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霖背靠绚光,阔步入内,他的出现,给这紧张无比的大殿带来一丝缓和,至少拂菱心里松了一口气。
不论何时何地,君霖总会给她一种安全感,他不惊慌,他有办法。
君霖径直走到母亲身侧直挺挺的跪了下去,重重的给太后磕了三个响头,太后闭上眼睛,不予理会。
君霖对太后说:“孙儿给祖母拜年,并请求祖母单独召见。”
太后睁眼看他,他目光清澈,好像不用问询,便已经完全明了这殿中方才发生过什么事一样,拂菱连忙贪看太后神色,见太后没有一口拒绝,那就代表有希望了。
果然,太后对董贵嫔不耐烦道:“你跪安吧。”
丽夫人忙趁机喝道:“还不快到宫门口跪着去,等太后何时开恩了,你再起来。”
太后不是这个意思,但也懒得驳斥了,由拂菱扶着进去内殿,君霖怜悯的看了看母亲,也跟着一同入内。
内殿的炭火好似烧得旺一些,内廊两旁的爬山虎在温室中开得正茂,绿油油的让人一见,心情也仿佛比刚才明媚了不少,拂菱扶着太后半躺在软榻上,盖上一条羊毛软绒,又半跪着给太后脚边塞进去两个汤婆子,忙完这一切,太后终于说:“拂菱,你先出去。”
拂菱点点头,不放心的看了看君霖,便掩门而出。
在门外,拂菱的心一直扑腾扑腾的跳着,以太后的心胸,虽然不至于为董贵嫔的事情迁怒君霖,但要做到完全不受影响,也是勉强。董贵嫔忤逆太后是不争的事实,但若太后依照宫规惩罚,那太后和皇上之间的嫌隙,今后只会越来越深。
两难……
一炷香不到的时间,门就被君霖重新推开,拂菱焦急的望去,却对上君霖从容的微笑,不知怎的,拂菱躁动的心,此刻完全清静下来。
两人不便交流,拂菱微微行礼之后便进去照顾太后,太后神态安详,却不言语,拂菱也不敢问。
一切好似照常了。
大年初一一早的闹剧,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长乐宫也迅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祥和。
中午,皇上拖着沉重的病躯过来请安,太后并未留饭,两人照了个面,没说上两句话,太后便让人送皇上回了乾极殿。
丽夫人几个月没见皇上,此刻终于见到了,皇上却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她满腔的热情瞬间化为冰雹,随着皇上脚步离去,整个人也倦懒起来,皇上走后不久,也向太后告了退。
后面几天,拂菱好不容易寻了机会见到君霖,她问那日都单独跟太后说了什么,让董贵嫔化险为夷的。
君霖淡淡一笑:“还能怎么说,不过把医官的话照实对太后说了一遍。”
拂菱忙问:“医官?难道是皇上的病?”
君霖点点头,背对拂菱道:“其实,父皇的病,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太后想必心中也是有数,父皇自小体质脆弱,又长期在太后强势压抑之下,难免肝气郁结于心,而我母亲个性外柔内刚,则是唯一能够舒缓父皇心结之人。”
他叹道:“太后与父皇终究是血亲母子,想必不会连他最后的依赖都要想办法夺去吧。”
拂菱惊叹君霖胆大:“这些是你对太后说的原话?”
君霖收回深思,勉强一笑:“自然不是,这不过都是我心中所想,我对太后说的,无非是以我自己的名誉担保,日后会时时劝阻母亲,务必不时母亲再对父皇造成不好的影响而已。”
拂菱想到董贵嫔那倔强的个性,不禁有些担忧:“可是,董娘娘肯听你的吗?”
君霖浅笑不语,哪怕是他,也是没有把握的吧。
一方面是自己的母亲,一方面是自己的祖母,君霖夹在中间,怎样都是为难的吧!
望着君霖苍凉的背影,拂菱感觉自己的心莫名其妙的跟着疼了起来,她轻声走到君霖身旁,大着胆子将小手安放在君霖手心,君霖感觉到,眼神带着一丝惊奇的回望过来,对上拂菱满含深情的双眸,两人都是会心一笑。
夜深人静时分,太后在床上辗转难眠,雍紫色的床幔上空,好似不断的重复着三十多年前那一幕幕往事。
那个令人永生难忘的暴雨的深夜,电闪雷鸣,当时的太后还是先帝贵妃,因被诬陷与兰妃孩子骤然夭折有关,被盛怒的皇帝赶出皇宫,那兰妃是太后的亲姐姐,比太后晚进宫五年,先帝对她一见倾心,从此六宫粉黛再无颜色。
那个雨夜中,太后忍着刺骨寒风,把怀中年仅八岁的幼子紧紧搂着,生怕一阵强风刮过,幼子便会被风吹走一样。雨滴打在背上,生疼生疼的,像一把把弯刀,直戳心窝。
太后一向倔强,从不肯流泪,但那夜她哭了,哭得几乎地动山摇,因为她感觉到怀中幼子的体温越来越烫,烫得小脸额头上冒出颗颗汗粒,又迅速被雨水混杂,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雨水。
她几乎要绝望了,仰天大哭,悲愤为何命运对她如此不公。
后来事情澄清,兰妃亲自出宫接太后回宫,并跪求先帝册封太后之子为太子。尽管兰妃竭力弥补修复,但在太后心中,她最爱的姐姐和夫君,早在那个暴风雨夜中双双死去了。至此以后,太后一心把全部的爱和希望都奉献给幼子和这片锦绣江山,直到幼子顺利登基为皇。
如今董贵嫔的宠冠六宫,真与当年的兰妃如出一辙,时常令太后无端回想起那一幕幕令人伤心欲绝的往事。
她此生最挚爱的男人,都深深爱着别的女人,她心里怎能不恨?
太后觉得眼角有温热泪水滚落下来,趁无人发觉,她赶紧伸手擦去。
她不能哭,如今已是母仪天下,后宫至尊,受百官万民敬仰,哪怕再伤心,也绝不能哭。
年初八,因各府外命妇想来长乐宫拜年的帖子越积越多,宫外甚至有太后病重的谣言传出,以致民心不稳。太后便命拂菱打开宫门,恩准命妇入宫跪拜。
与年宴不同,此次命妇朝拜是由丽夫人负责接见。太后照旧只是在命妇们全都到场之后出来打个照面,丽夫人代太后与外命妇们喝茶说话,并代太后赐宴。
秋水悄悄对拂菱说:“今年这是怎么了,太后既然命姐姐主持年宴,那这新春拜年接见内外命妇也该由姐姐才是呀,怎么突然又委派给丽夫人呢?”
拂菱见四下无人,不厌其烦的再次提醒说:“你呀,就是管不住你这嘴碎的毛病,哪天你真得栽个大跟头才肯长记性,这是该咱们操心的事吗?”
话虽然这样说,但秋水的疑惑拂菱心中也有,自从初一董贵嫔闹了那么一出之后,好似太后对自己的态度也有了些许变化。
这天正月初九,拂菱再次见到了好姐妹书眉,连夫人特意绕到厚殿来找拂菱,笑着塞给她一个喜事红包,说:“我想带书眉给太后她老人家磕个头,还望贤人行个方便。”
拂菱连忙推辞客气道:“夫人说哪儿的话,书眉是我自小的好朋友,谈不上方不方便的话,只是太后是否有精神召见,还得我去问过丽娘娘了才能作数,劳烦夫人在此等候片刻。”
话音刚落,便见丽夫人堆笑而来,一见连夫人便亲切的拉着她的手道:“连夫人可算是到了,太后在里头等着呢,都让我出来瞧过好几次了,快快随我进去吧。”
说完,也不与拂菱打招呼,便一手拉着连夫人,一手拉着书眉匆匆入内了。书眉望着拂菱欲言又止,脸色扑红,好像有话要说,但还是乖乖的随母亲和丽夫人入内了。
拂菱望着手中连夫人硬塞的红包,心中有些惆怅。
连城外小民都知道,伴君如伴虎,太后今日宠着这个,明日宠着那个,本就无有定数,得宠无须骄纵,失宠也不必失落。
拂菱嘴角轻轻上扬,给了自己一个最得体的微笑,便心平气和的跟着入内准备奉茶。
书眉倒是极得太后喜爱,太后很亲切的把她招到自己身边坐下,握着她的小手问长问短,拂菱看着也是高兴,连夫人更是得意洋洋。
太后见书眉鹅颈粉面,模样娇俏,便转头问连夫人:“你这千金可曾婚配?”
连夫人受宠若惊,忙放下茶盏起身回道:“回太后,还不曾许过人家。”目光殷切,似乎有所期待。
太后笑道:“这闺女家世,模样,性情都是没得挑的,我看着天底下只有帝王家才能有资格迎娶,夫人意下如何呢?”
这正中连夫人下怀,她连忙屈膝笑道:“承蒙太后抬爱,妾身愿一切交由太后做主。”
书眉听后也起身下跪,口齿伶俐的谢过太后,惹得众人对她又是一阵夸耀。
宫廷里面的人想要出去,而宫外的人却迫不及待的想要进来。
拂菱在一旁看着,书眉举止单纯,神态天真,她大约从未尝过人间疾苦,不知这一入宫门深似海,心里真为她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