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轻轻拂过长安城的每一条巷子,倚墙而生的柳枝生出茸绿新芽,桥下河水轻缓流淌,粉樱早早将春意凝结在枝头,片片盛放吐露芬芳。
这般好天气,红扉园里却飘着股淡淡的药香味,卢媪亲自盯着煎好了药,盛到白瓷罐里,盖好盖子,捡了些甜而不腻的细果放在小碟中,捧去小楼服侍小主人。
近几日绯鱼格外清闲,皆因她在女牢意外染了些病症,只得告了病回家歇息,不知是否是待在红扉园没有出门,还是有候幽贴身随侍的原因,那些不顺心不如意渐渐地消弥不见,总算得了几天的安生。
“倒霉啊,想我这十几年都没怎么生过病,却被这小小风寒之症给打趴下了。”绯鱼说话间仍有些鼻音,喝完药口中发苦,她已将卢媪备下的果子吃得干干净净,仍觉得嘴巴里没一点味道。
“奴倒觉得这是好事,小主人没有发现吗,这几日您可是顺当了好些呢。”
坐在旁边一直未出声的候幽也点点头,卢媪心疼地道:“虽说今日差不多好了,可小主人清瘦了不少,都是差事累人啊。”
绯鱼的病是被女牢中的犯人给连累的,猛一下子来了许多犯人,牢房又不是客栈,住得拥挤难免有体弱者生病,尤其那个爱哭的婴孩,入牢第二日烧了起来,而后大人们也挨个起了病症,医娘子一个人忙不过来,绯鱼便亲自上了阵,亲自看顾着婴孩,没想到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她不在意地道:“好在医娘子医术高明,没出什么大乱子。”
回头她见了胡大人可得说道说道,女牢一直住这么些人可不行,也不知道私藏贡品的案子什么时候能结,早日判了该杀的杀,该流放就流放,可怜那个小婴孩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听说他的父亲在收押途中得了急病没了,家眷却还在此受着活罪,可怜可叹。
“小主人莫再想衙门的事了,先要把自己身子养好。”
“绯鱼姑娘,那些女犯虽然是受了连累,可她们的夫郎做下的恶、贪得的钱财她们也是享用的了,故而荣辱皆是命。”
候幽的话不多,却说得没错,绯鱼也知道其中道理,但人生来便被一个命字支配着,上一刻还是锦衣玉食,下一刻却降下了牢狱之灾,命运多舛者不知几多,便是她自己,还不是生下来便被至亲抛弃在道观?
才刚想到身世,前头便传来通报,崔氏派的人来了。
不知他们是如何知晓绯鱼病了的事情,一连几日都派人来看顾,回回都带着大堆的补品和财帛,似乎绯鱼这一病倒给了他们送来补偿的借口。
今日上门的是个讨人厌的——崔老夫人身边的昆氏,如今倒懂得收敛气势,没有再带大小使女壮声势,一个人耐着性子在小偏厅里候了小半时辰,绯鱼方才姗姗来到,昆氏先仔细打量了她的气色,只见那如花面庞上气色红润,显是大好了,舒了口气道:“十七娘能快快好起来,真是神佛保佑,这下老夫人也能放心了。”
绯鱼抚胸轻咳一声,淡淡地道:“劳贵主人记挂。”
她这话令昆氏有些接不下去,气氛一时尴尬起来,绯鱼见昆氏似还有话说,问道:“可还有什么事?”
昆氏今日除了来看望绯鱼,还奉了崔老夫人的命,要问她一件要紧的事。只是这件事她犹豫良久也不知该怎么问,闻言笑着将老夫人如何为绯鱼担忧,寝食难安的事说了些,末了才道:“老夫人想问问十七娘,能不能随她一同回博陵……当然,十七娘若喜爱在长安住着,也是可以的。”
年前崔老夫人说过,开了春她便要回博陵郡去,一并离去的,还有长子崔游一大家子,他们已来长安数月,对于这个铁石心肠的女儿,崔游已经无话可说,无论是拿家世强压,还以亲情感化,她全都不予理会,就连崔老夫人亲自去见了一面,这逆女都没能心软半分。唯一的进展便是,崔氏以各种名头送去红扉园的财帛礼物,她没再推拒,照单全部都收了。
果然,绯鱼一口便拒了,昆氏叹了口气,老夫人已然料到这个狠心的女郎不会随她走的,虽是如此,仍想问上一声。
“还有件事要告诉十七娘,老夫人一直替大郎还有十七娘保管着先头夫人的嫁妆,待与柳家交待清楚后便让可靠的人给您送来。”
在崔氏看来,十七娘虽然不肯认回去,可他们却不能不当她是外人,眼瞅着绯鱼的年纪也该谈婚论嫁,她母亲当年留下的一切自然是要还给她。
绯鱼默然片刻,点了点头,仿佛一瞬间与早已魂归天外的母亲有了一丝丝联系。
“替我谢过老人家。”
昆氏问道:“主人不日就要离开,十七娘能否去送老夫人一程?”
若是有心,不必她问绯鱼自会打听崔氏何日离开长安,可是绯鱼并未打算去送,淡淡地道:“怕是没什么空,不过我也为老夫人准备了一份礼物。”
她向卢媪示意,卢媪应声出门,片刻后返回捧来一个小小的匣子,绯鱼说道:“听闻老夫人信奉道家缘法,此乃清云道长亲手抄阅的经文《太上感应篇》,特寻来送与老夫人,想必她老人家会喜欢。”
清云道长在长安城的名声非同一般,崔老夫人来长安后也曾向他求过符,能得到一本他亲笔抄阅的经文自是善事,昆氏心中激动不已双手接过:“十七娘有心了,奴这就回去给老夫人看。”
送走昆氏后,绯鱼垮了肩背,靠在榻上道:“累死我了,卢媪,我今日做得可好?”
“小主人做得很好呢,其实奴说的那些您不必放在心上,名门世家有他们的规矩,可这是在咱们红扉园,您想如何便如何,顾忌他们做什么。”
“卢媪,去将候幽请来,我们再一同听你讲长安城的典故,还有灵儿,这几日她都去了哪里,怎么不见人?”
候幽恰好来到,此事她却是知道的,便道:“那小丫头知道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又听说女牢事多,便问过我们,说要去帮医娘子,想必现在她还在女牢。”
灵儿自小在女牢长大,与那里的人感情深厚,去女牢做起事来更加得心应手,绯鱼一听不得了,灵儿往后怕不要当个女狱卒了。
天暖风轻,日头照在庭院,绯鱼与候幽听着卢媪为她们讲着长安城里嫁娶的事,一时都有些昏昏欲睡,原来竟是如此麻烦,尤其那些大家族更是讲究,名门世家的小娘子岂是好当的,就连一向洒脱的韦珍珍也懂管家理帐,手段高明抵得过十个绯鱼,她即将成亲,只能以书信倾诉嫁人前的心事,几次邀她过府一叙,绯鱼却不敢造次,打算在她好日子之前去一趟。
卢媪说了一会儿便去安排午食,绯鱼望着庭院中的青青绿草发呆,候幽突然出声说道:“三公子想必该来了。”
好端端地突然提起裴清野,绯鱼皱皱鼻子,候幽是否看出她心里的不自在了?想想这一年与裴清野从初见互相看不顺眼,因案情一同来到长安,逐渐越走越近,他的心意不知不觉也成了她的心事。
自绯鱼病后,裴清野每日再忙也要抽空过来看上一眼,就连他的母亲裴夫人也亲自来了一趟,红扉园只有绯鱼一个主子,她担心卢媪等人伺候不精心,差点留下来,绯鱼再三保证无碍才离去。
那一家子已经把绯鱼当成自己人了,可是绯鱼至今还未确定自己的心事,并不是觉得两家家世不相当,又或者是裴清野本人有何不妥,而是莫名觉得自己没有做好准备,不想面对。何况她本身并无长处,二人心倾总得为点什么吧,裴清野又不曾说过她哪里令他心动,难道只是因为只有她的碰触不令他反感?
她一脸认真地问道:“候幽,你觉得我怎么样?要摸着自己的良心说!”
“你很好。”
就这样?绯鱼想以头抢地,她错了,不该问候幽的,她捂着脸哼唧了半天,又听候幽说道:“三公子也很好。”
说得真好,绯鱼翻了个白眼问道:“哪里好,我怎么不知道,候幽,你一定是看你家公子哪哪都好,爱屋及乌!”
“谁爱屋及乌了?”
裴清野走入庭院,见她已经离开寝楼,不由心情大好,扬声问二人,却见绯鱼一脸古怪地看着他,疑惑地问:“为何这般看着我?”
绯鱼低声嘀咕了一句:“看你像不像一只乌鸦!”
她的声音低得只有候幽能够听到,候幽忍笑站起来:“三公子,您来了。”
裴清野刚坐下来,腹中便有响声而至,他匆匆而来自是还未用饭,卢媪正好已在摆饭,绯鱼悠悠说道:“知道的懂你是来瞧我这个病人,不知道还当你又来混饭了,是否百事司发不出饷了?”
裴清野苦笑一声,又正色道:“回头发了饷我会命赵太一送来,好让你放心些。”
“喂,你这是几个意思,我才不要!”绯鱼面上一红,转去问别的事:“柳暗的事情你查了没?”
这倒是正事,裴清野说道:“虽然咱们怀疑柳暗,可他在宫中轻易不得一见,谈何容易去查。”
“那岂不是没办法了?”
确实如此,裴清野道:“眼下只有盯牢了贺兴,若真是柳暗所为,他一定会再次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