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恰恰的声音唤回了失神的裴冬冬，她一低头，看见了彭昭递过来的纸巾，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
“我没想哭的……”路边的面馆儿里，裴冬冬扔掉纸巾，从包里拿出了张湿巾撕开包装，胡乱地擦了把脸，强自装出了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影响到你们情绪了的话，抱歉。”
因为秦冲是三个人的伤心地。情绪容易传染，还没怎么样呢，她先哭成了狗，挺影响士气的。
本来这次过来的主题就不是“缅怀”，而是“寻找”。
“干嘛要忍着？”彭昭把面分别推到了她和裴恰恰面前，看样子大概是三人组里唯一一个没有受到重回秦冲情绪影响的——至少表面看上去的确是这样的。
“想哭就哭。如果连哭都要压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彭昭一边说，一边兀自给自己的面里加了两大勺辣椒油，低头囫囵地吃了口面，“我不会笑话你的。”
“不想哭。”裴冬冬低头慢吞吞地挑面吃，目光出神，食不知味，“让我爸妈知道过了这么多年我还难受，该担心我了。”
彭昭看了她一眼，“死拉活拽的非要来，我以为你多坚强呢。”
“就是因为一个人不敢来，才非得死拉活拽着你的。总归都是要迈的坎儿，迈过去就好了，一直蹲在门槛前面端详踌躇，就算做再多的准备想再多的办法给了自己再多的心理暗示，也解决不了问题。”裴冬冬夹了个卤蛋到裴恰恰碗里，“有些事情，就是要卡到刀刃儿上，靠着临场反应才能解决的……就当是渡劫吧。”
“可是我没有劫要渡，”裴恰恰筷子上卷着一缕面，他一手抓着筷子，一手捧着碗，没看身边的两个大人，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的面碗，“我前尘皆忘，六根清净，你们为什么非得要拖我下红尘？”
自从裴恰恰上了小学，就逐渐开始一本一眼地说起了“大人话”，常常语不惊人死不休，裴冬冬已经见怪不怪了，但小朋友的这番话却震慑了彭昭，“你这话都从哪儿学来的？”
“哪学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心思想。”裴恰恰始终没抬头，说话一字一句，跟背书似的，“上次你们去验DNA，姐姐说不会不要我。可是既然不会不要我，为什么非要让我渡劫？”
小孩儿声音里有着点倔强和委屈，更多的是不满和质问，裴冬冬终于察觉了问题，她把裴恰恰肉呼呼的小圆脸扳过来，看了一眼就叹了口气……果然，情绪能传染，她才刚好，裴恰恰又哭了。
“没有不要你，就算来这里，也没有不要你，恰恰乖啊，”裴冬冬抽走了裴恰恰手里紧紧攥着的、已经把手心都硌红了的筷子，把他搂了过来，“别哭别哭，本来是个馒头机脸，再哭馒头要变包子了。”
“……”彭昭还头一次听见这么哄孩子的，坐在对面不得不对这姐弟俩刮目相看。
裴恰恰泪眼婆娑地从裴冬冬怀里抬起头，“为什么会变包子？”
“你一哭脸上五官就皱到一块了，可不就是包子褶儿？”
裴恰恰愣了一瞬，仿佛智商收到了侮辱，瞪圆了眼睛不乐意了，“你能不能正经点啊！我认认真真跟你哭诉，谴责你呢你听不出来吗姐！”
“所以才不能让你一直占据道德制高点啊，我还不知道你，得理比我还不饶人。”裴冬冬戳了戳小孩儿的脑门儿，勾了勾嘴角，“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现在不带你找亲人，等你大了懂这些事了，我怕你会怨我。”
裴恰恰瞪她，“你又胡扯骗我。”
“怎么是胡扯呢？”裴冬冬说：“你看，地震之前的记忆你都没有了，但是你现在有我，有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我们都很宠你，所以你跟我们生活在一起觉得很快乐，也并没有很明显的，觉得比其他同学少了爸爸妈妈有什么大不了，是这样吧？”
“也不完全对吧，”裴恰恰一本正经地说：“想还是会想的，也好奇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现在在哪里，但如果让我选，我不选他们，因为现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他们，姐，你们才是我的家人，我有你们就够了。”
“对，人小，所以世界也小，你的世界在家，在学校，在常去的游乐场和每天都去撒欢儿的广场小花园，不在千里之外的这里，也不在失忆之前的过去。可是恰恰，”裴冬冬轻轻摸着他的后脑，声音很平缓，笑容很温柔，语重心长的样子。直到这个时候，彭昭才真的感觉到她是一个将来准备教书育人的老师，“岁月会让你长大，你的世界也会随着长大而逐渐宽广，等你的世界足够大的时候，你会发现，没有根的心里，会留下一个窟窿，怎么填也填不上，会很空虚。”
裴恰恰问她：“什么是空虚？”
“就是找不到理由，没有目的，就像你蹦跳床，不断的起跳，但脚永远落不到实处，被网拖着，晃晃悠悠，站不稳。”裴冬冬回答说：“那个时候你就会想，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你身体里留着谁的血，你的家庭有过什么样的故事，你的父母在哪里，都是怎样的人。”
她说着，叹了口气，大概是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目光中带着深切的怀念，眼神显得很悠远，“但是那时候已经太晚了。你已经长大了，你懂得更多知识和道理，你对世界的了解也逐渐加深，可是十几年——甚至二十年已经过去了，这个时候再想找父母的痕迹，找寻当年的记忆，已经来不及了。”
“世界太大了，人太多了，而我们很渺小，像被风沙侵蚀的石头，即使坚强地永远屹立在原处，但环境变幻，多年风沙侵蚀，石头可能已经在无数次的沙暴中被黄沙掩埋，茫茫沙漠，到处都是沙子，十几里外的景色与走过一天一夜的路没什么差别，这个时候，你又要去哪里寻找那块与你有关的石头呢？”
裴冬冬深吸口气，把筷子放回了裴恰恰手里，“我也好，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也好，我们都很喜欢你，你知道，我爸妈都走了，你当年追着车跟我回来，我们早就把你当成了自己家的人，所以没有人会不要你，即使这次找到了你的家人，如果你不愿意，即使没立场，我们也会争取你的抚养权，但是弟弟，亲情很珍贵，所以我们都要守护好它，对吧？为了不让未来的你后悔，为了不让未来的你有机会问我们‘为什么当年不寻找你的家人’，为了不在我们之间埋下这一根刺——这一次的劫，我们都要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