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国泰的性格向来激进,上疏的折子当天就到了内阁。
首辅方从哲如同平常一般读着案上的奏折,小事自己便票拟出结果,大事与同为阁臣的礼部尚书吴道南商议后再行决定,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手头上是一份山西巡抚吴士度呈上的折子,请求给贫困的宗亲支应些粮钱。这事不难,方从哲迅速写下处置意见,完事后准备喝杯茶休憩一番。
正在他悠闲地闻者茶香时,隔间的礼部尚书吴道南急匆匆地向他走来,手上拿着份奏折:
“方大人,你看看这份折子,郑国泰是疯了吗?”
方从哲听到“郑国泰”三个字,心里“咯噔”一声响。这几日发生的事满朝皆知,他作为内阁首辅本就是朝臣和皇帝之间的润滑剂,不方便发表太多意见,因此无论是宫里的廷议还是宫外的闲谈他从未表明过自己的立场,安心当着和事老。郑国泰的折子想都不用想,肯定跟梃击案有关,这种时候多说多错,不说就不会错,主动上个折子,不是没事找事吗?
从吴道南手中接过奏折,方从哲一字一句地看着。
“臣有何推翻太子的理由?又曾主使过何事?又有何证据能证明臣收买过亡命之徒?……”
“这案子从没有人说过是郑国泰主使的,他上这道折子为自己辩解,不是欲盖弥彰吗?难道真是他做的?”吴道南说道。
“吴大人,此事非同小可,我要马上去见陛下。折子我先带走了,这边的事就辛苦你了。”方从哲将奏折收入袖中,起身便欲向外走去。
“方大人放心,此间公务我一人应付得来,案子要紧。”吴道南一脸正色。
……
乾清宫内。
“方先生入宫求见所为何事?”
万历看着阶下年迈的首辅有些不解,梃击案自发生开始他从未参与双方的攻讦,一直把自己中立的位置摆得很正,此番单独前来难道是受人所托要为某一方说话么?
“陛下,这是郑国泰今日递到内阁的折子,臣和吴大人看了后觉得兹事体大,如何处理还需陛下圣裁。”方从哲从袖中将奏折取出,双手举起。
“呈上来。”
太监从方从哲手中取过奏折,呈到了皇帝手上。万历拿起奏折,逐字逐句地仔细读着,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思索,随后变成震惊,最后只剩震怒。
“唰”的一声,奏折被万历从手上直接扔到了地上,一声怒吼回荡在殿内:
“郑国泰这个蠢货!他是要害死他姐姐吗!”
“陛下息怒。”方从哲的眼睛扫视着御前侍立的太监,暗示皇帝人多嘴杂。
“你们先退下,朕有话单独与首辅大人说。”万历克制住火气,将太监遣散。
待宫内伺候的一干人等都退下后,空荡的大殿便只剩御座之上满面怒容的皇帝和台阶下一脸忧色的首辅。
“陛下,此事并不简单。”方从哲先开了口。
“还有什么不简单的?郑国泰这个山野愚夫,靠着朕和皇贵妃的维护,一路爬到了如今的位子。眼下看梃击案牵扯到了翊坤宫,忙不迭地要将自己撇干净,愚蠢至极!他也不想想,皇贵妃要有什么事,他能将自己摘得出来?简直混账!更可气的是,这个废材为了自证清白,竟然将折子直接呈到内阁让你们来票拟,看似光明正大,实则居心叵测!”万历本来从上午的廷议结束后就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翻盘,谁知道郑国泰闹出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闹剧,直接打乱了全盘计划。可以想象的是,这封折子从正常渠道呈到内阁,中间不知多少人经手,奏章里的内容如此劲爆,恐怕转眼间就传得满朝皆知了。
“陛下莫急,且听臣一言。郑国泰闹这一出,看似愚不可及,实则精明至极。”
“哦?方先生何出此言?”
“这篇奏章看似通篇都在解释他并没有参与梃击案一事,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不打自招了。陛下,此处已无旁人,平心而论,梃击一案若说与皇贵妃全无瓜葛,恐怕在陛下心里也是不信的吧?”
万历的拇指和食指捏着印堂,并不回应,显然是默认了,方从哲继续说道:
“既然此事必会涉及翊坤宫,那主导之人便极有可能是郑国泰。今晨的廷议,三法司呈上供状,案犯张差已招供说是受皇贵妃手下太监庞保、刘成的指使谋害太子,案子既然已经查到这二人身上,那只要稍加刑罚,距离真相大白也就不远了。若郑国泰是此事主谋,此时必然慌乱,第一时间就会进宫向皇贵妃求救,陛下可查验一番,郑国泰今日可有入宫?”
“常云,滚进来!”
万历大吼一声,管事太监常云在门口听到声音慌忙冲进殿内,刚准备下跪行礼就被皇帝制止了。
“不用跪了,朕就问你一句话,郑国泰今日可有进宫?”
“回陛下,上午陛下从翊坤宫离开后不久,郑大人就进宫了。”
“好了,没你的事了,滚出去。”
“奴才遵旨。”
常云一番话让万历对方从哲的推测更加深信不疑:
“方先生,你继续说。”
“是,陛下。在确认郑国泰是主谋的情况下,皇贵妃的态度就很关键了。据臣推测,郑国泰今日入宫,在皇贵妃那儿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回去后惶恐不安,害怕皇贵妃弃车保帅,将他推出去一力承担此事,才出此下策。他的这封折子送到内阁,相当于就是当着满朝文武承认梃击案一事是由他主使,既然他是主谋,那他说谁是同谋谁就是同谋。主动将此事揽在身上和被查出来认罪,差异巨大。说出的话可信度也是天差地别。在这种情形下,若陛下和娘娘抛弃他的话,郑国泰这一张嘴就能拉着整个翊坤宫陪葬!甚至,还有远在洛阳的福王!”方从哲眼里精光顿显,一人之下的气质和智慧此刻展露无遗。
“你是说,他在威胁朕和皇贵妃?”万历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这也只是臣的猜测,事实如何还需陛下去娘娘那儿询问一番,才能验证臣的猜测是否属实。”
“朕明白了,多谢方先生提点。先生请回吧,朕即刻便去翊坤宫。”
“臣告退。”方从哲说完便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