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烟花闹,也不管这丝丝绵绵汴梁城的黄梅天。
梦十三入宫的前一夜,一曲《渭城》抚乱了镇南王府的一片天,抚颤了春花与新草,抚得小佛堂里老夫人的佛珠散了一地。
一曲抚罢了,她笑盈盈端上一碗红豆粥,捧到王爷的面前来,一颗蜜糖圆子在腾腾热气中一点一点地化开去,一轮一轮地泛散着甜滋滋的气息。
“王爷请用粥,十三亲手熬制成的,怕不熟,多添了两把火。”
宋昭远浅浅尝了一口,点了点头:“唔,好吃。”
于是那双盯着他尝粥的眼眸含着笑绽开去,象那株樱桃树新出的绿芽叶。
“王爷,乘着月光还温柔,十三再为您舞一曲吧?春日已无荷,就看蝶舞好吗?十三此去宫中,怕是再无机缘为王爷抚琴歌舞了。”
春月寂寂挂在樱桃木梢头,夜风吹起梦十三的丝裳与裙裾,灯盏灼灼照在她乌黑如缎般的发梢,青光随着眸光流转顾盼。
宋昭远摇了摇头:“曲已听过,舞,就免了吧。”
他抬头望月,望漫天星光,望樱桃木,却不望她的眼。
明日天亮之后,一切将是定局。
有些事,是命中注定,就象不可避免的相遇与离别。
有些情,是星光渺渺,只能远远地看在眼里留在心里。
而梦十三,也只是他漫长的一生中无数个月光皎洁的长夜里,一个不经意的断梦。
他所要的气韵,她已达成,并且将按照他设好的路子一直走下去。
他所想要的一切都在计划之中顺顺当当地进行着,就象他所承诺于她的,你好我好大家好,一片繁华前景。
他想要花,她便成花,他想要凤,她已成凤。
还有什么不满意?
梦十三说:“从前,我还是冯金缠的时候,最爱站在绣阁的窗前看街上的人来人往,看那些喜滋滋来裁布做嫁衣的女子脸上的笑容,我不知她们的夫君或富贵或贫穷,但她们在试新嫁衣的时候总是那么的美好。”
她停了下来,想起适才她在试宫里送来的凤冠霞帔的时候,自己的脸上也是笑着的,那是笑给胖嬷嬷与瘦嬷嬷看的。
“那时候,总有富家公子捧着金珠玉粒来提亲,而我,只想要一个知性、温暖、懂我的人,可以一起春天看雨、秋来衔果,一张琴、一盏灯、一双人。然后,一起守一段轻柔的时光,可以不言、不语,但相知、相惜。”
她慢慢地说,他静静地听,此时抬起眼来,看着她,说道:“那是冯金缠,不是梦十三。”
他挥了挥手:“去吧,早早歇息,明日一早要入宫。”
这一夜,他滴酒未沾,一口一口地吃着红豆粥,一直吃到碗底朝天,连最后一颗红豆亦小心冀冀地刮起来,放进了嘴里,慢慢地品。
“红豆煮不熟,再加两把火。愿君用大碗,此物最好吃。”他浅笑了笑,对无疾说道,“本王觉得,这是从古至今,做得最好的一首诗。”
“无疾也觉得是呢。”无疾有心没绪地应道。
“怎么本王觉得无疾想哭的样子?”
“是,王爷把最后一颗红豆都吃了,无疾馋得想哭。这梦十三也真是的,只做一碗红豆粥,也太小气的啦。”
无疾说着,便装模作样地哇哇哭了几声。
“好了无疾,不用煞费苦心逗本王开心。你下去吧,本王想静一静。”
“是。”
无疾不敢退得太远,只在樱桃树下,远远地守着王爷,猛回头,月下树影中,昭玉郡主已哭肿了双眸。
何公公一早就领着司礼监数十名宫人与宫轿,来镇南王府接德妃娘娘入宫。
“肤若凝脂玉,指如削葱根,眉黛如山远,唇润若珠含。”
霞帔凤冠的梦十三,无论是美貌与气度,都是无可挑剔的真正的金枝玉叶。
然而她站在宫轿前迟疑徘徊良久,不见王爷与老夫人来送亲,只有无疾牵着枣红马“战将”静静地侍立着。
“老夫人说,年纪大了,嫁闺女心里不好受,该说的话,昨夜都已说过了,娘娘您多保重吧。”
胖嬷嬷说着,与瘦嬷嬷相拥哭成了泪人。毕竟“调教”了梦十三这许多时日,乍一别,恐今生再无缘相见了,想想心中便难过起来。
梦十三仍翘首张望,王爷还是没有出现。
无疾说:“王爷说了,兄妹一场,一别两宽,就不送了。”
梦十三眉心一挑:“不行,他抱我进的府,就要抱着出。”
无疾拍了拍“战将”,说道:“王爷已经料到你会这么说。王爷说了,战将就与他一般无二,让战将驮着你,也是一样的。”
战马牵至宫轿前,何公公可不依,摇头摆手的,说:“可使不得,哪有新娘子不乘轿骑马的?再说了,宫中历来无这规矩。”
“好吧,那无疾也别送了,本郡主就此别过了。”
他说的没有错,一别两宽吧,此生不见最好。
宫轿出了镇南王府,穿街过巷,一路看着昔日的小伙伴们沿街奔走,为了半块炊饼一碗冷粥而忙忙碌碌的。她想,此去的人生能换来他们的现世安稳,或许也是值得的。
王府越来越远,宫门越来越近,记得他说过,她进不了皇宫大门,只能走偏门而入,这也是规矩。
罢了,从此离你远到天边,远到伸手触碰不到你的光阴,远到月夜里我想你的梦里。
宋昭远枯坐于月下,到星稀,到天明。
一直到听不到宫中喜乐的声音。
“王爷,她已经走了。”
“王爷,已经出南街了。”
“王爷,再过两条街,再穿过东街,就该到南宫门了。”
无疾一遍一遍地来报,他都没有回答。
“看这两日府里忙的够呛,粥碗搁一夜了也没人来收,真是的。”无疾叨咕着,只得自己来收拾王爷面前的端盘与粥碗。
粥碗空荡荡,宋昭远舔了舔嘴唇,仿佛回味着红豆粥的味道,想着梦十三说“此物最好吃”的样子。
粥碗的下面,一块青色的垫布赫然在目。
藏青色的缎面上,一对淡墨并蒂荷花轻轻袅袅绽放。
那块青缎,不是别的,而是他的一截衣袖,他想起曾有那么一次,她疯疯傻傻从他的身上扯下来的,却不知,她一直留到了现在。
他久久凝望着那一截青裳袖,那并蒂荷花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忽地,他站了起来:“无疾,备马。”
“好咧,王爷,战将随时侍侯着呢。”无疾的嘴笑得都咧歪了。
南宫门已经敞开,宫轿抬得四平八稳,德妃娘娘即将入宫。
“等一等。停轿。”宋昭远的战马差一点撞上宫门,长啸一声,稳稳当当拦在宫轿前,而无疾则挡住了宫门。
何公公很不高兴:“镇南王何故拦轿?耽误了时辰可不得了,要知道宫里的规矩……”
宋昭远也不与何公公多费口舌,叩动宫轿帘,说道:“是梦十三就下轿,是冯金缠便入宫。”
只见轿帘一掀,梦十三抛了风冠,甩了霞帔,二话不说跳下轿来。
宋昭远脸上的线条渐渐地变做了温和而柔软,唇角向上勾起笑得很温暖很灿烂,竟如这丝雨绵绵中渐渐开暖的春光,而眉间却又透出一点点狡诈和魅惑。
无疾冲着摸不着头脑又气又恼的何公公嘻嘻笑着,说道:“对不住啊何公公,太匆忙,搞错了哈。”
“搞错了?岂有此理,新娘子也有搞错的?不行,本公公不管错不错的,人抬来了就得入宫侍奉皇上去。”
何公公个人承诺攥住了梦十三就往宫轿里塞。
宋昭远不急不恼,于冷不防间捏住了何公公的食指,笑了笑,赞道:“啧啧啧,毕竟宫中日子养人,何公公的手养得又白又嫩,漂亮极了。敢问何公公是哪边手吃饭?”
“王爷这是何意?”何公公一手攥着梦十三,另一手被宋昭远捏着,被他一顿夸赞很是受用,但无论他如何使劲也无法抽回自己的手指头。
“何公公可知道上回抓了她胳膊的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样?”宋昭远虽然笑容满面,但何公公已经有些发怵了。
“嗯,本王不妨告诉你,本王,卸了他那只胳膊。”
何公公冷笑了一声:“呵呵,镇南王何必危言耸听?本公公也只是奉皇命尽皇事罢了,人是你镇南王府送出来的,本公公领入宫去无可厚非。”
“本王送了吗?”
呃这……镇南王府的确没有一个人送亲的。
何公公一时语结,却仍不肯放手,反而用一条腿膝盖顶住了轿门死死挡住了梦十三出路。
无疾冷嗖嗖说道:“何公公可知道,上回用脚撞了她的公子哥后来怎么样了?”
何公公心头又是一激灵:“镇南王也卸了人家胳膊?”
“不不不,”宋昭远一脸的坏笑,盯着何公公的的眼睛,慢悠悠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嘴唇里飘出三个字:“卸条腿。”
然后手上一松,放开了那根何公公的手,盯着他的脚看。
“何公公,快走啊。”
镇南王杀敌百万,脚下血流成河的故事早在汴梁城流传,宫里宫外都晓得宋昭远是个杀人的魔头,何公公带来的那些宫人早已是瑟瑟发抖,喊了一声便丢下何公公一呼噜都往南宫门里挤。
何公公瞧这架势也无可奈何,就算德妃娘娘要进宫也没人抬轿了,跺了跺脚,气冲冲地入宫去,边走边骂:“本公公定要到皇上面前参镇南王一本。镇南王你可得记住了,你欠本公公一个新娘子,呃不,欠皇上一个德妃娘娘。”
镇南王与“德妃娘娘”早已经手牵着手,跑得无影无踪了。
无疾倚着宫墙笑得走不动道。
“本王不知这样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本王知道,若放开了手,将是一生的痛。就让本王自私一回吧。”
梦十三仰面望他:“王爷不怕会有麻烦?”
“麻烦会有的,办法也会有的。”
他笑得坦然,她便笑得安心。
她知道,此生与这个男人再也无法分开。
他领着她,双双跪在老夫人面前。
老夫人捻着佛珠,虽然面色凝重,但捻珠的手沉稳而坚定。
昭玉郡主说:“昭玉与娘亲商量好了,从今天起,就让昭玉‘因急病暴毙’吧。至于往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一步已经迈开了脚,断然没有收回的理儿,宋昭远握着梦十三的手,点了点头。
这一夜,宫中传来悠长的钟声,二十七下。
是丧钟。
昭玉郡主的“暴毙”二字一语成谶。
很快,新皇登基,一切如常。
“镇南王,朕听闻你近来觅得如意女子,抱得美人归府。朕有意赐婚,不知这圣旨上,新娘子应该写上冯金缠呢还是梦十三?”
宋昭远一怔,新皇帝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新皇呵呵笑着,从金銮殿下来,走至宋昭远面前来,将冕旒一撩,露出他的龙颜来。
宋昭远吃了一惊:“柏、柏、柏公子!”
新皇站直了身,面对着金銮宝座,放声大笑,笑声在金銮殿里回荡。
“宋昭远,朕笑你精明一世糊涂一时,不记得陈年旧事也罢了,难道把贤明三皇子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吗?至少,咱们还曾经一起把尿撒在何公公面碗里。”
呃……
贤明三皇子,当年满朝上下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却也成了高贵妃的眼中钉,不除不快。
性命交困之时,是何公公助他逃出皇宫,饥寒交迫倒在了义庄门前。
当年的仵作老柏收留了他,并教给他查尸验证的本事。他以为,这一生恐怕真的就以此为生了,直到有一天何公公找到了他。
“宋昭远,你得美人,朕得江山,甚好。”新皇笑罢了,望着大殿门外一方天空,不知道他的心中这“甚好”是否还存有遗憾?
新皇对于镇南王府的赏赐可谓是前所未有的丰厚,赐婚又赐宝,同时还将高太师的府邸赐给梦十三做陪嫁。
梦十三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我要建学堂。”
“为何?”宋昭远眯着眼看她,“怕你那些小兄弟也做出什么红豆最好吃的诗来?”
梦十三拍着心口,振振有词:“诗是好诗,粥也是最好的红豆粥,王爷敢说不是?”
宋昭远想了想:“可是,本王还是喜欢原来的红豆诗,此物最相思。相思你懂吗,相思。”
相思,相思。
她羞红了脸。
……
“给哥哥请安,给嫂子请安。”昭玉郡主领着潘驱风双双下拜。
昭玉郡主以皇甫侯府小姐的名义嫁进了镇西王府,夫妻恩爱,和和美美,只是多了一样让她发愁的,那就是照料她那位好姐妹蓉蓉郡主。
蓉蓉郡主的精神已是彻底地崩溃,白天满府里奔跑玩闹,让昭玉追得精疲力竭。
晚上便蜷缩于屋角,拚命地喊有鬼,笑得满府上下不得安宁。
其实,小清早已经离开不知去向,但蓉蓉郡主的疯病原本来自于她的心里,心中有鬼,便容易见鬼。
……
新学堂开工的时候,于马厩的破马槽底下挖出了一样东西。
东西不大,只有半尺见方,龙纹为饰,盘旋一只精雕细琢的青龙,七个孔眼恰到好处地呈现北斗七星状。
“青铜药函!”
宋昭远与梦十三脱口而出,而当宋昭远伸出手的时候,另一只手迅速地伸过来将青铜药函夺了过去。
“杨九郞。”梦十三惊呼。
宋昭远冷笑了一声:“本王早知道,汴梁府的大牢又岂能关得住你杨九郞。”
杨九郞呵呵一笑:“族命未成,又岂能一死了之?多谢王爷成全,蒙洛终于可以回去复命了。梦十三,就拜托王爷照料余生了。”
语竟时泪已成河,百年夙愿终于完成,但愿从此解了秦人村的心结。
宋昭远摊了摊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笑道:“本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养不成一个梦十三,赖货砸在手里,没辄,只能本王自己收了,否则放将出去,不知祸害多少人。”
梦十三凤眉一挑:“我可是当今皇上的徒弟,钦封的十三郡主,圣命赐婚的镇南王妃,王爷有本事放将出去否?”
宋昭远笑道:“不敢。”
杨九郞看着他们,心中百感相交。
“梦十三,九哥说过,你是娘娘的命,却不知这娘娘不是宫里的,而是王府里的。也好,这样九哥走的也放心。”
“杨九郞,你不留下继续寻找钥匙吗?”
六把钥匙已随着高太师和他的奇门遁甲掩埋,只余一把亦被杨九郞抛入深渊,如今这个青铜药函到手,还是得不到长生不老药。
“我族人只奉秦皇之命看守圣物,如今圣物得归,蒙洛自当奉还族人继续看守。至于所谓长生不老药,那就不是我族人所关心的了。”
“嗯。杨九郞你丫蛋的多保重。”梦十三深深地一躬。
从此以后,便真的是山长水远,永不复相见了。
“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梦十三望着杨九郎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那个千年来牵动了不知多少人的药引子。
“王爷,十三知道那药引子了……”
宋昭远拉着她的手,浅笑道:“本王也已猜到了谜底。如何如何,忘我实多,那是一个女子的相思之泪。”
他轻抚她的面颊,在她的鼻尖上点了一点,轻声说:“所谓长生不老,如果非要心爱的女子流下伤心的眼泪,那本王宁愿不要。”
“长生不老,如果千万年孤独,又有何益?昭远与十三相依相守,无需太长,也不求三生三世,只要这数十年的光阴,够将这一生的情话说与你听,就好。”
梦十三望着他:“王爷有说过情话吗,十三怎么没听过?”
“那便附耳过来。”
她乖乖地附耳过去,他便一口咬在她的耳尖:“叫你戏弄本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随着一声佛号响起,一个秃脑肥头大耳的和尚在孩子们中间施舍着炊饼,身上穿的袈裟那是五彩斑斓耀眼夺目,活脱脱还是一只芦花鸡。
梦十三扑哧乐了:“花痴宝。”
“阿弥陀佛,老纳而今法号芦花禅师是也。”
看着“芦花禅师”憨态可掬又认认真真的样子,梦十三百感交集。
人之善恶只在一念之间,恶心起,毁天灭地,善念起,涅槃重生。
而她,从梦十三到冯金缠,再从冯金缠到梦十三,谁说不是一次又一次的脱胎换骨?
她回过头来,看着宋昭远,傻傻地笑。
“棒槌就是棒槌,雕成花也还是棒槌。”他咕噜着,摇了摇头。
突然,抓起她的手,将食指塞进嘴里。
咬。
“疼、疼、疼!”
“疼就对了,表明这不是一个梦,梦十三还是那个梦十三,嗯,千真万确。”宋昭远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梦十三揉着手指头,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忽然想明白了,说道:“咦,不是应该咬你自己的手吗?”
她挥拳却又收了回来,宋昭远绽开他那一脸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望着她,教她不舍得对他拳脚相向。
“梦十三,本王问你,未入宫为妃,丢了一本万利的机会,亏利蚀本,你可后悔?”
“谁说我亏本来着?谁说我不是一本万利?我赚了个王爷,赚大发了。”
梦十三两手并用做着拨算盘的姿势,咧开了嘴笑得只见一口白牙。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