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宁觉得她有点变了，她从前认为“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这句话又浪漫又坚韧，但现在，至少从苏南这件事上可以看出，真遇上了痛不欲生的事之后，她并没有办法“报之以歌”，她只能草木皆兵。
苏南再怎么表现成熟，但毕竟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她用那种恶意的揣测去猜忌他，说出来的话的确太重了。
她有点自责，觉得这样轻易炸刺儿的人已经不是自己了，虽然心态的变化她控制不了，但明白过来前因后果之后，她还是不好意思地对苏南道歉：“……对不起，误会你了。”
苏南看也不看她地呛声，“你从进我家门开始，不是‘对不起’就是‘抱歉’，能不能说点别的？！”
“那……”川宁看着他那个明明委屈却故作不在乎的样子，无端地有点心疼，轻轻拉了拉他怀里抱枕的一个角，“谢谢你？”
苏南嫌弃扔开抱枕，“谁要你谢！”
这个别扭劲儿还挺可爱的，川宁难得发自真心地勾勾嘴角，却发现太久没笑过，这动作坐起来满脸都僵硬似的，“那你要我怎么样？”
苏南转过头来耸拉着眼皮儿瞪她，“你还辞职吗？”
川宁点头，“要辞的，既然你知道我是什么情况，就应该懂，我真的没心情教课。”
“你可以不上课，你每天过来，我们两个说说话，你陪我玩儿会就行了。”
“你怎么不找你同学玩？”
“眼看过年了，他们很多人都跟家里出去了。”他说着，看川宁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生怕川宁可怜自己，连忙又不屑地补充道：“我要出国也可以的，但我不愿意跟我姑姑去，更不耐烦她让别人陪我——再说外面也没什么特别的，还不如留在家里打游戏好玩。”
“那我也不能陪你玩，没法跟你姑姑交代。”
“都说了你不用跟她交代，我的事情我自己做得了主。”
川宁把抱枕扔回给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苏南，所以我们两个是在这绕圈吗？”
苏南瞥了她一眼，“那你闭上眼睛。”
川宁：“？？？”
“闭上，”苏南坚持用手遮住她的眼睛，放开时川宁倒真依了他的意思，闭着眼睛没睁开。漆黑一片的视线里，她听到苏南走开了，声音也随之越来越远，“反正你今天都来了，要走也不至于非得立刻马上转头就走吧？”
这话说的……川宁的职业病莫名其妙涌上来，她闭着眼睛，下意识地给苏南纠正，“你这话有语病，比如‘立刻’和‘马上’——”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去而复返的苏南趁着她张嘴的工夫，往她嘴里塞了块东西。
——甜的，是糖。
川宁受惊似的倏然睁眼，嘴里含着老大一颗糖块儿，怔愣地看着对面恶作剧得逞似的终于见了笑脸的小鬼。
“今天腊月二十三嘛，小年要吃灶糖。”苏南自己也往嘴里塞了一块，那糖块太大了，撑得他半边脸都鼓起来，像只气鼓鼓的小青蛙，连说话也含糊不清起来，“我爸老家的习俗，他在的时候每年都买，后来我爸不在了，我姑姑也每年都给我买。”
“甜的嘛，吃了心情好，虽然除了甜也没什么别的味儿……”少年骄矜惯了，极少跟谁会有这样近似示好的举动，他上赶着往川宁嘴里塞了颗灶糖，川宁还没说什么，他先自己浑身不自在起来，别扭来别扭去，想说点别的又找不到话题，尴尬地等了一会儿，眼神不自觉地往一声不吭的川宁脸上瞟，结果这一看可不得了，吓了一跳——她她她、她怎么哭了？！
“你……你你，你哭什么呀！给你吃个糖又没毒，我又没欺负你，你哭什么！”他顿时手足无措，站在川宁旁边跺脚，跺了两下才想起来，又胡乱抽了一堆纸巾全团到川宁怀里，“别哭了别哭了，到底怎么了？”
……也没怎么。
可能是甜味刺激了某根纤细敏感的神经，让深埋在心底许多天都不曾出来搅局的那种被川宁认为不够成熟的委屈和憋闷忽然失去控制，也可能真的是被一点“同病相怜”的情绪感染，男生一点笨拙别扭的安慰让她倏地放松了心里防线，甜味儿淡淡地包裹口腔，眼泪落下的速度连自己都猝不及防……
她拿纸巾擦擦脸，堪堪控制好差点收不住的情绪，苏南动动嘴角，好半天憋出一句，“不爱吃就吐了，没关系。”
“不是因为这个，”川宁深吸口气，嘎嘣嘎嘣地把糖咬碎了，强烈的甜像是真能在无形中抚慰痛楚，她始终紧绷着的肩膀耸拉下去，把那块糖吞下去，她长长地出了口气，“谢谢。”
苏南干脆不坐沙发上了，他搂着靠垫靠着沙发坐在地毯上，一边脸上撑出灶糖的形状，“好点了吧？吃甜的特别能增加幸福感，真的。”
川宁又从桌上的简易包装里拿了一颗塞进嘴里，这下两个人说话都囫囵不清了，“你还真挺有经验的。”
“那是，老江湖。”苏南头枕在沙发上，仰着脸看了看她，又闭上了眼睛，自说自话似的，“反正就是那种特别孤单，特别没有安全感的感觉吧——就算明知道身边有很多人，朋友啊亲戚啊什么的，他们都陪着你，但是还是觉得无依无靠，我爸一走，我妈又改嫁，我就觉得，好像自己是个弃子，跟谁都好像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了。”
“……”川宁心里咯噔一下，苏南说的状态和感受，她正在一样不落地经历着。
“我那时候还挺小的，上小学，然后知道我情况的，亲戚也好，老师同学甚至同学的家长——他们都对我特别好，但是那种好怎么说呢……可能我的想法偏激不对，但在我看来，那就是因为怜悯，我讨厌被别人可怜，他们对我的容忍度越高，我就越讨厌，所以我就越来越能作，作到后来，姑姑没办法，给我转了学，从转学以后，除了老师，同学就再没人知道我家的情况了，我也就清净了。”
“那你现在？”
“现在就无所谓了，这都快十年过去了，我早就不在乎他们怎么议论我怎么看我了！”苏南抬起胳膊，头枕在胳膊上，屁股往下一滑，他靠着沙发半躺在地上，翘起了二郎腿，“所以你看，最开始的几年的确挺难熬的，但过去就好了。”
川宁没吭声。
沉默中，苏南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头来，黑曜般的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她，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是不是想死？”
川宁打了个激灵，她下意识地掩饰，“什么？”
“你不用骗我，我猜也猜得到。”苏南小大人似的挑高了眉毛，“你刚才进门就要退钱，之前那么财迷，现在竟然主动要给我200％违约金，你这不典型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吗？”他说着，忽然又话锋一转，悠哉悠哉地说起了自己，“其实我也想，每次新闻有什么自杀啊之类的消息我都会研究一下，但是又不敢。”
川宁原本也只是个轻生的念头，自己都不敢做呢，这会儿突然听到别人这么轻而易举地谈论，尤其对方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顿时吓了一跳，连自己的悲怆忧愁都顾不上了，“胡乱想些什么呢？别瞎胡闹！”
“没闹，其实我跟你说啊……”苏南放下腿，转了个身坐起来，在地毯上盘腿打坐地抬头定定地看着川宁，“会说出来的一般都没勇气死，一声不吭憋大招的才可怕呢。”
川宁托着下巴有趣地打量他，“你究竟是十五还是五十？”
“我的心理年龄已经28了，比我堂哥的实际岁数还大一岁呢！”
……这么理直气壮，川宁竟然无法反驳。
“你心里是不是憋了很多话，但是没地方说？就是那种……虽然可能有人陪着你，但你就是不想跟他们多说什么。”
可能真是苏南太无所顾忌了，原本只是来上门退钱的川宁这会儿也彻底放开了，她点点头，诚实地承认了，“对。我室友一直陪着我，可能就是因为太亲近了，我反而什么都不想说——也不对，也不止她们，我跟谁都不想说。”
苏南露出一个“你看，我果然最懂”的表情，他眨眨眼，“我给你安利个吐槽‘神器’吧！”
“嗯？”
初三的小鬼从茶几角落摸出纸笔，刷刷刷地写了一串号码，川宁拿过来一看，是“52818”。
“就是‘我爱八一八’，”苏南说：“你要记不住，就记着它是个‘八卦’号就行了！”
“这是干什么的？”
“我们乐东本地的一个援助热线，你可以上网搜一下，简单来说，就是如果你需要一个吐槽说心事的机会，但是没办法身边任何人说，只想找个树洞，还要求树洞既能听懂你在说什么，又能陪你唠唠嗑的话——给它打电话就没错了。”
川宁从不知道还有这种热线，听得云山雾罩，“啊？”
“就是无论是打电话过去的人，还是接线员，双方身份都是保密的，他们这个热线的志愿者会轮班接电话，所以就算你天天打，也不可能一直是同一个人接，你就把一样的吐槽内容一天说三次一周说七天，也没人会嫌弃你烦人神经病的。”
川宁听他的意思，觉得这小子是这个“818”热线的常客，不禁问道：“你总给这个号码打？不怕说的事被曝出去吗？”
“不会的，”苏南想也不想地反驳她，“我都已经打了几年了，一次都没露出去过，他们是有职业道德的。”
“你没听到不代表就没有。”
“那你自己打打试试啊，你打一次就知道了。”
从苏南家出来，川宁就一直在琢磨那个“818”热线，“离职”没离成功，苏南东扯一下西讲一讲的，说得她头昏脑胀，临走的时候把退回去的那一万块钱又给她塞进了包里，让她隔天再来，川宁浑浑噩噩的也没反驳。
这小孩儿刚开始看不出来，这么待久了，怕不是个话痨，从川宁进门到离开，一个多小时，嘴都没停过，闹得现在她耳朵里都在“嗡嗡嗡”地飞蜜蜂，感觉有点被他来来回回说的那个“我爱八一八”洗脑了。
也没坐车，她一个人沿着河堤路魂不守舍地往前走，像是冥冥中有什么指引似的，走到太阳落山，竟然一路走到了天丰桥。
这座桥……老爸离开之后，她本能地回避，一次都没来过。
现在站在桥头，她看着这座华灯初上的大桥，双脚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她回想着监控镜头里当初拍到的老爸跳下去的地方，一路走到了同样的地点，僵硬地站在了那里。
今天风不大，天气不算冷，桥下水流在夜色中泛着彩灯的光，显得异常平静。
她忽然觉得……其实，可能……跳下去，也没那么可怕。
她有点恍惚，感觉好像什么感情都远去了，唯独耳边苏南念经的声音还惯性地留下来，有点吵。她犹豫再三，静静地看着桥下河水，鬼使神差地拿出了手机，拨通了“52818”热线。
接线室里，今天值班的原宿迟放下了正在研究K线图的平板，接起电话，同时，清越轻松自来熟的声音，透过看不见的电波，传到了那一瞬间几乎想从桥上跳下去的川宁耳朵里——
“您好，这里是52818。想聊点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