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风浪
锦毛狸2019-02-19 04:543,840

  “这船的样子……啧……你没觉得,有点像纸船?”司马源那句其实也根本不是问句。

  我被他看着,明明对方眼神轻飘飘的,我却感到有点发毛,好像被说中了什么心事一样,干笑了两声,“说什么呢,只要白色的船都像纸船,想多了呗,想多了啊。呵呵,哈哈。”嘴上仍然打着马虎,心里恍然到那灰白色船体真的就像旧了的纸船一样,货船其实极少这种颜色的,怪不得看来让人觉得不舒服。

  但不舒服是一件事,出航还是躲避不了的。在指定地点集合完毕,按流程训话讲事,然后便各自核对好海员入住舱号,熟练地安顿下来。虽然说是和另外一队人合组,但大家在之前进修课当中也都见过,所以彼此并不陌生,再加上船员天生就有自来熟的本事,所以附近几个舱室的人很快就熟捻起来。

  出航的前两天,平静地几乎可以说是无聊,每天就是在那个点起来,然后按部就班地进行岗位作业,该查的查该做的做,下午是轮到我站岗,等到我那一班岗站完,也快要天黑了。和大伙胡侃乱聊,偷着打打小牌,一天也就过去了。

  也就是在那两天里面,我听说一件事,和司马有关系。据说他其实已经考出上一级的适任证书,这一次本不需要他出航,而且这次也压根没要求他来,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就来了。

  “嘿嘿,还能有什么,”葛云翼叼着牙签,一边手里还摇着骰盅,“要表现呗,要拍呗。”说着一把扣下打开,接着就欢呼一声,这一把他又赢了。

  说起来他应该是两年里面我们一批人中变化最大的了,大概是一开始上船被整怕了,他痛定思痛,后来和大家打成一片,和谁都称兄道弟,前几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剩都用来请客,而且还苦练手艺,现在他一手套绳绝活,准得和马戏团表演似的,虽然他现在机工长的职位不太用得到,但时不时拿出来秀一下还是让人叹为观止,可见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尤其是被逼到一定境地的时候。

  也因为他如今人面广,什么小道消息都能听到一些,所以我们船上八卦胡侃时最爱拉上他,他消息的准确度就算没个十成,八成至少还是有的。

  我们被他赢了一把,也没觉得多懊丧,洗牌再来,其中一个老兄一边摸牌一边道,“你说那波斯猫,到底什么来头?”他是这次外组里的人,我们叫他菜头,年纪很轻,才刚二十出头,资历也浅。

  “别说你不知道,我们跟他处了两年了,还是不知道,”我说,“看上去像知识分子,就说我们这打牌吧,从来没见他打过,不知道是不会还是装清高。”

  “我说是装,”葛云翼盯着手里的牌,他似乎是很看不惯司马那样子,也不管别人现在是二副,级别可比他高,“你们知道不,那家伙没事就在看书,要不就躺床上闭目养神,你说说,要装知识分子你甭上船啊,要装仙风道骨你上庙里出家去,真是……”

  他的话引来一阵同意,然后又胡扯些七七八八的,轮到菜头值班的时间了,他走了后我们没找到替他的人,便早早收了。

  那天睡得比较早,但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警报大作,我从床上跳起来,一边随便往身上套制服一边往外面冲,这警报声我们都太熟悉了:台风预警。

  海上台风可大可小,尤其是这种在海上突然形成的——因为我们事先没有收到预报——更是难以掌握,我们这艘船虽然不小,但也不算什么巨型货轮,有台风更要小心,能绕开最好还是绕开。

  但虽然紧急警报,我们却也不慌乱,这种情况之前演练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即使是真实情况的也碰到过一次。所以算是井然地跑到各自岗位,进行设备检查和安全加固。

  就在我在主甲板上作业的时候,突然听到上层甲板传来一声大叫:“不要转舵!直面冲过去。”

  我反射性地抬头,脚下却一个踉跄,此时我们应该已经到了风力外围区域,海况已经不平稳,就在我抓紧绳索要定住身形的时候,上层甲板突然跳下来一个人。没错,那个人是跳下来,而且稳稳落在我身旁,然后瞬时立刻起身往驾驶舱的方向跑去,仿佛不是踩在船上而是在平地上。

  “靠,身手倒的确不错。”单凭那背影,我就认出那不是别人,正是司马源。

  他那么做其实非常违规,我虽然有点好奇心,什么事终于遇上件让这尊菩萨动容了,但我又不能跟着违规,所以在执行完自己的岗位任务之后,便进入到内舱,这种时候不宜留在甲板上。

  在走廊上走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似乎是听到,在外界逐渐变大的风浪声中,驾驶舱传来争吵声,虽然并听不清楚在说什么。我心里思摸着,是不是司马和船长吵起来了,想想这家伙还真是胆大包天啊,敢和船长叫板。要是我和船长顶嘴,会不会直接被踹海里。

  风浪变大的速度比我想象地要快得多,来势汹汹的样子。不一会儿,舱内几乎已经没法安稳地站立,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找了条绳索,想着待会儿要是风浪再大,我得把自己固定一下,不然磕伤碰伤可怨不得别人。

  船体越来越颠簸起来,然后,让事态更加糟糕的是,我所在那一区的照明突然中断,整个一片都瞬时陷入了黑暗之中。

  我可以听到舱外波涛肆虐的声音,那一下一下拍在船体上,在内舱造成一种震荡的回声,层层叠叠地重合起来,明明不算震耳欲聋,却让人脑壳发疼。

  这时候我才发现,什么模拟演习,还有之前遇到的那个小型风暴,都根本算不上什么,我脑子里面乱哄哄的,一会想着我们是不是没能绕过风暴区,或者风暴中心也绕了弯追着我们来了——这种事情虽然极为少见,但不排除发生的可能性。

  一会儿又想着,是不是船长疯了听了那个波斯猫的话,直接正对着风暴中心就正冲过去了。靠,要真是这样,那船长也不要当了,换人算了。

  辗转又想到上学习班的时候,学长当故事说的各国船难的故事,不管当时他们的目的到底是劝诫还存心就是吓吓我们,总之在这个时候那些故事的恐怖之处一股脑地涌到了脑子里面。在毫无亮光可循的黑暗当中,我可以听到自己如打鼓的心跳声,明明已经固定住身体,但是手还是死命抓着钢架,我甚至可以感到自己的手在发抖,总觉得下一个浪头打来,不是水会突然之间漫到膝盖,就是整个船体会倾翻过来,或者更加糟糕,会被卷到空中然后直落到海里,那不要说是我们这样的货轮,就是万吨巨轮,这样摔下来,照样龙骨折断玩完。

  不会的不会的,我安慰自己,一个小台风而已,不会一下子发展得那么快的。可心里的另外一个声音又说,谁知道呢,去年那在日本冲绳那失踪的那艘巨轮,那是多大的吨位多先进的船,就是遇上个台风,船长一开始传回电报还轻描淡写,结果渣都没找到一块。

  那是我最难熬的一个夜晚,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在让人绝望的境况之下,黑暗能如何加深人的恐惧,那种无所不在的窒息感,挤压着每根神经,分分钟都要发疯,最终当黎明的曙光透过甲板上的窗户照进来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在地底跌打滚爬了半辈子又重见光明一般,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慢慢呼出来,身上黏黏腻腻被汗湿了大半。

  我慢慢走回主甲板上,风雨过后的空气总是清新而宜人的,深呼吸之下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阳光暖洋洋地照下来,蔚蓝的天空中稀稀拉拉地飘着几缕云,轻松悠然的样子,好像下一刻海风一吹,也会随风散去。

  “喂,老兄,”有人拍我的肩,我一回头,是葛云翼,他的脸色也不好,头发乱糟糟的,好像一夜之间青胡茬都长出来了,“老兄,你说,我们是不是选错行了。你说我们是不是也该像白胜利那样,回炉再读书去?”

  “你拉倒吧,”我把他的手从肩膀上面甩下去,“就你小子还读的了书?你还是管好手头的事情吧机工长,昨晚我那一区可黑了一夜。”

  “得得得,罗嗦,一刻都不让消停。”唠叨着又钻回舱内,应该是去检查设备受损情况去了。

  我在甲板上站了两分钟,突然想起昨晚波斯猫那件事,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好奇心的驱使下,我踱到驾驶舱附近,假装好像路过地往里面瞄了几眼,就见船长还是在他的位子上,对着仪表盘,脸上也没什么太不安的表情。倒是波斯猫,抱着手站在后面,眉头轻锁,没看船长,只是看着前面窗外,带着几分忧愁的样子,老蔡就站在他旁边,脸上也有几分凝重。

  我在外面装模作样地作检查状,实则想听到一些壁角,虽然我也清楚一般来说,外面是听不到里面人说话声音的,除非里面人拔高声音吵起来。

  过了没多久,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只是简短地说了几句,舱室门就开了,老蔡和波斯猫走了出来。

  “我说司马,你昨天晚上怎么回事,以后你还想不想干了?”

  司马笑了笑,“我刚不是道歉了么,慢点您会明白的,现在……”他看了看远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多说也无益了。”

  嗯?他这话什么意思?我思忖着,也向他看的那方向瞄了几眼。奇怪,没事啊?雨过天晴不就好了,说这话是知道些什么还是故作高深?

  看他们俩一边谈着一边往另外一个方向走过去,我也兴致缺缺地往回走,心里不自觉想到了刚刚提起的白胜利。那家伙把我介绍上船之后大约一年多,家里给处了个对象,白胜利自己也挺喜欢,但是女方觉得他工作聚少离多又不安定,说一定要转在岸的岗位才考虑结婚。白胜利没办法,递了申请,还报了补习班,说是一样转岗了,不如趁机考个大学,前景也好一点。虽然前些日子归岸期间找他出来吃饭的时候,听他吐了一肚子读书的苦水,可现在想起来,读书即使受点煎熬,但前途还是光明的,不会像现在这样玩儿命似的。

  但再想想要我捧着书再读个几年……还是算了,不是说了这事儿少见么,之前听学长提起来,也是转述别人经历,说明他们自己也没经历过,有些船员一辈子都不一定遇到过一次,这下还是回去能大谈特谈一番了。

  我这样说服着自己,也感觉平静一点,却完全没有想到,前一晚经历的风暴,只是整件事的开始,而后的经历,才是真正让我后来每次回想起来,都有种恐惧感的症结所在。

继续阅读:03 迷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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