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法司的官员们得到发回重审的圣旨，便迫不及待地赶回刑部大牢重新提审犯人张差。胡士相虽然还坐在主审官的位置上，但心境已和之前那次审讯截然不同——从自信满满变成了忐忑不安。
庭下的犯人带着沉重的枷锁跪在地上，他的表现和两日前被三法司初次会审时大不相同。张差的双眼从浑浊变得清明起来，行为从不可理喻变得有条不紊。他不再胡言乱语，不再左顾右盼，不再独自傻笑，就这么安静地跪在那里，和一个普通的犯人无异。坐在庭上的胡士相内心“咯噔”一下，深感此次怕是无法善了了。
“啪”的一声惊堂木响，胡士相开始了问话。
“堂下何人？”
“蓟州人张差。”跪着的犯人口齿清晰地回答道。
这，这和前日训练的完全不一样！胡士相心中骇然。前日知此人是疯子，胡士相特意用训猴一样的办法训练他，用条件反射来让他回答自己的问题。可这第一题“堂下何人”的答案应该是“张差”两字，籍贯是下一题才会问到的啊！结合刚才观察到犯人越来越正常的表现，胡士相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人从来就不是疯子。
可无论如何，审讯还得继续下去，胡士相硬着头皮跳过第二题继续发问，只能暗中祈祷张差照着剧本继续演下去：
“因……因何事来到京师？”
“家中贫穷，来京师想寻一份生计。”
胡士相的脑中“嗡”的一声响，全乱套了。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的回答，不止让胡士相震惊，也让会审的众人疑惑不已，才时隔两日，不止一个看起来像疯子的人恢复了正常，连回答的供词也完全不一样了。众人窃窃私语，却并未质疑，只等胡士相继续审问，静待事态的发展。
“为何手持凶器闯入宫中？”胡士相故意忽略掉刚才的回答，做着最后的努力，直接又进行了下一题，希望事情能回到本来的的轨道上。
“受庞老公、刘老公指使，进宫打小爷。”
一句话声音并不大，却让在场所有人瞬间感觉五雷轰顶。没有一个人会说自己不知道“小爷”是什么意思，宫里除了太子朱常洛难道还有第二个“小爷”？而这“庞老公”“刘老公”是谁？根本就不用问。“老公”是对太监的称呼，郑贵妃手下庞保、刘成两个贴身太监可没少在京师作威作福。
“庞老公、刘老公全名是什么？”“是不是他们带你去的慈庆宫？”“凶器是谁提供的？”
参与审讯的众官员群情汹汹，不等主审官胡士相再开口就迫不及待地你一言我一语追问张差，现场一片混乱。胡士相此刻还在震惊中没缓过来，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万历皇帝交给自己的差事彻底办砸了，而办砸了皇帝的差事意味着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行，不能让事情朝更危险的方向发展，胡士相赶紧一声大喝道：
“不能再问了！”
“为什么不能再问？”大理寺卿周光镐第一个站出来反驳。
“此案已事涉天家，不是你我臣子所能置喙的了！必须速速禀明陛下，请陛下定夺！”胡士相想把事态稳定到现下，不让它在继续发展，至于后面的事，就已经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了。若是能将这场审讯的结果止步于此，众人齐齐去宫里向皇帝禀报，请皇帝来定夺，或许事情还能有转机。但如果再这么继续审下去，把所有证据都做实了，到了那时即便是万历也将无力回天！
“荒唐！陛下既将此案交给三法司会审，那我等便不能如那刘廷元一般辜负陛下所托。审出结果、拿到证据再禀明陛下是我等应尽的职责。胡大人听到犯人是受到庞老公、刘老公指使就想叫停审讯，莫不是想包庇不成？”左都御史李鋕一番话有理有据，呛得胡士相无计可施。
“陛下既让我做这主审官，那如何审讯何时禀报自然由我做主，李大人虽是三品大员，但在此案上也不能干涉主审官的权力吧？”胡士相方寸已失，只得硬着头皮强撑。
“胡大人是当本官不存在吗？在刑部，本官乃刑部侍郎，是你的上级；在此案中，本官乃总理官员，统筹全局，你依然得听本官的。本官说，继续审下去，胡大人还有意见吗？”张问达开口了，一开口就是杀招。
胡士相没有回话，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椅子上，张问达鄙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对他说话，而是对自己身旁几人说道：
“诸位大人，胡大人看起来身体抱恙，下面就由本官接着审理如何？”
“全凭张大人做主。”“张大人来审自是公正的。”
张问达得到了在场官员的一致同意，接过了主审权，开始继续问话：
“案犯张差，下面本官问话，你如实禀告，若再胡言乱语，本官决不轻饶，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张差神色如常。
“那庞老公和刘老公姓甚名谁，你可清楚？”
“是庞保和刘成。”两个名字实实在在地出现了，这不再是猜测，而是切实的口供，负责记录的文案官员赶紧书写下来，只待犯人签字画押，这便是铁证如山。而瘫坐在椅子上的胡士相，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两人为何要找到你？”
“我也不清楚，许是知道我缺钱吧。他们给了我 一个金壶、一个银壶，让我去杀一人。”
“叫你杀的人是何身份，你清楚吗？”
“只知叫小爷，其他的不知道。”
“为何前日提审时，你装疯卖傻，今日又愿意说出真相？”
“我想那两位老公是宫里的人，我失手被抓他们应该能从大人们手里把我救出来吧？所以我就装疯拖延时间，等着他们来救我。现下都两日了，两位老公连个递话儿的人都没派来，想是救不了我了。况且前日大人审我时我被打得浑身是伤，今天要是再装傻，我怕又遭毒打，所以才愿意招了。”张差说完看了一眼瘫坐着的胡士相，眼神里全是畏惧。
成了，这是在场众位的一致想法。证据确凿，前因后果清清楚楚，郑贵妃的嫌疑是怎么也洗不掉了。张问达让张差在记录的口供上签字画押，然后转身望向了绝望的胡士相：
“胡大人，明日一早，你就随我等禀报陛下？”
胡士相呆若木鸡，一句话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