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一旦决定了，走出了某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叶烨这话乍听之下像是警告，但他的语气却更像是叹息。
我这人虽然好奇心普通，但十几年来在船上的资历越来越深，脸皮反而是越来越薄了，听他这话我只觉得他故作老成危言耸听，便没好气地甩下一句，“不劳阁下费心。”
他并不生气，只是又轻轻嘀咕了一句，“看来有些人，并不领你的情啊。”
我没理他，走到刚才看到的那东西旁边，用头灯去照水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照还好，一照果然吓了一跳，那水里的东西，居然是一个人，确切点说，是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有一部分被夹在水里的石缝当中，所以并没有完全浮起来，我看到水上漂的那只是尸体的一条前臂和手的部分，尸体在水里几乎全部腐化，眼眶完全镂空，头骨上也已经都满覆绿色的不知道是海藻还是杂物，根本不可能辨出面目。
可是……如果仅仅只是一具尸体，为什么叶烨说得那么严重？难道他真的只是吓吓人？
我“切”了一声表示不屑，“一具死尸有什么好怕的。”说着我就往回走。
才刚走了两步，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立马回头又把头灯往水里照去，仔仔细细去看那具尸体。渐渐地，我觉得背脊上一阵阵凉，两条腿有点不听使唤地开始发软，最终还是没能撑住，就地坐了下来。
“劝过你，你不听。”叶烨补了一句。
我没有再回话，心里也懊悔，早知道这样，倒宁可是不看不知道的。
其实我并没有认出那人是谁——任谁变成了那样都是认不出来的，但是，我认出了他身上的那件衣服。
那是一件制服，同样款式的衣服，我在十五年前也穿过，在上一次来这个地方的时候。
“这个……真的……是他？”我说得有些艰难。
“你觉得，还有其他的可能性吗？”叶烨反问道。
“你早就知道？”
“不是，只是刚刚进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叶烨仍然是那种听不出喜怒的语气，“这事并不是太难推测的，不是么。”
他说得没错，就是因为太容易联想得到，所以我一看到，就能够知道那是谁，哪怕反应慢一点，之后很快也能联系起来。
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司马死后，那么多次，我似乎又看见他，虽然每次他都是一转眼便不见人影，可多多少少，因为他那句“后会有期”，我总觉得我还能见到他的。
只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形。
哪怕我知道当年他去做了什么，知道那时他要怎么做才能让我们脱困，可那只是一种认知，远没有现在这样直面现实而来得惨烈。
没错，哪怕现在置身天地星斗之境，耳边寂静无声，我仍然觉得，这太惨烈。
我泄气地坐在一边，沮丧到了极点，只可惜葛云翼不在，我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要不然有他插科打诨一下，说不定我还没有那么难过。
“快走。”突然之间，寂静的黑暗中我听到高手咬着牙吐出这么一句，“快走！”他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了？”叶烨一听就起身了，要去把高手扶起来。但他人仍然是软的，完全站不起来，只能勉强靠在叶烨身上。
“回潮了，快走。”高手嘶哑着声音说。
听到他这么说，我才注意到脚下，原本那池子水离脚边还有段距离，而如今已经半尺不到就要没上来了。
我这里才一晃神的功夫，那边叶烨已经把高手背在身上了，“往哪里走？”他侧过头问半昏半醒的高手。
“水里。”高手说。
“你没搞错吧。”我一听，这家伙一定是脑袋短路了，往水里走还不如不走呢。
“水……会淹满……这里。”高手艰难地说，“原路没法返回了……水下有路……趁现在水压……还不太高……”他喘了两口气，声音越来越低。
叶烨对他的话毫不质疑，拿出他腰包里的便携式迷你呼吸器。这种特制的呼吸器我们每个人的随身包里面都有三支，每支内含可以呼吸五分钟的氧气。优点是的确很小巧，只和两支钢笔并排放差不多大，缺点当然是，内含量太少。
之前在打斗的过程中，高手的腰包应该已经被抛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所以他和叶烨一共只有三根。叶烨让高手先用上，高手说，“没关系，我可以先闭气。”
“你都成这样了，不要命了？”叶烨居然有些生气，让我帮忙把呼吸器绑到他头上，自己倒没用着，便一步跨入水里，没几步，就完全沉到了水里。
我也紧跟着下去，一没入水中，那满洞的光点都被隔绝在了外面。借着头灯的光，我可以看到他背着高手在摸索着。在水里负重到底困难，虽然高手似乎在指引着他往某个方向行进，但他仍然只能蹒跚着前进，走得歪歪扭扭，手舞足蹈地极力控制住平衡，才过半分多钟，我就看到从他那个方向传来的呼吸泡，由一串变成了两串——叶烨已经憋不住，用上呼吸器了。
没想到这样的境地下，我的状态居然算是最好的。再这样下去，看来只有把我的一个呼吸器给他们用了。
叶烨在前面游了一段，停了下来，打着灯向我示意。我近前一看，前面是一道非常窄小的石缝，我们三个人只能侧身勉强挤过去。
他把高手从身上褪下来，一只手紧紧抓着他一侧的手臂，让我抓住另一侧，三个人和三只螃蟹似的，往缝里面挤进去。
那条石缝没想到还挺长的，我挤到一半就有点憋不住了，还好我呼吸器之前就已经拿出来了别在上衣口袋里面，此刻立刻能用上。
黯淡的光线加上水下无可预知的环境模糊了我的感官，我渐渐失去对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往上还是往下，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只知道当我看到前面出现一丝亮光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呼吸器里的氧气用尽了。
为了节省一点，我没有马上拿出第二个，还是憋着气再往前走了一段。接着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的那个呼吸器已经告罄，那高手早该在我之前就用完了，可我很肯定刚刚他没有换过呼吸器。
我把灯光调节过来照向高手，果然他嘴里的呼吸器已经吐掉了，此刻嘴边一点呼吸泡都没有，显然在闭气当中。我赶紧拿了自己的一个，伸手过去给他续上，他朝我看了一眼，似乎是扯了一下嘴角，点了点头。
继续往前，我们三个终于从那石缝里面挤出来，周围亮堂起来，外面显然还是白天。叶烨赶紧回身来看高手的情况，看到他换过呼吸器了才松了口气，他自己也换上了最后一个。再一次背着高手往上游去。
其实在水里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很大的压力，如果我没估计错，我们此刻在水下至少有五十多米，因此不能一下子上浮，不然得了减压病，以船上的设施，是没办法治疗的。而且减压病严重起来会导致组织缺血缺氧，可能会偏瘫甚至死亡。
但同时，我们的氧气储备不够，我和叶烨就算勉强还能忍一下，高手的情况不容乐观。
换句话说，浮得慢一点，他会被憋死，浮得快一点，得了减压病还是会有生命危险。
五分钟的时间很快过去，我看到高手把呼吸器吐掉，然后垂着头便没了动静。叶烨显然也焦急起来，上浮的速度陡然加快，我只能上去拉住他——窒息在一定时间内还有救，如果是减压病，以高手现在的状态，那是连救都救不了的。
待到我们三个都破水而出的时候，高手已经完全没了意识，闭着眼睛，被驼在叶烨的背上。他脸上没有乌紫的地方露出来的皮肤，白到发青，完全没有血色，有些地方经脉爆出，有些可怖。
好在我们离岸不远，而且船也就停在附近，我和叶烨两个人合力把高手拖到滩涂上，叶烨给他做心肺复苏，我则去叫人来支援。
之前在岛屿顶部棱线等着的葛云翼和秦萧，在看到我们出水的时候就往这方向赶，我过去的时候正好碰个正着，我们三个回到叶烨那边，他仍然在不停地做心肺复苏，高手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看叶烨那表情，我觉得，要不是他浑身都是水，我大概能看到他在流眼泪。
其实我们都知道，做心肺复苏也是一件挺耗体力的工作，更何况叶烨刚才一路背着司马游上来，已经消耗很大。但是他依旧分毫不敢懈怠，期间秦萧想要去替他，他却不让，手下一刻都不敢不停。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我觉得几个人间笼罩起一层绝望的情绪，好像绕了那么大一圈，却最终逃不过这样的结局。可叶烨不愿意放弃，我们也就只能再旁边看着。
大约也是诚意动天，十多分钟以后，高手终于呛出肺里的水，缓过一口气来。
只是那呛出来的水，却是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