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渊轻咳两声，用袖脚用力抹了嘴边的鲜血，笑着对君霖说道：“你又何曾得到过她？因为她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自己的心。”
君霖面无表情，微微凸起的太阳穴暴露出他内心的愤怒，书眉侧过头来，说：“皇上，就让他们见最后一面吧？”
君霖看了眼书眉，离渊笑道：“我离开西南境内之时，我的亲兵忠信已经被你偷偷斩杀殆尽，我已再无退路可走，今日我不论出不出兵，都是难逃一死，我早已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所以我不会求你，此生我见不到她，来生也会化成比翼鸟，与她长相厮守。”
书眉颇有触动，红了双眼道：“拂菱一定会恨我们一辈子。”
片刻之后，长乐宫门打开，拂菱提着裙子从里面跑了出来，踩过灰烬未灭的地面，踩过流着血的士兵的尸体，一边大喊着离渊的名字，朝他奔来。
离渊朦胧之间仿佛听到拂菱的叫唤，视线却逐渐模糊，辨不清人脸，他双手在空中不断试探摩挲，嘴里不断叫着：“是你吗？是你来找我了吗？”
拂菱跪坐在离渊面前，望着他再也没有生机的双眼，和胸前布满鲜血的盔甲，手足无措，除了哭还是哭，她握着离渊的手，忍着泪笑道：“我是拂菱，我来了。”
离渊笑得像个孩子，将拂菱轻揽入怀中，哄慰她道：“好了，没事了，都过去了，别怕了。”
拂菱的脸贴着离渊的脖颈，使劲在他怀中点头，炙热的鲜血还在他胸前流淌，他的身体也渐渐在变冷，拂菱捂住嘴角，心如刀绞一般的痛楚煎熬，却不敢放声大哭，她从未感受到离渊如此的由内而外的平静，像极了软禁在西苑时他庄严的内心，只是这次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来刺激他，他会永远安眠。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离渊吃力的说完这句话，头歪在拂菱肩头，永远的睡了去。
拂菱的表情瞬间凝结得犹如泥塑一般，整个人竭力强忍着剧烈的心痛，半响之后，才终于忍不住的放声痛哭起来，哭得听着为之惭愧，为之心碎。
也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四周也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再没有拿着刀枪走动着的士兵，拂菱轻轻在离渊耳边呵着气，说：“你放心，我会带你出宫，我们一起离开这个没有任何留恋的地方。”
宫变事件已经过去了十多天，朝野从一片哗然到逐渐平息，众说纷纭，有的说君霖冷血无情，不给血亲骨肉兄弟留半分喘息，直将他逼得众叛亲离，也有的同情离渊，认为他受尽百般煎熬背叛，被迫逼上梁山。
君霖一如反常的放任这些言官御史们肆意评论功过是非，他却始终不对此事表态度，没人知道他内心真正的想法究竟是怎样的，渐渐的，那些朝廷官员们也不敢再议论下去，此事就像威风吹过一般，不留痕迹了。
“姐姐，求你说句话行吗？哪怕你只是说一句想要什么，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想法子给你弄来的，你这样一声不吭的一过就是十多天，可真是叫我着急。”
秋水无奈望着拂菱，一个时辰之前端上来的饭菜，拂菱原封未动，连坐姿和表情都如秋水进屋之前一样，这样的情景，在离渊去世之后的十多天里，已经重复了很多次了。
离渊被以谋反定罪，褫夺一切尊荣爵位，被革除皇籍，死后灵位也进不了庙堂。
但这正是离渊心中所希望的。
拂菱望了望房中东南角观世音菩萨瓷像下方，静静放置着的青釉素纹白底瓶，她还清楚的记得，那天她跪在君霖马前，抱着离渊的尸体撕心裂肺痛哭哀求，才求得君霖把离渊尸身火化成灰，交由她来保管。
君霖总算还保留着一丝做人的良知，也正是这份最后的良知，才得以让拂菱对于那流逝的从前的情愫，没有痛入骨髓的后悔。
书眉所有的冷静决绝，也都是因为对君霖无私的爱，若她心中但凡有一点点她自己，这皇后之位，她是决计不肯轻易让出来的。
这最后的十多天来，拂菱感觉自己从未有过如此的平静，心头空明犹如朗月，所有的恩怨情仇，是是非非此刻全都抛诸身后，心量广阔，如清风朗月。
“给皇上请安。”
门口秋水一阵刻意的高呼，拉回了拂菱的思绪，如今长乐宫的所有人，最不愿意见到的怕就是这位众人眼中神圣冷酷的皇帝了。
拂菱缓缓起身，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连日来几乎没怎么吃东西，难怪会如此不适。
君霖只身进了屋，秋水无可奈何的把门关上，眼神担忧的望着拂菱，她如此的感同身受，也结实担心拂菱因为怨恨，再做出什么过激之举。
“你瘦成了这样？”
不等拂菱行礼，君霖便惊讶道。
拂菱伸手无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颊，倒没什么太多感觉，只双眼无神的望着他，想知道他此行来做什么？
见拂菱没有立即给自己反应，君霖也明白如今他不再受欢迎，便自行找地方坐下，说：“我今天过来，只是来看看你，你不必紧张。”
说着，一边伸手指了指他身旁的座位，示意拂菱坐下，拂菱点了点头，轻轻的走到椅边，缓缓落座。
君霖心中一喜，拂菱这样顺从的模样，是不是代表着经过多日的考虑，她已经想开了呢？
但转念一想，拂菱不是这样的个性，她如此温顺的外表下，一定暗藏了别的猜不到的事情。
“中元节快到了，书眉在宫中举行晚宴，还安排了驱鬼法术，你若没什么要紧的事，一同参加可好？”君霖关切道：“我都听说了，这些日子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话也不肯多说一句，这样下去人会闷坏的。”
说着，他慢慢把手伸过来，似乎想要握住拂菱的手，拂菱不着痕迹的把手藏进袖子里面，对他歉然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答应出席中元节宴会？”君霖几乎有些欣喜。
拂菱不再说话，也不再有任何表情，神情瞬间落寞得又拒人千里之外了。
君霖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便起身道：“那天我会派轿子来接你，你好生准备着些，虽说是夏夜，也要多穿件氅衣，你身子娇弱，以免着凉。”
拂菱望了望君霖远去的背影，感叹他九五之尊，也在自己面前这刻意的伏低做小，很矛盾，又很无可奈何。
还好他今天没有重提册封贵妃的事情。
很快便到了中元节，拂菱指派了一身深蓝绵绸长裙裤，让秋水给自己换上。秋水不解道：“姐姐为何找了件这样老气的衣服，今天阖宫大宴，虽说姐姐不屑于与群芳斗艳，也不需要打扮得在夜色里都找不出来的模样。”
拂菱听她这样的评价，发自内心一笑，握着她的手说：“一会轿子过来，你不必跟我去了，日后再宫中行走，盼你要记住我的话，万万谨言慎行，只要永远记住这一点，以你在后宫的资历，任何人都不敢轻易动你，你要明白才是。”
秋水又惊又喜，喜的是拂菱终于肯开口说话，惊的是她这话里分明还有话，正要问，便听到外面乾极殿的内监的催促声，秋水不耐烦的回应道：“知道了，这不是正在换装吗，你们多等一下不行吗？”
拂菱笑道：“才刚嘱咐你，转头就忘了？以后不可以这样了。”
说完，便自己戴上了斗篷，手里拎了一件线织布袋，看上去沉沉的，匆匆的出了门。
秋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跟在拂菱身后，见她躬身钻进了轿子，轿子被抬了起来，平稳而快速的走进没有月光的夜色里。
秋水跟在轿子后面轻轻跑了起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过，她不敢哭喊，只得眼睁睁的看着拂菱渐行渐远，她心头明白，这轿子不会把拂菱再送回来了。
宴会过半，皇城上空燃放起了璀璨的烟花，众位嫔妃纷纷惊奇的出门欣赏，拂菱也微笑着随众人一道，在君霖的密切注视下钻进人群出了殿门。
透过乾极殿硕大的门窗，君霖也看到外面灿若流星的盛况，他想到那年雪夜，离渊便是这样哄拂菱开心的。
若论痴心一片，再没人比得过离渊，只可惜他托生在了帝王家，应该胸怀家国天下，而不是儿女情长。
“皇上，臣妾陪您也出去赏烟花吧？”书眉柔声说道。
君霖点点头，视线在书眉脸上停留片刻，便又望着前方的人群，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搜寻不到拂菱的身影。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忙叫道：“拂菱呢？拂菱怎么不见了？快派人出去找！”
书眉也急忙吩咐左右近侍出殿寻找，随着空中的烟花越来越盛，欢呼声完全盖过了君霖严厉而焦急的吩咐。
君霖心里最害怕的事情，就在这么不经意的一瞬间中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