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在意料之内的,船上精神出问题的人越来越多,一天以内就能冒出三四个。虽然不是个个都像前几个那么剧烈,有些个只不过是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或是盯着某个角落出神,谁叫都叫不回应,还有只是一味傻笑,从早笑到晚,笑到眼泪流出来,笑到肌肉抽搐都停不下来,总之各态各样。有些发作一阵还能恢复正常,有些就一直那样,让人束手无策。
这些反常得比较文雅的都被同伴扭送去医务室,船上医务室本来就地方小,很快就开始打地铺,后来就只能把一些情况稳定的安置到船上的空房间,再有些一个房间里的都出问题了干脆就地安置。
期间还发生猩猩从医务室脱逃,又在甲板上发作,再次上演全武行的事情。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力气大了几倍,有人跃跃欲试冲上去,结果被他甩到旁边围栏上,直接头破血流昏了过去。最后还是要司马出手,司马几天下来已经疲于应付,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过去二话不说轻轻巧巧地在旁边绞架上一点一跳就翻身而起,轻松绕过猩猩近两米的个头,落下时脚尖在他背后一踢又弹开,那瞬间我只听到一声脆响,随着司马无声地落地。猩猩也轰然瘫软了下去,但是两眼依旧圆睁怒瞪,可脖子以下已经没法动弹。
对于司马显现出来的能力,我已经见怪不怪,如今我觉得他做出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好像还没有他做不了的事情。我只是惊讶他最近的变化。
“你把他弄瘫痪了?”司马经过我身边时我惊讶地问他。
“只是暂时麻痹,让他颈椎一节移位了一点,回去以后复位一下,还是可以康复的。”司马说得毫无感情。
那次之后,我听到人群中对司马的称呼变了,大家都战战兢兢地称他为“The Reaper”,也就是英语中拿着镰刀的那个死神,虽然司马从来没真正对一个人下杀手过。也许因为冷面,所以被人误解为冷血。
船上人心惶惶,所有尚且清醒的人都陷入极度恐惧当中,却又无处可逃。
我和葛云翼有司马护驾,暂时还没什么问题,但看到一个个人陷入疯狂的境地,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我潜意识地就开始感到悲观,再这样下去,我们根本等不到海况发生的那天,所有的人,也许除了司马以外,都逃不过这一劫。我甚至有一种错觉,我和葛云翼现在都是活在借来的时间里面,也许还有不久,这借来的也告罄了。到时候我们也会陷入无边的疯狂中去,然后在疯狂中丧生。
还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连司马都不一定逃得过。因为他也变了。
没错,他也和以往不一样了,这点葛云翼和我有同感。
他的变化其实还是很明显的。在我的概念里面,他一直是一个沉着冷静,心藏沟壑的人。不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至少凡事都胸有成竹,喜怒不显于颜色。可最近,他显然越来越没有耐心,甚至可以时时从他那张拉长的脸上看出迫切与不满。他似乎想要尽快地逃离这艘船——没错,我总觉得他想要逃离的仅仅是这艘船,而不是这个岛屿。
而有时候,他又有点忧愁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他几乎每天太阳下山的时候都会在甲板上吹风,不管是阴天没太阳还是晴天有太阳,他都会极目远眺茫茫大海,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看,眼里满满的忧伤,那是我之前从来没看到他流露过的神色。
不过葛云翼不这么认为,他觉得只要是有血有肉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再稳如泰山也有焦躁的时候,而说司马忧伤更是无从谈起。其实我也知道我的想法非常不正常,也许,我真的已经在崩溃边缘了。
终于,在假火灾那件事发生后的第五天早晨,打捞队的负责人大卫出了事。
那天他起得特别早,还没天亮就起来了,还没洗漱就跑到船长室里,把门硬敲开,然后没头没脑地就问,“你听见狗叫声了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充满惊惶恐惧,仿佛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但却又没法控制身体和已经偏离的意识。
船长这些天来已经成为惊弓之鸟,他形容憔悴,短短时间内就好像苍老了十几岁。他听到大卫的话,惊觉事态严重,知道他已经中招,他也没顾得上立刻回答他,转身抓起内部对讲机就叫医生过来。
刚放下对讲机,大卫就过来,抓住他的衣领,几近疯狂地追问,还是那句话,“你听见狗叫声了吗?”
船长要扒下他的手,他却抓得死紧,船长大叫,“我没有听见!”
就在这时候,大卫突然松手了,对着船长身后的地面盯着看,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惊惶的东西,他开始后退,嘴唇不住地发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船长狐疑地往身后看,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回过头再看大卫,他明显被吓得腿软,走路都有些不稳,口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船长靠近了,才听见他在反复说着一个单词“hellhound”——地狱魔犬。
在西方的民间传说中,人如果在生前做坏事太多,死前地狱会派出hellhound送他最后一程,并把他的魂魄拖回地狱。无论那恶人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地狱魔犬都会精准地找上门来,避无可避。除了将死之人外,其余人都看不见那地狱魔犬。而传说中那魔犬形容凶狠丑陋,全身燃着地狱炼火,毛色全黑,双目发绿光,口涎滴答,足有半人多高,而且爪子锋利,犬牙尖锐,会把人撕裂咬碎,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大卫以为自己看到hellhound的时候,会如此惊惶失措。他腿软脚软,一个踉跄便往后瘫坐下来,然纵使坐在地上还是在不断用手脚并用地后退,最终却退无可退得背靠到栏杆上。
他看看眼前,又看看身后,把心一横,卧倒从围栏最下面翻了下去,直接跳到了沙滩上。
要知道甲板离沙滩的距离少说也有三层楼,虽然大卫在翻身下去的时候及时抓了根短绳,迅速把一头穿过围栏后,两手握着两端就跳了下去。可是绳子到头的时候,手实在抵抗不过下落的力量,直接搓破手心里的皮后脱了手。虽然这一来大卫在跳下去的过程中借了下立,但那个高度,落到沙滩上仍然崴伤了脚,可他就像毫无知觉一样,迅速站起来后跛着脚就往岛上的最高点冲刺。
他越跑越快,到后来几近发足狂奔,但他的脚明显伤重,血透过裤子染满了鞋子,一脚下去就是一个血脚印,但他却似乎毫无痛感,或者已经癫狂,全然不顾只知道往前冲刺。
就在他要接近最高点的时候,不知怎地脚下一划,人就从坡上滑滚下来,一开始他还想用双手插入砂石里固定住身体,但砂石根本不承力,他阻止不了自己下滑的趋势,一路毫无阻滞地就往下滚。
最终他滚到近沙滩平缓的地方停了下来。仰面朝上,所有曝露在外的部分已经血肉模糊,基本看不出原样。身上的衣服裤子都碎成条状,里面的皮肉也已经不同深浅地被砂石割裂刮伤,衣裤几乎被血浸染。他最后滚过的那块地方一条明显的血痕蔓延下来,越到下面那痕迹就越明显。
他腿脚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弯曲,已经看得出白骨从近脚踝处刺出,他身体停下来的时候血还一个劲地沿着刺出的白骨往下滴,一滴一滴几近连成线,看那流血量,应该是小腿动脉已经被刺穿。
等到船上有人下去查看的时候,他已经断了气。
我们三个人所看到的场景,正是他死命往坡上冲的时候,至于之前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如今根本不需要问询,就能在半小时内传遍船上每一个角落。
我还记得他的尸体被抬上来路过我们身边,只觉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仰面朝上,整张脸已经血肉模糊到没有办法看,尤其鼻子上贯穿鼻骨那一条割裂,连鼻腔都曝露在外。只有那双眼睛圆睁着,瞪着上方,白底蓝瞳,仍然保留着死前的深刻恐惧。
我和葛云翼都别过脸去,不忍再看,没想到生前意气风发、指挥统领的一个人,死状居然如此凄惨。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再这样下去,不知道我们下场又会是怎样的。我瞥了眼司马,他看着那具尸体,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脸上神色不定,目光有些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尸体被抬入内舱,接下来便会被放到冰库当中运回去,只是不知道他的家人看到他的惨状,会有多么悲痛——如果,我们还能活着把他带回去的话。
船长开始差人在驱散甲板上的人,人散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向我们径直走了过来,到司马面前停了下来,一双蓝眸定定地看着他,目光灼灼下似乎有隐藏了几分心虚,他犹豫了一下说,“We have to talk。(我们必须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