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初秋。
将手上最后一只猫雕刻完毕,陆一逢吹了吹上面的木屑,将它擦干净。
随即,他将刻刀收回袖中,从门口那矮小的木凳上起身,把刚雕好的猫儿放在墙边的木架上——在那里,已经齐齐地站了一排姿态各异的木猫。
抬眼,桃花林那边,天幕不若平日的碧蓝,微有乌云涌动,有些阴沉。
陆一逢皱眉思忖了片刻,却还是将木架背在了肩上,向山下走去。
往山下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就到了永宁镇。
这镇子虽小,居民也不多,不过民风倒是淳朴得很,平和而安乐。
走到镇中的主街上,陆一逢从肩上解下木架,安顿在街边。
不多时,就有一位老伯走上前来:“这位小兄弟,你又来卖猫了啊!”
“嗯。”
陆一逢微微地点头。
“太好了!”
那老伯高兴得直拍他的肩,“上次我在你这儿买了一只猫,摆回家里之后,连耗子都不敢进屋了!当真是活灵活现,跟真的一样!”
“老伯谬赞了。”
他淡淡地应了一句。
“我家那只给隔壁邻居借走了,我正打算再买一只,没想到你就来了!”
老伯凑近了木架,从右向左看了一遍,想了半晌,挑出一只瞪大了眼看上去甚是精神的木猫,攥在了手里:“多少钱一只?还是老样子吗?”
陆一逢点了点头:“嗯,十文。”
“喏。”
老伯伸手从怀中掏出几个同伴,递了过去,便喜滋滋地拿着木猫儿走了。
陆一逢也不虚应,更不招呼,只是半靠在木架子旁,垂了眼,一言不发地望着地面。
不知站了多久,日头已微斜。
在这期间,又有两个孩童、一位妇人和一位老者买了木雕猫儿。
陆一逢本是打算:一如既往地站到日落时候,方才收拾了东西,回郊外山上他那烟尘居。
可未料道,还没到傍晚时分,天色便忽地黯淡下来。
紧接着,雨点就像筛豆子似的,急急地砸落在地上。
对面烧饼摊子的小贩儿,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摊子,三步并作两步,奔着将烧饼摊子推入了客栈的屋檐下。
一边冲掌柜点头打了声招呼,一边转过面来,用袖口擦着湿淋淋的脑袋、咒骂着突变的天气。
眼见这一切,再抬眼望了望天:乌云厚厚一层,看这样子,这大雨一时半会是不会停的了。
想到这里,陆一逢低垂了眼,只得做了提早收摊回山的打算。
就在他慢吞吞地开始收拾着木架子的时候,却听“啪嗒啪嗒”地踩水之声,由远及近——只见一个短衫长裤打扮的女子,一手抱着脑袋,自大雨中慌慌忙忙地跑了过来。
雨水哗啦啦地瓢泼而下,她被淋得眯了眼,直冲着客栈的屋檐下就冲了过去。
眼见还有两步就到了屋檐底下,她却突然停了脚步,转头回来望他,一脸疑惑。
愣了一愣,似是不明白他为何能在雨地如此从容。
随即,她想也不想地,冲陆一逢跑了过来——二话没说,她一手提了木架子,一手拖住他,便再度直冲着客栈屋檐奔了去。
他尚未明白状况,一时愣住。
挥了手臂想挣脱,未想到她竟是力大得吓人,不使上内劲,一时半会竟然挣脱不得:这女子好大的力气!那木架子怎说也有几十斤重,他乃学武之人,因此双肩可背起。
而她却只靠单手就可以提起,而且似是毫不费劲的轻松模样。
就在陆一逢敛起眉头,如此暗暗生疑的这片刻工夫,他已经被她拖入了屋檐的荫庇之下。
她将木架子敦在地上。
然后,她像大狗似的甩了甩脑袋,将头发上的水珠甩了出去。
大大咧咧地用胳膊抹了一把脸,她这才转而望他,笑眯眯地道:“哈,你这人真奇怪,这么大雨都不知道躲么?”
未等陆一逢答话,她看向细密的雨帘,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又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只见她跑到街对面,弯腰拣起了什么物事。
陆一逢定睛一看:地上散落着几只木猫,应是刚才她提着木架子狂奔的时候,掉落在地上的。
雨点啪嗒啪嗒,在地上溅起朵朵涟漪。
她弯腰拾掇了半天,方才起身,快步跑了回来,抱着一堆木猫钻进屋檐——这一次,她是从里到外都湿得透了。
发丝贴在额角,直往下滴水,她一边将刚才拾起的木雕猫儿往木架子上放,一边笑眯眯地道歉:“哈,抱歉!我这个人做事一向马马虎虎邋里邋遢的,害你的货摔着了。”
“嗯,”陆一逢微微颔首,淡道,“无妨。”
雨水顺着鬓角不断,她用手掌抹了一把脸,甩向一边。
边上的烧饼贩子被溅了水,“哎哟”了一声。
她这才意识到,忙转头抱歉道:“哈,这位小哥,抱歉了!”
那小贩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瞧她一身布衣,又没个装饰之物。
于是斜了个白眼,撇了撇嘴:“看着点呢!”
“哈,小哥你说的是。”
她一手摸着后脑勺,毫不在意地笑道。
那小贩见她甚好说话,又是一脸笑容,便也再不说些什么,只是抱着手抱怨着糟糕的天气。
那女子,却是始终笑眯眯地望向屋檐之外的天幕。
那一道淅沥的雨帘,在她眼中,似是有如折子戏般地有趣。
而“哗啦啦”的雨声,在她耳中,却是如丝竹般悦耳,引得她轻轻点着脚,似是在打节拍。
一时之间,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天地之间,好似只有落雨的簌簌声。
陆一逢敛了眉头,思忖着事态怎会演变成这般光景:不过是下雨而已,若在平时,他早已趁着雨幕,慢慢走回他的烟尘居了。
微微摇了摇头,他暗自好笑:何苦在这里傻站着。
他若想冒雨回去,难道这蛮力女还硬拽着他不成?想到这里,陆一逢收拾了下木架子,背在肩上,刚要踏出一步,却觉得左臂一疼——竟是被她拽住了。
虽然使上内力,定是能轻易挣脱。
但他不动武已有一年之久,所以,他只好无奈地转过头去。
“下这么大雨哪!”
她望向他,一脸疑惑。
陆一逢微微点头,“嗯”了一声: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他并不是瞎子。
“那你还走?”
她挑起眉,诧异地反问道。
“……”陆一逢没答话,只是敛眉望着那只拽着自己的手,言下之意甚是明显:你怎么还不放手?“哈!我明白了!”
那女子挑眉思忖了片刻,突然笑出声来,松开拖住他的手,转而一拍巴掌,“啪”地击出好大一声来:“我知道了!你是赶着回去对不对?”
陆一逢眼角迅速
了一下:如此简单的事情,用得着她一脸恍然大悟、摆出一副好似是侦破重大案件的模样么?那女子却是完全看不出陆一逢表情的不自然,反而很是熟稔的样子,一把扯下他肩上的木架子:“我帮你拎吧!别看我这模样,我力气很大、脚程很快的!你家在哪里?我帮你送过去,总比你自己慢吞吞地淋好久的雨好。”
“这位姑娘,”陆一逢忍无可忍地开了口,垂了眼,他淡淡道,“我并不记得,曾经认识过你。”
那女子愣了一下,随即“啊呀”一声叫出来,没提架子的左手一拍脑门,转而笑眯眯地道:“哈!你看你看,瞧我这可糊涂的!都忘了说了,我叫‘江逐浪’。
呵,这位老兄,你贵姓?”
“……”陆一逢的嘴角了一下,再一下。
他抬了眼,望向面前这个笑得一脸灿烂的陌生女子,沉声道,“我有说过要结识你么?”
“哎呀呀,这位老兄,”她笑道,一手抚上胸口装作受伤的模样,“老兄,这话说得可就伤人心了。
俗话说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呢。
你我二人既在此躲雨,也算是有缘,相识一场,又有何不可?”
还未等陆一逢答话,江逐浪突然转头望向一边的烧饼贩子,笑眯眯地道:“这位小哥,同样地,咱们也算是有缘相识一场,所以……”她微微顿了一顿,一手拍了拍肚皮,笑容格外灿烂,“所以,能不能送一块烧饼,给我这个新朋友?”
小贩愣住,显然未想到话题怎么就转到了自己身上。
而就在此时,江逐浪的肚子适时地唱了一曲“空城计”——“叽咕”的声音在这惟有落雨声的屋檐下,显得格外响亮。
陆一逢瞥了她一眼,随即垂下,淡淡地下了结论:“江逐浪,你真不是一般得厚脸皮。”
她未反驳,只是将木架子又敦回了屋檐下,然后笑眯眯地望着他。
屋檐下本就狭小。
除了三个人之外,又是硕大的木架,以及那烧饼摊子,使得本就狭隘的小小地方,更显得拥挤不堪了:那小贩望着下不停的雨,一会抓耳一会挠腮,甚是焦躁的模样;江逐浪低头摸着肚皮,笑眯眯地叹了口气;陆一逢一言不发,只是靠在墙边,从袖中掏出刻刀,从架子上取下一块废弃了的木头,默默地雕刻起来。
一下,两下……当木块的棱角被磨平,渐渐有了柔和的形象之时,江逐浪转过身来,摸着下巴,盯住陆一逢手中的活儿,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是猫儿吗?”
她微微偏了头,眯眼笑着建议道,“为什么你只雕猫儿呢?何不雕只老鼠,凑个对儿,你看如何?”
“……”陆一逢未答话,只是低垂了眼,唇边扬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哪儿有猫和鼠凑对儿的?见他不搭理,她也并不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当然,“静静”二字,是在自动忽视了她那声如雷动的“空城计”的情况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