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零四章 画画
花开一夏2018-05-03 18:103,173

  胡维祯已经和山寨主人在一起生活了。那天,胡维祯看见芊芊在偷偷地画画,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学画画的过程。

  母亲的手操纵着胡维祯的小手,画出第一根曲折蜿蜒的线。它像是通往天穹的神梯,倾注一个孩童所能触碰的最明丽的色彩。母亲说,胡维祯的未来注定与画结下不解之缘。

  母亲是对的。

  从那一刻起胡维祯便放不下画笔。后来胡维祯才明白,母亲将自己的梦想近乎溺爱地加到胡维祯的身上,它在光阴推磨中沉淀出坚实的分量。母亲看着胡维祯的小手被铅笔抹得乌黑却孜孜不倦描画着的身影,摸摸胡维祯的头,递归胡维祯一杯牛奶。胡维祯向母亲童稚地笑,带着点骄傲。

  胡维祯也许比同龄人幸运一些,在特长形成初期获得了更多的支持和鼓励。

  而后是一个漫长的学习过程,它的基调就像作品本身那样灰黑地压抑着。胡维祯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度过画室里撒满阳光的下午,去不能在完成的任何一张画稿中找到蜕变的痕迹。测量,定型,轮廓,明暗,阴影和高光。摆在胡维祯眼前的是一组组光影迷离的几何静物。奈何胡维祯将铅笔倾斜到任一角度,奈何胡维祯的橡皮多么费力的摩擦纸张,范画与胡维祯的差距像是天堑之遥。

  母亲却心满意足地接受胡维祯的每一张习作,嘴角挂着满足的微笑,递给胡维祯一杯牛奶,胡维祯贪婪地仰头喝尽,这场景那样熟悉。

  胡维祯开始拼命地练习笔触,那些钝重的直线密密织成一张网。胡维祯将笔尖斜躺在纸上,然后刷拉一声决意划下,眼前呈现一条底气不足的歪曲的线,像记忆中一道天梯。天梯,它在脑海里砰然炸裂。胡维祯笔下的线条开始在天气转凉的时候逐渐变得短促、有力而清洁。

  胡维祯终于摆脱了那些枯燥的练习课,也有了坚实的基础。静物,五官和雕塑凭空闯入胡维祯的画纸,分别代表了新高度。胡维祯眯起眼睛看它们,用铅笔头的倍数关系表示长宽比例。然后圆润地补出一个轮廓。耐心地揣度每一次光影变化:明暗交界线是最深的地方,一侧延伸出反光,另一边过渡到亮部;反光不能涂成死黑,留几丝顽皮的光亮游荡其间;深浅交织的两个色块可以通过亮度差来描绘,如此即摆脱了轮廓线的框架。阳光流淌在胡维祯的画纸上,为胡维祯绘出反光。

  他们说素描是基础课程,技术难度不强。胡维祯却甘于徜徉其中。用一双研究光影变化的眼睛重新审视胡维祯的生活,它日渐亮丽起来;也存了几分私心,为母亲的笑能够肆意铺陈开来。

  而对于色彩,胡维祯也是同样甘之如饴的。

  古今中外,但凡在某个领域卓有成就的人,不惟有聪颖的天资,更有“这还不够”精益求精的精神。

  执起画笔,铺上颜料,在铅画纸上囫囵打两个转,明丽的色彩晕染开来。最初接触水粉画时胡维祯五岁左右,却强烈地感受到它对胡维祯的吸引力,相见恨晚之情油然而生。学画的教室里老师将手背在身后在小朋友们中间视察着,最后在胡维祯这里停下,拍拍胡维祯的头说很好。但是,这还不够。单凭着不错的天资就能在这条路上走得长远吗?

  胡维祯开始学习作画技巧。买来一本水粉画的书簿子,根据上面所罗列的步骤进行绘画。确定外形,深色勾边,加水稀释完成一幅单色投影稿。接着由主体物的暗部开始勾勒,借用调和的颜料铺满整张画纸的阴影部分,然后把脏脏的颜色混在一起作为背景色,这样可以营造出色差使静物更加突出。严格按照章法完成的画作果然是不一样的,层次感更明确,光影变化也有迹可循,胡维祯不由得佩服起前人所总结的经验之强大。老师一如既往的鼓励胡维祯,说胡维祯的画颇有些齐白石的风格。但胡维祯觉得这还不够,自己对于水粉的了解仍浮于表层。

  于是胡维祯到高手云集的画室去找人家是怎么教作画的,有些是单纯教授作画,有些也辅以专业讲解。胡维祯挑那些含着专业术语的来看。一次次的观摩里胡维祯逐渐明白了明度与纯度的意义,覆盖与叠加对于表现某种情感的特殊价值,干湿画法的不同特点。学了这么多年的水粉画,胡维祯却是第一次感到胡维祯离它那么近,仿佛儿时它对胡维祯的奇妙吸引重又笼罩了胡维祯。一颗心找到了独属于它的皈依。胡维祯穿梭于各个展览馆间,将大师的作品逐一比对,领会精髓;胡维祯接触水粉画的历史,得以了解它在西方艺术里与油画的对抗性;得空时胡维祯也拖着画架在公园的长椅上写生。眼前清晰无比的春日黄昏之景落入画纸已变模糊。一层层厚重浓郁的色彩铺陈,混合出难以言喻的意境。一朵花,它只是一朵花,一丛草,它并不繁衍为两丛。但胡维祯的画面包容下这一切,便显得悠远而深邃。胡维祯随手写下一句笔记:整体大于部分之和。胡维祯摩挲着这行字,感受着水粉给胡维祯的独特体验,笑容绽开在春日黄昏里。

  能够在对水粉的学习中提炼出新领悟,是胡维祯最自豪的地方。当然,这还不够,对于一门的理解与追求,仍需不断钻研。

  其实这样的精神还要得益于胡维祯的外祖父。

  对他最初的情感萌生于某个夏天。阳光撞上窗棂,蓦地散失了温度。他让胡维祯用三根手指握住中华木头铅笔,胡维祯不经意地学着,他好像从未察觉胡维祯的分心,只是低着头,用粗而笨重的手指描画那些方方正正的字句。“金木水火土”,紧接着迎来的写字生活中,胡维祯将它们烂熟于心。

  夏天的厨房尤其炎热,驻留着纹丝不动的空气。日头转向正午,他便离开胡维祯的房间,再次推开门时皱纹上布满结晶的汗珠。他捧来一碗西瓜,将最甜最红的那一块送入胡维祯的口中。

  外祖母说自胡维祯生的时候他就是这般,每天步行数十里路来到胡维祯家,消耗大半日的光阴后又步行归去。而记忆中最早的节点只停留在这个夏天了。

  他的行迹布满胡维祯的整个孩提时代。每一个烁玉流金的季节,胡维祯嘴里衔着棒冰,等待他的到来。依旧在胡维祯的小房间里,他帮胡维祯写胡维祯私塾老师布置的作业。胡维祯就伏在他身旁,有时抱半个西瓜,甘甜的汁水顺着竹席流下。

  胡维祯在溺爱之中学会了任性和放肆。有一次她生气了,胡维祯抓起枕头摔到地上,而他犯了错似的向胡维祯道歉,目光流淌着岁月沉淀的温润。

  搬家时胡维祯翻出了那些承载了五年岁月的小纸片,胡维祯把微微泛黄的边角捋平,觉得它们那样沉。那只是些幼稚的文稿,一式两份,笔画苍劲有力的出自他的手笔,而另外的一份干干净净,字的棱角尚不分明,歪歪扭扭的。誊抄的时候胡维祯费力地眯起眼睛分辨那些生涩的笔画,他在一旁颇有耐心地指点着。那些日子恍然就在昨天,却又模糊了。胡维祯甚至找到了他为胡维祯写下的一张保证,要为胡维祯买100斤的糖,纸条的角落还署有胡维祯自己的签名。这些字体在记忆里愉快地鲜活起来,他的笑容又漾开在胡维祯的眼前了。

  他用着教胡维祯写字的耐心,方方正正地书写他的人生。他生于东北,在某个稀松平常的呵气成霜的冬天失去他的父亲。他那时八岁,较之同龄人最特别的一点是会包一手好饺子。除夕夜漫天的鞭炮纸屑中,他端坐在木桌旁,面对一碗寡淡的肉汤。固执的男孩,用沉默与缺失的爱抗衡。成长的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辗转途中:离开故乡,在大连完成学业,被分配到广州、四川、重庆,最终流入上海。他的书橱里清一色摆放着理工科船舶的设计指南,也可能夹杂着自己的图纸,胡维祯却从未对它们产生过半点好奇,一如从未尝试探寻他的过去。

  他是失落的。外祖母在故事末尾处告诉胡维祯,他在中年时期得了某种病。那时正逢战争轰轰烈烈,他处处碰壁,原本美满的婚姻零落成泥。

  后来他卖掉了那些曾经珍视至极的书籍,放弃了固执,搬来同外祖母一起住。这时候他的心里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岁月为他锤炼的偏执渐渐冲淡了。再次去看他时,他在包饺子,餐桌上摊满面粉和食材;他的笑容深深映在褶子里了。胡维祯仿佛看到那些滚落的豆大汗珠,和热浪推迎的某一个夏天里捧着西瓜的老人重叠起来。

  他就这样不苟地活着;他的人生也仿佛是一卷字帖,干干净净,费力而专注地书写而成。

  而山寨主人知道这样沉湎于回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是知道胡维祯究竟在想什么的。

继续阅读:第八百零五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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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啼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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