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菱深深吃了一惊，见一向坚强得有些冷漠的柔夷，此刻蜷缩在自己怀中，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可怜而又无助，当下只想将她抱在怀里拍哄，来不及细想她刚才说的话。
过了一会，柔夷心情平复下来，推开拂菱，抱着膝盖独自坐在一边，怔怔望着窗，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只听得北风凄凉的呼呼声。
拂菱起身点燃了蜡烛，温暖的烛光照耀了整间屋子，也照见了柔夷脸上的残泪。
拂菱放下烛台，柔声说道：“每个人心里都有不为人知的隐痛，这些隐痛无法对人言说，又不得排解，只能深藏在自己心头，随着岁月流逝，有些痛可以渐渐结痂，有些痛却随着时间越来越重，终生难以愈合。”
柔夷凝神听着，但并未回头，眼睛一眨不眨的，整个人像是已经入定了一般。
拂菱感觉到她并不反感自己在一旁说话，就继续开解她：“但如果明显感觉到内心的痛苦已经越来越透不过气，那么最好还是想办法说出来，否则日积月累，终会积重难返。但若你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倾诉，那么找个空旷的地方大喊几声，或者对着树洞说上一阵，也是好的。”
柔夷还是不语，拂菱心里不大确定她是否愿意听自己劝解，怕说得太多了，反而起反作用，便微笑道：“这蜡烛就点着吧，有点光亮伴着睡觉也挺好，只是夜间要警醒着些，当心烧着了东西。我先过去了，你有事情再叫我吧！”
说完就起身，还没迈步子，手就被柔夷拉住了，柔夷一双明目望着，带着浓重鼻音说：“那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行吗？”
拂菱莞尔一笑，覆上另一只手来，将她的手安放在自己掌心，柔声道：“当然可以，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柔夷嘴唇蠕动，感动和挣扎复加着，缓缓说出瘾情：“我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父母恩爱，兄弟和睦，家中有亭台楼阁，仆婢成群，在我的眼中，母亲一直都是面挂着微笑，从不生气，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贤淑的女人，我就这样幸福的成长到了十岁，突然有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感知到屋子有些不对劲，喊奶妈不应，就自己起床出屋去找，我才一到院子，便觉得地动山摇，整个人都站立不稳，接着，我看到大地裂开了一个口子，深不见底，裂缝一直蔓延到我的脚跟，我吓得坐在地上哭了起来，然后，我看见我住的那栋房子，整个的被裂口吞没，灰尘漫天滚滚，再也看不清，我一直哭一直哭，哭得精疲力竭，却没有一个人来理我，仿佛整个世界都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就这样在原地哭得睡着了，等到天亮了，火辣辣的阳光把我照醒，我睁眼一看，我的家没有了，我的亲人也没有了，所有的一切一夕之间都被夷为平地，好像他们根本不曾出现过一样。”
拂菱怔怔的听着，柔夷说这些的时候，脸上除了惶恐就是不安，好像这些事情仍然发生在昨天，瞬间完全理解了为什么柔夷的性格看上去那么奇怪，原来她曾经品尝过人世间最美好的事物，却又被残酷生生夺走，这种绝望，足够让任何一个人发狂。
她脱了鞋子，钻进柔夷的被子，张开怀抱抱着她，轻轻拍打她的脊背，让她的脸埋在自己肩头，说：“如果觉得心里很难过，就好好的哭一哭吧。”除了这句安慰，拂菱也想不出自己还能为她做点什么。
柔夷摇摇头，目光坚定而苍凉：“不哭了，我早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当想哭的时候，我就去练武功，于是便有了如今的身手。”
拂菱微笑点点头：“你是一个少见的坚强的好女孩，上天是公平的，不会一直把不幸降给同一个人，小时候吃过那么多苦，后面等待你的一定是甜。”
柔夷的眼神却充满了疑惑，半响不语，过了好一会，才说：“我困了，睡吧。”
过了两天，便是除夕之夜，这日君霖早早的就派人送来丰盛的美肴，整整一大桌子，各路山珍海味应有应有，拂菱笑着道：“统共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干嘛要这么大张旗鼓，不是浪费么。”
柔夷微笑道：“康王这样的细心，可真是姐姐的福气。”
拂菱发觉，自从那日之后，柔夷脸上的笑容逐渐多了些，待自己也更加亲厚，开始改口喊姐姐了，也就是说，她的心门正慢慢打开。
人生就是这么奇妙，去年此时，是如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今年的年夜会跟柔夷两人单独在内侍局的小角落守岁，这里与世隔绝，消息闭塞，也不知道母亲此时是不是已经进宫赴宴了。
她笑着招呼柔夷道：“你就不要忙了，一会咱们喝点小酒唱唱歌，虽然头一次一个人过年，也要热热闹闹的，好不好？”
她招呼柔夷坐下，给她斟满满一杯玫瑰甜酒，自己也倒了个满，先是一饮而尽，举着空杯对柔夷说道：“你武功是不错，今儿就要看看酒量是不是也这么好。”
柔夷也不甘示弱，仰头慷慨而饮，拂菱笑着点点头，正要再为她斟酒，却听得门外有响动，望了过去。
柔夷也听了出来，忙丢下酒杯起身开门，一阵冷风夹着雪花灌入，拂菱险些睁不开眼，慢慢看出门外站立着的弱小孤影，是书眉。
忙欣喜的迎上来道：“书眉！真的是你，我这不会是在做梦吧！”一边招呼她和侍女进屋，让柔夷赶紧添加碗筷，书眉微笑着解开外袍递给侍女，对拂菱说：“可算是找到了，我险些以为他是骗我的呢，原来你真的在这里。”说着先是脸一红，一脸羞怯。
拂菱接过柔夷端上来的茶，递给书眉：“外面冰天雪地的，你干嘛还专程来找我，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呀！”
书眉四处望望，笑着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里给你收拾得还算不错。”赶紧低头喝了一口茶水，缓了缓冷劲，又笑：“往年入宫都是为了要来跟你团聚，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拂菱心里很感动，难得有这样的知己好友，无关名利地位，只论友谊交情，便拉着书眉先饮了三杯热酒暖身，然后使劲往她碗里夹菜，弄得书眉一个劲的笑着说不自在。
两人说笑一会，拂菱鼓起勇气问：“你可见到我母亲了？她还好吗？”
书眉放下筷子，郑重答说：“沈夫人今年没有进宫领宴，说是身子不爽快，在家中疗养。”
拂菱忙道：“生的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书眉握住了她的手，却不肯答话。
拂菱黯然失落：“我真傻，母亲自然是听说了我的事，所以才生病的。”
书眉宽慰道：“你也不用太过自责，宫中起起落落之事屡见不鲜，说句不怕犯忌讳的话，你瞧董娘娘过去那么多年苦守寒宫，无人相问，如今还不是门庭若市，而且太后她老人家对你的宠爱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假以时日，她一定会再度启用你的，你要耐心些才是。”
拂菱欠笑道：“让你也为我劳心，是我的不是。”说着仰头又是一杯酒，书眉捂了她的杯口，心疼道：“你明明心里那么苦，却还劝着别人，如今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找了机会还是当要去求求太后，好好的认个错，太后会原谅你的。”
拂菱摇摇头：“你不了解太后，她老人家向来是言出必践，几十年来没有人能够例外。”抹开书眉的手，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仰头饮尽，忍不住落下两滴清泪：“我是犯了死罪的人，太后肯留下我的命，并不祸及我的家人，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即便是让我余生都在这里度过，我也心甘情愿。”
书眉被吓到了，忙拦着拂菱问：“什么死罪？你别说得这么吓人好不好，我心里害怕呀！”
拂菱含泪望着她说：“书眉，你还太单纯，你不了解，你不了解呀……”
书眉低头苦笑：“我知道，你是想说我太傻。”
拂菱使劲摇头，书眉笑着劝道：“你不用安慰我的，我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当然清楚，拂菱，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羡慕你，虽然落魄潦倒至此，却还有那么多人对你不离不弃，仅仅就在今日，太子和康王就分别派人去你家中送礼问候，让那些惯于见风使舵的人都不敢为难尚书大人，这自是难得的真情厚意，人间少见呀。”
拂菱听后展颜一笑，说：“谢谢你告诉我，我竟然不知道呢。”
书眉凝望着她说：“其实我都知道了，康王心里的人是你，而你心里也有他。”
拂菱垂目低头，心仿佛被漏掉了一拍，不知该如何面对书眉，那句真诚的对不起，不知为何，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来。
还是书眉坦然一笑，握紧了拂菱的手说：“你不必介怀，当初康王明白的将一切告诉我的时候，我心里是很受伤，但过后我就想明白了，他爱上的是你，我没什么好难过的，因为你是我的好姐妹，而且的的确确处处都比我强，但若换了其他女人，我必定是要好好的争一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