我知道你们离开隆家十几年了,给你们三天时间,回去拜拜祖宗,见见太奶奶和奶奶。三日之后,前线指挥部找我报道!”
盼娣和招娣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待遇,很惊喜。
高柴禾垛子一招手:“其他的小爷们儿们,跟我走!”
晁天宝看向盼娣,晁天奇看向招娣。
盼娣一抱拳:“师兄弟们,三日后见!”
招娣也抱拳:“三日后见!”
师兄弟们集体抱拳,依依惜别。
站在办公室门口透过门缝向外张望的瑛娘激动不已,她回过身来:“孩子他三叔……对这两个孩子这么宽宏大量,不算是徇私枉法吧?”
延宗道:“二嫂放心,我和高旅长都分别请示了上峰,非常时期有些事可以非常处理。不过二嫂,送两个孩子上战场,你舍得?”
“不舍得。”瑛娘流出了泪水,“这一别就是十几年,终于团聚了!我这个当娘的恨不得天天把她们抱在怀里,喂她们吃饭,亲手给她们梳头,每天晚上唱着歌谣哄她们睡觉。可她们不是小孩子了,更何况是戴罪之身,政府不杀已是格外开恩,我又岂能妄想?再说,那天孩子他三婶征兵募捐的演讲我听了,‘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好男儿当报效国家。’盼娣招娣虽是女儿之身,可她们去当兵也是为隆家光宗耀祖,我不舍得,也得舍得!”
延宗强忍住泪水,咬紧牙关:“二嫂,虽说你不认字,可你识大体顾大局,比长房那姓万的女人强多了!”
“我哪能跟大嫂比?”
“她丧心病狂,心如蛇蝎!”
“延宗,你可不能这么说大嫂。是,今天她儿子来捣乱,可负荆请罪是我自愿的,不能都怪人家。”
“我说的不是这个事!”
“还有什么事?”
延宗又想说念娣和五儿的事,可他实在不忍心刺激瑛娘,只得又一次忍住了,他叹了口气:“难得你们母女团聚,你先带着盼娣、招娣回隆家,让奶奶和娘看看她们吧。”
一想到孩子们要回隆家,瑛娘满脸欣喜,满眼热泪,她轻声的应着:“哎!”
瑛娘一手拉着盼娣,一手拉着招娣走进隆家客厅。
来到隆老夫人面前,瑛娘告诉女儿们:“盼娣、招娣,这是太奶奶。来,和娘一起给太奶奶磕头!”
娘儿仨齐刷刷跪倒。
瑛娘说:“头一回见面,你俩说点啥。”
盼娣磕头:“祝太奶奶长命百岁,硬硬朗朗。”
招娣叩首:“祝太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隆老夫人点着头,她的目光在盼娣与招娣脸上来回交替,两个孩子和瑛娘一起再次磕头。
隆老夫人伸出手:“过来,让太奶奶拉拉手。”
盼娣、招娣起身,上前各自将一只手交给了隆老夫人。
隆老夫人苍老的手接住了重孙女的手,她仔细地摸着:“好,好……虽流落江湖多年,但一看就是隆家姑奶奶的手!”
瑛娘笑了:“奶奶,您怎么能看得出来?”
隆老夫人叹道:“瑛娘,你不知道,我也生过一个女儿,那真是如花似玉,长到了十六岁,眼见着就要出阁了,得上了痨病,天天咳血,一命呜呼了!”
瑛娘有些意外。
隆老夫人含着泪说:“孩子活着的时候,我就爱拉着她的手,那手柔软、漂亮……和我这俩重孙女一样!看到她们,我就想起自己的闺女了!”
盼娣和招娣见隆老夫人伤心,都上前安慰。
隆老夫人郑重地说:“你们听着,隆家欠你们的,有太奶奶做主,将来都还给你们!”
瑛娘道:“奶奶,您说什么呢?隆家什么时候欠她们了?”
盼娣和招娣在太奶奶面前有些拘谨,她们从未想过家里有这么大年纪的一位长辈。
正在这时,有婆子挑起帘拢,佘管家扶着隆夫人从外面赶了回来。
隆夫人叫道:“柳瑛娘……”
瑛娘连忙转身,隆夫人透过瑛娘,看到她身后隆老夫人身旁的盼娣、招娣。
隆夫人问:“那是我的两个孙女?”
两个孩子回忆起当年跟隆夫人在一起的美好与噩梦。
瑛娘吩咐:“盼娣、招娣,还不过来给奶奶磕头?”
两个孩子并排来到瑛娘身边,刚要下跪。
佘管家突然上前一步:“大小姐、二小姐,你们还记得我吗?你们一定记得……你们最恨的就是我!我在隆家几十年了,唯一做错了一件事,就是得罪了大小姐、二小姐。现在你们回来了,对我有什么打算……我知道你们有枪,你们还当了土匪,下毒肯定也拿手。要对我下手之前告诉一声,别让我死的不明不白。”
盼娣和招娣闻言很是尴尬。
隆夫人皱眉:“佘管家,你说什么呢?”
瑛娘问:“佘管家,盼娣和招娣回来了,你不高兴?”
佘管家愣住了:“我是个下人,怎么敢说高兴不高兴?”
瑛娘又问:“二十年前在古风村,盼娣在您的脸上泼了一碗热茶,您至今还记恨?”
佘管家摇头:“那我可不敢,我的意思是有什么仇,有什么恨,都记在我身上,当年打你们,都是我自作主张,二位小姐可不能怨恨夫人,她是你们的亲奶奶。这些年,为了你们俩,夫人可没少抹眼泪,你们绑了三少爷,绑票说要夫人的命,你们这么做不应该!你们要有良心!”
瑛娘忙说:“盼娣、招娣,看你们把佘奶奶吓的,给佘奶奶鞠躬认错。”
盼娣与招娣对视,鞠躬,盼娣道:“佘奶奶好,我们错了,请您原谅。”
招娣也说:“对,请佘奶奶原谅。”
佘管家一愣:“你们叫我什么?”
盼娣说:“佘奶奶,跟娘回家的这一路上,她都告诉我们了,当年的一切都是误会,你们误会了我娘,我们也误会了你们……请佘奶奶放心,我和妹妹既然已经回了隆家,就不会再记过去的仇。您能对奶奶如此忠心,我们不能在奶奶的膝下尽孝,也就放心了。”
佘管家语塞:“这……”
佘管家回过头来看向隆夫人,隆夫人是满脸的泪水。
招娣道:“佘奶奶,请您让一下,我们这两个不孝的孙女,要给奶奶磕头了。”
佘管家拭泪:“哎!”
佘管家让到了一旁,盼娣与招娣齐刷刷跪倒。
盼娣说:“奶奶,我娘说过,您是我爹的亲娘,她让我们一辈子不许记恨您,一辈子都要孝敬您,可是我们没做到,请您恕罪!”
招娣道:“奶奶,我娘还说,我们的命是爹娘给的,爹的命是您给的,打断骨头连着筋,奶奶永远是奶奶,不管我们做错了什么,请你宽宏,别怪我们,好吗?”
隆夫人哽咽:“盼娣、招娣,我的孙女,奶奶啥时候也没怪过你们呀!”
“给奶奶磕头!”两个孩子齐刷刷磕头。
隆夫人腿一软也跪在了地上,吓得佘管家和瑛娘赶紧过去搀扶。
隆夫人却说:“你们别拦着我!继宗死得早,这么好的两个大孙女,却被我逼的离开了隆家,我也有罪!奶奶也给你们磕头赔罪!”
隆夫人真的要去磕头,盼娣与招娣连忙抱住了她,一旁的瑛娘已经难以忍受,泪水涟涟。
隆老夫人摆摆手:“行了,行了,都别哭了,老太太我受不了!佘管家,咋还不开饭呐?团圆了,庆贺庆贺!”
隆家长房里,隆万氏诧异道:“什么?那俩丫头成了女土匪头子,还给领回家里来了?”
隆喜功撇着嘴:“可不是呗!丫头,土匪头子,都比我这个长房少爷招待见!他隆延宗就是徇私枉法,今天当着那么多人还想打我来着,我到省城告他去!”
“去哪告?省城早就是日本人的了!”
“对啊,我找我爹去!只有亲爹能保护我,要不然落在那俩女土匪手里,非得崩碎了我的脑袋!”
“你不许走!儿子,娘可拿你当眼珠子,你走了,娘可咋办呐?”
“拿我当眼珠子就赶紧送我走!不然我命就没了,你不就成瞎子了吗?”
“可是你走了,娘可就无依无靠了!”
“我打听了,用不了几天,小鬼子就能打进来,那个时候隆延宗就完蛋了!不是……不叫小鬼子,那是皇军!我听说皇军最恨隆延宗,他们要是进了孝兴城,隆家上上下下全都得给‘咔嚓’了!”
隆万氏张大了嘴:“啊?那我……”
隆喜功摇头:“你没事,你姓万,有我爹呢,我爹是皇军的红人!我这就找我爹去!让他跟皇军举荐,打孝兴,我给皇军带路!到时候我护着你,你怕啥?杀光那些老东西,我让你当当家人!”
隆万氏无言以对。
隆喜功不耐烦道:“你愣着干什么?还不多给我拿上几根金条当盘缠?”
餐厅里,隆老夫人、隆夫人、瑛娘、盼娣、招娣围坐在一个圆桌前。
瑛娘问:“孩子他三叔这几天是不是没回家啊?”
在一旁伺候的佘管家点头:“是啊,一直没回来。”
瑛娘道:“我说的嘛,奶奶,有个事您不知道,前些日子高旅长送来的那个半大小子,就是在咱们家养伤的那个。”
隆老夫人点头:“噢,有这么个人,我知道。”
瑛娘说:“那个……就是我儿子。”
隆老夫人一愣。
瑛娘有些尴尬:“就是跟咱娘儿俩在七十二寨,后来我在祠堂里养大的那个儿子……”
隆夫人诧异地看向了隆老夫人。
隆老夫人大惊:“瑛娘,你说那个孩子……就是……我怎么没认出来?”
隆夫人也说:“我也没认出来啊!我孙子回来了我居然没认出来?”
瑛娘有些不好意思:“这孩子跟着我在山里面,吃的都不是好粮食,干的都是最粗最累的活,长大了也就变样了,所以他太奶奶和奶奶都没认出来……他还在吧?我听孩子他三叔说伤好的差不多了,能不能叫他也来见见两个姐姐?待会我就把他带走。”
瑛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隆老夫人早就跟隆夫人说了实情,可哪成想自己话一出口,隆老夫人和隆夫人都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瑛娘问:“怎么?他闯祸了?”
盼娣道:“太奶奶、奶奶,你们怎么不说话?我也想看看弟弟……”
招娣也说:“就是啊,我们都想看看弟弟……”
佘管家叹道:“二少奶奶啊,就在前三天,咱们家出了一场大变故,不光是小少爷,还有三小姐也回来了!”
瑛娘“腾”的站了起来:“老三?你说的是我的念娣?”
佘管家微微点头:“是,就是念娣三小姐!”
一瞬间,瑛娘流出了喜泪:“我的念娣还活着?她在哪?”
佘管家嗫嚅着:“回来了,又走了……”
瑛娘追问道:“去哪了?”
佘管家看向隆老夫人,又看向隆夫人,流下了泪水:“二少奶奶,我说不出口啊!”
瑛娘看向隆夫人:“娘……”
隆夫人闭上了眼睛:“瑛娘……为娘对不起你!”
隆夫人垂下了头。
瑛娘又看向隆老夫人:“奶奶,您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念娣怎么了?”
隆老夫人满眼泪水,也低下了头,客厅里一时间竟无一丝声音。
瑛娘这下意识到了什么,惊喜和绝望瞬间转换了。
突然,隆喜儿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老祖宗——”
隆喜儿跌跌撞撞冲进内厅。
所有人都看向他,隆喜儿一愣:“二少奶奶?您什么时候回来了?正好……”
隆喜儿一抱拳,“噗通”跪倒:“隆喜儿给老祖宗、夫人、二少奶奶报喜!”
隆老夫人忙问:“有什么喜啊?”
隆喜儿说:“老祖宗,真是天神地灵保佑隆家啊!我在林县亲眼见到了三小姐!”
隆老夫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你!你没胡说八道吧?”
隆喜儿道:“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您面前胡说啊!不光是三小姐,还有在咱们家养伤的那个小伙子,他们俩在一块!听说那天三小姐跳下了黄河,那小伙子也跟着下去了。小伙子水性极好,竟从大河里救出了三小姐!他们俩明天就要拜堂成亲!”
隆夫人大惊:“什么?”
隆老夫人半晌没说出话来,毕竟隆喜儿这番话信息量太大了,佘管家傻了眼,直看隆夫人,盼娣和招娣都看向瑛娘。
瑛娘问:“奶奶,隆喜儿说的那个小伙子,可是我儿子?”
隆老夫人点头:“就是他。瑛娘啊,刚才奶奶和你婆婆都没脸开口,就是因为你那小老三回隆家,闹出了一场误会。你大嫂,那姓万的恶婆娘,查出了老三的身世,背着我们,要把孩子扔进黄河!你儿子,也跟着跳下去了,所以我们以为这两个孩子都淹死了……”
瑛娘笑了:“竟有这样的事……这傻小子,从小就爱去河里游泳,我怕他淹死,不知道打了他多少回。没成想,竟派上了用场……”
隆夫人突然醒悟:“等一等!隆喜儿,你刚才最后一句话说什么?你说我三孙女跟那小伙子明天要干什么?”
隆喜儿道:“拜堂成亲……”
隆夫人大惊:“这怎么使得?瑛娘他们可是亲姐弟啊!”
瑛娘看向隆老夫人,隆老夫人也看向她:“瑛娘,这十几年,奶奶可啥都没说。”
瑛娘明白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隆老夫人“啪”的一拍桌子:“这使不得!你一个当娘的什么都别解释,最要紧的是快赶到林县去!亲眼看清楚了,这两个到底是不是我的重孙女和重孙子!”
瑛娘明白了隆老夫人的意思:“是!”
天井里,瑛娘跑了出来。
盼娣和招娣双双跟出,盼娣道:“娘,我们跟您一起去找弟弟妹妹。”
瑛娘点头:“好,高旅长给了你们三天,我们日夜兼程应该能赶个来回!”
林县林家院落,十几个下人,男女老少都有,并排站在院子里,念娣带着五儿从屋里走了出来,五儿有些不好意思。
念娣道:“刚才我跟女婿商量了,我们俩成亲后会离开林县,这个家也就不用这么多人了。我爹生前让我一定要厚待下人,这些银票是我爹留下的,就请管家给大伙分了吧。”
管家愣住了:“三小姐,这么多年,老爷没亏待大伙,您要嫁人,将来不在林县住了,打发了大伙就得了,不用再分钱了!”
念娣笑了一下:“管家,你人真好。大叔、大婶、大哥、大姐们,你们都像我的亲人一样,我也舍不得你们。可是,回林县的这一路上,我看见四处都在打仗。有消息说日本鬼子很快就要打进林县。到时候咱们都走,谁也不在这儿当亡国奴!我爹是个大善人,我若不能厚待大伙,他的在天之灵不会答应,所以这些钱,请大家一定要带上!”
说着,念娣把钱强塞到管家手里。
管家吩咐道:“大伙谢谢三小姐!”
众人齐声道:“谢谢三小姐。”
徐婆子说:“三小姐啊,自从那一年老爷把你带回家,可一直都是我带你。你突然要嫁人,我得打听打听这个人靠不靠得住!”
念娣笑了,她看向五儿,五儿一下子把腰杆挺得笔直,一脸的严肃。
念娣说:“他靠得住,他和我同生共死过。”
面对着林家的下人们,念娣讲述着和五儿同生共死的经历。
当时,念娣转向黄河大喊:“娘!我没能给您和大姐、二姐报仇,恐怕以后再也没机会了,我活着还有什么用?我这就去找你们!”
说着,她跳进了黄河。
五儿大喊一声:“啊——”
他从高处跳下想去拉念娣,可是没拉到,他亲眼看着念娣消失在奔腾的河水中。
五儿急躁不安,稍加思索,纵身一跃,整个人随即被黄色波涛吞噬。
下游,水流相对平缓的黄河之畔,浑身是水的五儿,将昏迷的念娣拉上岸来,他累坏了,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向昏迷的念娣。
五儿问:“你喝了多少水啊?你活着还是死了?”
念娣毫无声息。
五儿想上去摸念娣,又收回手来:“娘说了,男女授受不亲,不能轻浮!”
五儿想了想,四下望着:“这没别人,我不碰你,你可就真死了!娘还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可动手了! ”
五儿一闭眼,冲到念娣身旁,两个大巴掌按在念娣的胸口和肚子上,使劲的向下按着。他并不会医学动作,双手是分开的,而且一直不敢看念娣。
突然,一口黄色的水从念娣的嘴里喷出。
五儿向念娣看去,大喜:“太好了!你接着吐,吐!”
五儿又按了两下,干脆起身抱起念娣的大腿,将念娣倒空了起来,动作有些滑稽。被空着的念娣更是难受,人开始剧烈的反应起来。
一家客栈上房里,念娣在床上睡得很安逸。
五儿侧眼看着,他困极了,却又找不到地方躺,因为屋里只有一张床,他想了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将头靠在床沿上,闭上了眼睛。
是夜的月亮如同一个笑脸。
第二天,念娣睁开朦胧的双眼,判断着环境,手也下意识摸着,她突然一激灵,因为摸到了五儿的头。
念娣摸着,判断着,可五儿浑然不知,还打起了呼噜,念娣吓得猛地坐了起来,瞪大眼睛判断着。
五儿仍在打呼噜,念娣发现自己被换了衣服,怒从中来,她小心翼翼地下地,看见桌子上有一把大剪子,她抓起剪子,一步一步逼近五儿。
念娣的呼吸加速,她打开剪子,用锋利的剪刀对准五儿的哽嗓咽喉戳去,五儿惊醒,大叫一声,一把抓住了剪子。
慌乱中,五儿将念娣的胳膊拧疼了,情急之下,念娣一口咬在了五儿的胳膊上,五儿疼得大叫一声,念娣狠狠地咬着,就是不松口。
有人敲门:“客官怎么了?客官怎么了?”
咬着五儿的念娣不肯松口,但她警觉地听着门外。
五儿道:“没事,没事!屋里有只耗子吓死我了!”
外面的人说:“那您开开门,我们帮您打耗子。”
五儿说:“不用,耗子已经跑了……你倒是松嘴啊。”
后半句,五儿是说给念娣的,可念娣仍没松嘴。
上房门口,伙计和掌柜的相视一笑。
伙计撇嘴:“哪有什么耗子,八成是小两口闹着玩呢!”
“哼,住店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掌柜的对着屋里,半开玩笑地说道:“小伙子,别欺负媳妇,回头老丈人找你算账!”
上房里,五儿已经疼得受不了了:“我没欺负媳妇,是她欺负我!”
念娣生气了,不再咬,五儿退后了两步,用手使劲揉着。
掌柜的和伙计闻言笑着走了。
五儿皱眉:“你怎么跟我一样,爱咬人啊!”
念娣听着外面的动静,怒道:“谁是你媳妇?”
五儿说:“我不是顺着外边的人随口说的嘛,你这么狠毒,一辈子也嫁不出去,谁要你当媳妇啊?”
“你混蛋!”念娣冲上前来就是一巴掌。
五儿没躲,脸上中招,“啪”的一响。
五儿愣住了:“你打我?”
“我杀了你这个臭流氓!”说着,念娣就去捡五儿扔在地上的大剪子。
五儿怒道:“谁是臭流氓?”
“你!你脱了我的衣服!”
“衣服?”
“你还说你不是流氓?”
念娣用大剪子要扎,五儿又一把抓住了剪子:“你跳了黄河,浑身湿透了,我不给你脱衣服你就得冻死!脱都脱不下来,我是用这把大剪子剪开的!我还给你买了身新的,这身衣服一块大洋呢!你还我!还有住店钱!客栈就剩下这么一间上房了,住一宿要两块钱!我一共三块钱,是我报名当兵,政府给的安家费,全给你花了!你还我!”
念娣愣住了,她回忆着:“对啊,我跳了黄河,怎么没死……”
“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跟着你跳下去的!”
“我跳进黄河时顺手乱摸,好像是摸到了什么……”
“那是我的手!水流真急,把咱俩冲出来好几十里,你知道吗?”
“这是哪?”
“快到大海了……真后悔救你,受累不讨好……”
五儿将念娣推开,念娣急速回忆着,她想起五儿戳穿她下毒,又想起五儿在黄河救自己。
念娣问:“你跟他们是一伙的,可你为什么又要救我?”
五儿一愣:“我跟谁是一伙的?”
“那些恶人!”
“哪有恶人?”
“隆家!”
“隆家?那都是好人!对了,人家中午还招待你吃席呢,晚上你怎么就给人全家下毒?你怎么这么狠心啊!”
“道不同不相为谋,后会无期!”
说完,念娣就冲出了门去。
五儿傻了:“哎,你别瞎跑,这地方可都被日本人占了,外面四处都是小鬼子!”
念娣跑到街上才发现,这是一个已经被日本人占领的镇子,街道上冷冷清清,偶尔经过的行人也都行色匆匆。
两个喝醉的鬼子兵迎面而来,念娣没见过鬼子,也不知道怎么躲,只能硬着头皮顺着路边快速走。
日本兵看到了念娣:“花姑娘……”
两个日本兵对视,开始满嘴的日语交流,“叽里呱啦”的,念娣有些害怕。
日本兵突然冲向念娣,念娣尖叫躲闪。
一个日本兵从后面抱住了念娣的腰,念娣吓坏了,大喊着救命,突然,日本兵被重物击中,那是五儿用大石头砸的。
日本兵瘫倒在地,另一个日本兵连忙上刺刀,刺向五儿,五儿空手对付刺刀,还要护着念娣,险象环生。
五儿不会杀人,只能躲闪。
这时,被砸倒的日本兵也缓了过来,抓起了自己的枪。
念娣大叫:“小心!”
五儿傻了,一个鬼子已经很难对付了,无奈之下,他咬牙闭眼,抓住了日本兵的刺刀,用力带着刺刀向另一个日本兵刺去。
日本兵被刺中,胸口窜血,五儿吓坏了,龇牙咧嘴,念娣尖叫。
另一个日本兵甩开五儿,要向五儿开枪,五儿抓住枪管高高举起,子弹打向空中。
五儿的形象很英勇,念娣看呆了。可是五儿没想到,开枪后的枪管是烫的,他突然感到了热,连忙松手,嗷嗷直叫:“烫死我了!”
念娣关切,却又马上尖叫:“小心!”
活着的日本兵挺刺刀刺来,五儿一躲,刺刀从胸前划过,衣服被划破了,他急了,抓住枪身,挥起重拳向日本兵的脸上砸去。
五儿“啊”的一声大叫,用足了力气,一拳正砸在日本兵的面门上。
五儿收拳之际,疼得直甩手,日本兵“咣当”一声,倒在地上,被打晕了。
五儿一把拉住念娣:“我都跟你说了,别瞎跑,快回去!”
两人往客栈的方向跑,可是没跑两步驻足。
五儿道:“坏了,回不去了……”
念娣也看见了,十几个日本兵端着枪向这边冲来,他们是听到枪响赶来增援的。
念娣吓哭了:“怎么办?”
五儿咬咬牙:“哭没用!快跑!”
五儿拉着念娣,两个人开始奔跑,远处的日本兵发现,用日语叫嚷着射击。
两人疯狂地奔跑,背后子弹横飞,子弹打在墙上,打在石板地上,火花四溅,两人一次次死里逃生……
听完念娣的讲述,五儿有些不好意思,而念娣看着五儿,心生感激。
徐婆子点头:“三小姐,这小伙子是你的救命恩人,咱们林家应该重谢,可婚姻大事得父母做主,您招他当上门女婿,他爹娘同意吗?”
念娣一下被问住了,她看向五儿。
五儿嗫嚅着:“我……我没爹没娘。”
徐婆子看向管家,管家道:“没爹没娘好啊,正好入赘林家!林员外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五儿其实不懂什么叫入赘,他“嘿嘿”地笑着。
念娣说:“好了,徐妈,我知道您老人家是为我好,我心领了。他比我小三岁,女大三抱金砖,您告诉我的。你们也都知道,我就喜欢三这个数,这就是我们俩的缘分。明天我们俩成了亲,大家喝了喜酒,就各奔东西!就这么定了吧!”
徐婆子和管家对视,他们都欣慰地接受了。念娣看向五儿,幸福地笑着。
林县林家,念娣进门:“给我做上门女婿你不后悔吧?”
五儿摇头:“只要你不再寻死了,就值!”
念娣驻足,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瞪向五儿,五儿有些心慌。
却原来,他与念娣一路走来,念娣几次寻死,都被他救了回来,为了不让念娣再寻死,他要求念娣报答自己,就是嫁给自己,为此,自己可以当“上门女婿”,虽然当时五儿还不知道什么是“上门女婿”……
五儿害怕念娣的目光,又不知道哄她。
念娣的眼角流出了泪水:“原来你只是怕我死,谁用你可怜?你滚!滚出去!”
五儿连忙摇头:“不是!在隆家跟你在一张桌上吃饭的时候,我心里就开始嘀咕了,将来要是能娶一个你这么漂亮的媳妇,我就心满意足了,没想到成真的了,跟做美梦似的!我是真愿意跟你成亲,我不骗人!”
念娣道:“可你刚才说没爹没娘就是骗人!”
五儿吓了一跳:“你咋知道?”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眨眼了!”
“呃……是。”
“婚姻大事,要父母做主,你要不要找他们商量商量?”
“不行!不能跟他们商量!我有两个爹,一个在牌位上,我从小就给他磕头,可后来我娘告诉我那是个假的;另一个前两天一脚把我踹成了重伤,这个是真的。我小时候可讨厌他了,可是现在觉得他人挺好,就是娶媳妇这事不能找他商量!他肯定说给我找仨小老婆,他自己就有仨小老婆!”
念娣吓了一跳:“那你娘呢?”
“我娘……我娘对我那是真好!就是天天让我回到我爹身边去。我烦了,我是背着娘从家里跑出来的,当时就打定了主意,什么时候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再回去见她,娶媳妇就不告诉她了!”
“你这样是不孝。”
“不对,我离开娘是大孝!”
“为什么?”
“小时候我不懂,长大后我才明白,我原本是个孤儿,娘是好心人收养了我,就是因为我拖累。有一个特别好的男人想娶她,她都没答应。这次去孝兴,我知道那个男人的太太死了,没有我拖累,娘兴许可以和他……”五儿有些说不下去了,“其实小时候,我就特别希望他们俩,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娘。”
“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儿……我也是个孤儿,我爹是个好心人收养了我,因为我拖累,他一辈子没再娶……”
“真的?那咱们俩真是有缘!”
念娣的脸一下子红了:“你才几岁?小屁孩说这种话,真不知道害羞!”
“刚才你说的,女大三抱金砖,咱俩岁数合适!明天就要成亲了,以后你不许叫我小屁孩,我是你爷们,你得给我生儿育女!”
说完,五儿将念娣拦腰抱了起来,在屋里转着,一对儿幸福的年轻人紧紧相依。
路上,车把式扬鞭,马车上坐着瑛娘、盼娣和招娣,瑛娘的手紧紧地握着两个女儿。
瑛娘念叨着:“念娣还活着……我的小老三念娣还活着!咱们娘儿四个就要团聚了,就要团聚了!”
盼娣和招娣都很高兴。
盼娣吩咐道:“车把式,你再赶快一点!我娘着急!”
“好嘞!”车把式扬鞭,马车跑得飞快。
突然,马嘶鸣,马车停住了,一下没有了马车轱辘压在石子路上的声音,而枪声清晰的传来。
招娣皱眉:“是枪声……”
车把式说:“前面好像在打仗……牲口不敢走了。”
盼娣问:“娘,怎么办?”
瑛娘有些着急:“打仗?谁跟谁打啊?当兵的不打老百姓吧?车把式,有路能绕吗?”
车把式摇头:“没有,再往前就进山了,过了大山才是林县。”
瑛娘问:“盼娣、招娣,你俩敢不敢跟娘走山路?山路走着比赶车还快。”
招娣点头:“敢!姐,咱们陪娘走山路吧!”
盼娣也点头:“好!”
于是,娘儿仨下了车。
山路上,不停地有伤员在往下抬。
盼娣拦住一个当兵的:“兵哥,这是谁跟谁打仗啊?”
当兵的说:“打小鬼子啊!小鬼子要攻林县县城!上峰命令,拼光所有弟兄也要拦住小鬼子!”
瑛娘大吃一惊:“林县县城?念娣不就住在林县吗?这傻丫头还要成亲呢!快走!”
瑛娘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可一个军官拦住了瑛娘三人。
军官说:“大婶,前面是战场,你们离远点!”
瑛娘问:“我要去林县还有别的路可绕吗?”
军官一愣:“去林县?没别的路……这个时候你们去林县干嘛?上峰已经通知林县的老百姓转移了!”
瑛娘点了点头:“我非得去林县不可!”
瑛娘一门心思往前走。
军官喊着:“小心点,子弹炮弹都不长眼睛!”
正在这时,空中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招娣驻足,望向天空,她突然意识到什么,大喊一声:“娘——”
招娣一跃而起,将瑛娘扑倒,盼娣也顺势扑倒,两个女儿都用身体护住了瑛娘。
一颗炮弹就在不远处爆炸,发出巨大的爆炸声,爆炸掀起的黄土,将三人掩埋。
林县林家院落,院子里充满着喜庆的气氛,管家站在高处喊着:“一拜天地!”
院子里,五儿和念娣双双跪倒,向苍天大地叩首。
此时林员外的牌位被请了出来。
管家吆喝到:“二拜高堂!”
五儿和念娣对着林员外的牌位双双跪倒磕头。
管家又喊:“夫妻对拜!”
五儿和念娣面对面鞠躬,两个人额头撞到了一起,顶着脑门的五儿和念娣都甜蜜地笑着。
林家院落里,只有三桌酒席,没有客人,只有林家的下人们,五儿和念娣端着菜,下人们一下子全站了起来。
管家说:“三小姐,新姑爷,你们不让我们伺候也就算了,可你们是新人,不能给我们端盘子啊!”
念娣笑了:“那怕啥?我从小进林家,大伙伺候我这么多年了,今天就算报答。”
管家和徐婆子相互对视,泪眼朦胧,这个时候,五儿已经将菜都摆在三个桌上。
念娣道:“好了,菜齐了,都坐下吧!”
三桌的人都坐好了,念娣和五儿对视,端起了酒杯。
念娣说:“我们俩,敬大伙!”
众人起身。
管家道:“敬三小姐和新姑爷!”
众人刚要喝酒,“轰隆隆”的炮声传来,众人慌了神。
管家宽慰大家道:“没事,小鬼子哪能说打进来就打进来,大伙吃完席再出城,放心,没事!”
众人答应着。
管家压低声音:“小姐,我和徐婆子商量了,我们俩不走,再怎么着,也得伺候三小姐和新姑爷洞房花烛夜之后再走!再说,小鬼子也不能吃人呐,我们又不招惹他。”
五儿笑了:“管家大叔说得对,小鬼子,没什么了不起的,大家不用害怕,前两天我还杀了两个呢!”
众人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五儿。
五儿一挺胸:“不信,你们问我媳妇!”
念娣点头:“姑爷说的是真的,为了救我,他杀了两个鬼子。”
众人一片嘘声。
五儿说:“要依我看啊,鬼子根本打不进来。咱们精兵强将有的是,我就认识好几个打鬼子的将军,厉害着呢!”
五儿说起高柴禾垛子来还是很自豪的。
洞房花烛,念娣紧紧地依偎在五儿怀里。
念娣说:“我们拜了天地,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五儿笑道:“我叫五儿,好听吧!”
念娣问:“那你姓什么?”
五儿沉吟了一下:“姓嘛……其实我应该姓高,可是我愿意姓柳,你自己选吧。”
“柳……”念娣想到了母亲,“我喜欢这个姓。”
“真是我媳妇,跟我一样,我也喜欢这个姓!你呢,你姓林,我叫你什么?”
念娣想了想:“你就叫我林三姐吧……”
“三姐?你没别的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