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听见萧阳叫我二哥了，还需要我再多说什么吗？”重新拿起地上的酒，仰头便灌。
割喉的烈酒冲击着味蕾，往事一幕幕，如潮翻涌。
听萧湛这话，御婉便知道他是不愿多说了。御婉也不强求，如水是温家二小姐的事已经足够她消化的了。
夜凉如水，弧月隐在乌云之后，天地一片黑暗。
可以眺望到山道的斜坡上，酒坛滚了一滚，长腿一勾，这才阻了它坠落山坡的危险。
萧湛仰躺在草地上，头顶是一片茂密的枝叶，有风，枝叶沙沙作响。
有人在他的身边坐下，看着山坡下隐隐的人家烛火，风过云散，弧月的光并不明亮。
“为什么躲着阿阳？”萧阳一整晚都在找他，他不信萧湛不知道。
“小鬼头烦死人了。”不用睁眼，萧湛也知道身边坐着的人是谁。
这一声小鬼头让萧晔好一阵感慨，当年自己还是小鬼头的萧湛，总是爱这么喊萧阳，“阿阳已经长大了。”都是大鬼头了。
萧湛嗤笑一声，“说得好像就只有他长大一样。”
萧晔沉默，转头去看闭眼躺在地上的萧湛，记忆中稚嫩的脸庞棱角早已分明，往日灼灼星眸紧闭，让人窥不清他此时的思绪。是啊，他们都长大了。
“当年的事情，是我们对你不住。”萧晔将视线从他的身上移开，放远看向远方，似乎在注意看着什么，也似乎什么都没有看，“你离家的这些年，父亲也很后悔，他是个内敛的人，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也是那年你母亲的寿辰，他喝醉了酒，才被我听到一点心事。”
“姨娘还好吗，我记得她嗓子不大好，秋时干燥，要多注意。”
“有空的时候，回粟阳看看吧，那里也是你的家。”
等了许久，萧晔都没有等来萧湛的回复，他只能叹息一声，起身要走。“阿湛，父亲是真的后悔了。”
萧湛突然睁开眼，看着头顶的树叶沙沙，割碎了天边的那弯弧月。
就在萧晔脚步声渐渐远去时，他的声音轻轻幽幽，恍若叹息，“母亲死了。”
萧晔被他这句话绊住了脚步，转过身诧异地看着他，“你刚刚说话了？”
萧湛坐起身，右腿曲起，右手搭在右膝上，山坡上隐隐若现的烛火入了他的眼，“为了他，我母亲这一生都没能走出粟阳。”所以即使他后悔了，他也不会说出原谅。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武秋山营地里一片寂静偶有巡逻的侍卫走过，脚步声啪嗒啪嗒，身上的盔甲随着他们的脚步哐哐作响。
萧阳刚走，御婉便从黑暗的拐角走了出来，轻一拍背对着她的纪凌珏。
纪凌珏挑眉看她，“还没睡？”
御婉瞧着他，摇了摇头，“谢谢你。”
纪凌珏显然不买账，双手霸道地禁锢着她的腰身，“跟我还需要说谢吗？”
“这不一样。”若只是她的事，她自然不会跟纪凌珏客气的，“这声谢是代如水给你的。虽然不知道温家隐瞒如水的存在是为了什么，但毕竟是亲女儿，总归不会害她的。”
御婉拉着纪凌珏的手往营帐走去，“这里不比粟阳，人多口杂，温家也早就没了，如水没了庇护，总归是越少人知道她的身世越好。”她倒不怕什么，只是担心会有看顾不到的地方，让有心人伤了如水。
那样子，龙玉会抓狂吧。
“早些回去睡吧，明日还要早起。”纪凌珏拍拍她的头，将御婉送到了她的营帐外。“进去吧。”
“你也早些睡。”御婉掀开帘子，一脚踏了进去，却固执地要看纪凌珏走了才进去。
营帐内空无一人，纪九鄢也不在。
御婉歪歪头，这大半夜的，九鄢去哪了？
翌日，御婉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纪九鄢已经梳洗妥当，却坐在梳妆镜前发呆，桃花梳梳了一半，像是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一大早地起来，就是为了看自己发呆的？”御婉爬起来，锦被滑到腰边的位置，一头青丝散落在后。她秀气地打了个哈欠，神情甚是慵懒。
纪九鄢这时才回过神来，转头来看御婉，很不好意思地道，“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大抵也是这个时辰起得。”掀开锦被下地，旁边有新打好的清水，指尖轻点，有些微凉。
御婉梳洗一惯都是用的冷水，没有过多在意，简单地梳洗了一下，随手拿了纪九鄢放在梳妆台上的玉钗，将长发一挽，用玉钗固定好。
因为今日要射猎，少不了骑马，御婉便换上了她带来的骑装，红色的劲装覆在她曼妙玲珑的身子上，，眉眼间更添了几分英气，隐隐约约有几分战场上那个杀伐果断的郡主将军的模样。
御婉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就想起了北地。
她离开北地也有些日子了，主帅离营过久，对边境安定总是不好的，看来秋猎之后，她得准备回北地一趟了。只是不知道这一走，又要多久才能见到纪凌珏。
这还没离开呢，御婉就已经升起了浓浓的不舍和思念。
纪九鄢的美貌从来都是不输御婉的，同样是将门虎女，她也是在战场上厮杀磨砺过的人，一身紫色劲装着身，比起平日的郡主衣裙，少了几分女孩儿的娇俏，多了几分坚毅，笑起来的样子更添爽朗率性。
这样的两个人，在满满皆是男儿的猎场上，自然是吸引人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真是羡慕。”坐在猎场外的女眷里不知道谁称羡了一声，“也唯有婉郡主和九鄢郡主能跻身于这些男儿之中还不逊色分毫了。”
这话说的不大声，但是因为女眷来得比较少，坐的地方不是很宽大，坐在首位的皇后也听了个清楚。
皇后看着那两道挺直的娇小身影，笑道，“到底是上过战场的，自然与你们这些女儿家不一样，拉弓射箭骑马是她们在行的，同样的，抚琴吹箫诗书也是你们在行的，各有所长罢了，哪里来的比较羡慕。”
说话的那名女子嘟着嘴，虽然觉着皇后说的话在理，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嘀咕，“臣女就是羡慕两位郡主可以如同男儿一般，弯弓射箭骑大马，那样多潇洒自在啊，总比高院一方小小天地的好。”
“臣女听说啊，北地就有绿草莺莺，一望无际，牧民们在那里放牧，走到哪里便在哪里安营扎寨，多自由啊。还有南蛮，那是个好山好水多的地方，景色秀丽，江山如画，一年四季如春呢，肯定很好玩。”
“你哟，就知道玩。”坐在女子身旁的妇人一捏她的鼻尖，宠溺一笑，对皇后歉意道，“皇后娘娘莫要见怪，小女自幼贪玩，怎么管也管不住。”
“夫人就放宽心吧，我瞧着就不错，女孩儿家家，总是约束也是不好的。”皇后笑笑，不以为意，看着前方御婉的背影，那般坚毅直挺，她恍惚就能看见黄沙滔天之中，她领着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样子，兀的一阵心疼。
她的阿婉，本也该是娇养闺中的女子，琴棋书画才该是她的一生，可她却为了天瀚皇室和安平王府而远赴战场，临了末了，有了情动了心，偏偏还是为皇室所不容的。
咚咚咚。
猎场的大鼓被敲响，参与狩猎的一众人等翻身上马，各自散去狩猎，在茂密的丛林里寻找自己心仪的猎物。
纪九鄢悄然离开了猎场，纵马跑到猎场外的小树林里。
小树林里有几株海棠，虽然也是难得的秋海棠，可到底及不上万佛寺后山的海棠林。
耳边还有阵阵鼓声传来，即便隔得远了，但依旧气势勃然，想来狩猎也是盛况空前，因此纪九鄢没有想到这里还有别人，微微怔了怔。
那人站在桃树下，微仰着头，伸手轻触桃枝，桃花夭夭，那纤长的手指竟如白玉皎皎。
“九鄢郡主喜欢海棠？”那人突然回眸朝她看来，唇角微勾。
纪九鄢也是在这时才瞧清了他的样貌，不似她哥哥的清朗俊逸，王者贵气，却甚是清俊秀雅，眉眼间淡淡描着几分书生意气。
若只是看他的外表，大多数人都会以为他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吧。
纪九鄢暗想，可谁又知，他年纪轻轻，却坐上了天瀚百年未立的国师之位。
纪九鄢是有军功在身的郡主，见到玉子桓自然是不用行礼，于是她淡淡点头，“前头正热闹着呢，国师不去试试弓箭之术？”
玉子桓听言轻笑，“朝廷秋猎，为的是选拔入仕的良将，子桓久居官场，哪里还需要去凑这份热闹？还不如这海棠皎皎来的吸引人呢。”
这话说得，倒是与御婉说的如出一辙。纪九鄢莞尔，转眼看着那海棠花随风而落，遗香在枝头。“海棠一向是阿婉的心头好，但是比起海棠皎皎，我倒是更喜欢腊月里的寒梅暗香。”
“红梅傲雪，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只可惜，我回京不是时候，还要好几个月才能看见梅园里的八重梅花。”
“八重梅算什么。”纪九鄢撇撇嘴，看着那枝头雪白，神色微暖，“孤山上的寒梅才是最好的梅花。”她复垂眉道，“我就曾在寒冬雪夜里，收到那样的一枝孤山寒梅，那样娇，那样傲骨凛然。”
“孤山寒梅，此情倒重。”玉子桓点点头，却不料纪九鄢却噗嗤一声笑了，语带埋怨地道，“好什么好，就为了这一枝梅花，我可是被阿婉笑了好几年呢。”
“这又是为何？”玉子桓不明所以。
“因为她说我太好骗啊……”一枝寒梅就将你给拐了，虽然是我哥哥，但是九鄢你能稍微给我出息点吗？
御婉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还历历在目，但当年为她千里折来寒梅的人却已不知何去。
纪九鄢黯然神伤，“抱歉，是九鄢多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