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大雪纷飞。
自从大周开国以来,不论寒冬酷暑,乾极殿的长明灯从来没有熄灭过,但是今夜,殿内一片漆黑,侍女内监不敢进殿,只因为他们的皇上独自阴沉的坐在台阶之上,神情落寞颓废已经两个时辰了。
书眉闻讯赶来,侍女们像是看到了救星,纷纷跪在皇后面前,争先恐后的述说殿内的情形。
书眉心中一拧,抬手示意众人噤声,让人打开了殿门,脚步轻轻的走了进去。
殿内空旷安静,外面的廊灯将窗辕的棱角清晰的映照在地面上,书眉脚上踏着这些寒光的影子慢慢走到君霖面前,君霖眼皮没抬,却开口问道:“你告诉我,她还活着吗?”
君霖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无奈而又苍老?而且此时此刻,他弱小得像是一个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需要她保护的孩子。
她不由得含了泪,蹲在君霖身边轻声劝道:“皇上别太伤心,如果老天有意,她一定会再回来的。”
君霖两眼无神的看着书眉,嘴唇干裂,一说话便渗出了血,“事到如今,你都不肯告诉我她去了哪里么?”
书眉低下头,一脸内疚,此刻内心也如翻江倒海。
君霖仿佛找到了希望,倾身上前紧握住书眉的手,红了眼道:“你知道她的去向对不对?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只想知道她如今怎么样。”
书眉别过脸去,泪如雨下,君霖加重了语气,惊慌道:“我绝对不是要责怪你的意思,你不必担心,你的皇后之位非常牢固,你们连家的尊荣也不会因此而减少半分,只要你告诉我她的去向,我便什么都不计较。”
书眉突然抬头望着君霖,起身郑重跪在他面前,说:“臣妾愿以皇后之位和母族所有的尊荣,来换得皇上的振作,皇上一身系天下万民,无论是谁,皇上都万万不可为之消沉。”
说完,重重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响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令人心生畏惧。
君霖苦笑了笑,近乎挖苦道:“你说话总是滴水不漏,也真难为了你。”
书眉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并不接话,只是低头垂目,面容坚定。
过了一会儿,君霖笑着起了身,对书眉道:“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今天的一切来之不易,我绝对不会为一个女人而意气用事。”
书眉喜出望外的跟着起身,伸手想替君霖整理衣袍,君霖轻轻拨开了她,自己动手整理,并隔近望着她笑:“这点大局意识,我们之间倒是很有共鸣。”
书眉知道他是在借机挖苦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把柄,但他内心显然已经认定了当初就是自己协助拂菱逃出宫去的。
说不定,在他心中,早已把自己想象成那恶毒的女人,想成拂菱如今已惨遭毒手。
可即便是他误会,也只能让他误会下去,这些心里话永远都没机会对他说明的。
人人看到的只是尊贵无比的皇后,可夜深人静之时,只有书眉自己内心知道,这令天下女人羡慕的后冠,戴得有多沉重。
风,如刀割一般。
艳阳,高悬在天空。
空气稀薄得让人呼吸困难,但这蓝天碧草之间的宁静,却让人仿若置身世外桃源。
这是大漠北狄给拂菱的第一眼印象。
北方的气候就是这么多变,才不过两日前,一路上都是风雪阻隔,翻过大山进入北狄境内时,却仿若早春将至。
察罕高坐在骏马上,显然心情极好,他笑着回望马车里正在卷帘子的拂菱,
“如今还是深冬,中午太阳照得人身上热,但也不要轻易把外套全脱了,会很容易得伤寒,要像我们这样,只脱掉一只袖子系在腰间,到太阳落山时再穿起来。”察罕笑着喊道,他对拂菱这样礼遇友好,也让随行的将士官兵不敢轻易怠慢拂菱。
这浩瀚草原美景,的确是独一无二的,远远望去,真如大海一般壮阔。
约是被这美景感染,拂菱心旷神怡,有些调皮笑道:“轿子里面暖和,不听你的也不碍什么事。”
察罕哈哈一笑,满足的回过头去。
渐渐的人声鼎沸起来,拂菱隔着轿帘子,都能感受到这周遭围满的北狄百姓对他们凯旋而归的英雄们的热情。大别城是北方商贸繁荣的大城,察罕此次满载而归,在百姓心中,自然声望更隆。
拂菱心里却是有些紧张的,以往在宫中听到有关北狄的事,免不了要加几分诡异的色彩,譬如这些年那十来位远嫁北狄而早夭的大周公主们。
马车在一处搭帐篷面前停下,“出来吧,我的远方客人。”察罕亲自替拂菱掀开帘子,笑意盈盈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拂菱心里有些惊讶,但面上仍是平和,含了浅笑躬身出了轿子,柔夷也紧跟在拂菱的身后出了来。
马车四方的北狄百姓见了拂菱二人,均是欢呼雀跃,热情得拂菱都有些不自在了,她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了早已等候在旁的南弦,南弦也极度不可思议的望着她。
察罕向拂菱伸出手,好似要扶她下轿子,拂菱想了想,这终究是在人家的地盘,再说,日后还要靠着察罕来摆平南弦,便也大方笑着对察罕伸出手去,踏着一位士兵的背,下了轿子。
南弦笑着迎了上来,亲密的对察罕道:“恭喜大王又力破一城,如今已经一同大漠,不消多时,便能与周朝分庭抗礼。”
拂菱不屑的望了望南弦这奴颜卑膝的神情,这个已经浑然忘记了自己是周朝公主的女人。
察罕没有理会南弦,只是问南弦身后的嬷嬷:“王妃的病这么快好了么?你们为什么让她轻易出来吹风,万一再病倒了怎么办?”
那嬷嬷忙低头告罪,拂菱从两人的神情看出,南弦怕是早已经失去了察罕的信任,几乎是被软禁的状态,想想便觉得挺解气。
南弦不自然的笑道:“臣妾的病都是因为思念大王而起,如今见到大王平安归来,病也自然就好全了,大王……”她的目光落到了柔夷身上,面色大变,有些不可相信的指着柔夷:“这……是怎么一回事?”
柔夷见此,大方对南弦屈膝一福:“民女柔夷,给公主请安。”
察罕赞赏的看了眼柔夷,对柔夷给南弦的称呼十分满意,既表明自己周朝子民的身份,又表达了对南弦的不屑,心里赞道有其主必有其仆。
“这位是拂菱的侍女,日后也住在我们王帐里面了。”察罕对南弦说着,也相当于是告诉拂菱,她日后的处所。
南弦脸上肌肉抽搐着,勉强笑着点头说:“大王安排就好。”趁察罕不再看她之时,狠狠的瞪了一眼柔夷,好像柔夷的到来会切实威胁到她的地位似得。
察罕亲自指派了两个看上去敦厚朴实的妇女给拂菱:“她们一个叫阿达莲,一个叫莎珍,以后就负责照顾你了。”
阿达莲和莎珍噙满了友好的笑意走到拂菱面前弯腰行礼,拂菱忙推辞道:“怎好如此劳烦大王……”
察罕不容辩驳道:“汉人有句话叫入乡随俗,你初来乍到,就不要推辞了。”
说完,便吩咐阿达莲和莎珍带拂菱去已经准备好的帐篷里面休整。
拂菱谢过察罕,望着察罕和一众将士远去的背影,心里充满了疑惑,这一路上实在捉摸不透,这个察罕究竟是怎样的人。
阿达莲和莎珍带着拂菱柔夷二人,进了一间布置精巧别致的帐篷里面,拂菱入内环视一圈,这洁白的帐篷由一根主杆支撑,至上而下的垂满了手工编织的彩色果实一样的装饰品,伸手拿一个仔细端详,好像是某种高原上的农作物,拂菱以前没有见过。
帐篷里面用帆布隔成了内外间,外面摆着矮小的方木桌,有些像中原王朝使用的那种,地上有蒲团,这里人的习惯大约是席地而坐的,整间帐篷地下都毫无死角的铺着各色动物皮毛拼成的毛毯,脚踩上去松松软软的,十分舒服。
莎珍指着一个大木桶,笑着对拂菱解释说:“我们前天接到士兵来报,说大王带回来一位尊贵的周朝夫人,怕您不习惯用我们的东西,特意命人仿造周朝的器物,连夜赶制出来的,这个是澡盆,内室还有床,梳妆台等,夫人先进去里面看看?”
拂菱惊讶反问:“夫人?你们说得不会是我吧?”
心里一阵胆寒,瞬间联想到察罕那有些暧昧的眼神,和当着自己的面对南弦刻意冷淡的态度,他该不会是有意想要将自己收入王帐里做压寨夫人吧?这里人生地不熟,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真要是这样那该怎么脱身呢?
阿达莲笑着上前反问说:“对呀,您不是尊贵的夫人姑娘吗?”
这个称呼弄得拂菱更加一头雾水,还是柔夷听出了苗头,笑着凑到拂菱耳边解释说:“她们也许是发音不准,把‘拂菱’两个字生生读成了‘夫人’。”
拂菱想了想,还真的好像是这么回事,便同柔夷两人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而阿达莲和莎珍看着她们在笑,也不问她们是为什么笑,也跟着满足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