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郑贵妃话音落地,瘫坐着的胡士相瞬间仿佛回过神来了,一下子从坐姿变成了跪姿,不住磕头道: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臣知罪,臣知罪了!”
看着脑门都磕出血的胡士相,冷血如万历也不忍苛责了。胡士相此人,也不过是为郑贵妃的自作聪明买单罢了。她终究不明白,这里是朝堂,就算是天子家事放到了大殿中也会变成你争我夺的政事,而梃击一案,更是远超天子家事的国之大事;她终究不明白,为什么这场廷议一开始,刑部的小主事不过说了一番郑国泰涉及此事的推论就被推出去杖六十,陷入十死无生的境地;她终究不明白,在两百年来的大明政争中,所有大厦倾颓的开端,都是源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那些闪耀史册的名字,如万历爷爷嘉靖朝的夏言、严嵩、徐阶,父亲隆庆朝的高拱,本朝的张居正,他们最终消失在权力的舞台,也是因为,一些小事,然后,被逐渐放大,再放大,直到吞噬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
她终究不明白,只因她是后宫争宠胜利的一个小女人罢了,她以为她的那些小聪明能够帮助她完成一次次的金蝉脱壳。可她不知道的是,在场的哪个不是读书时与全天下聪明人在科场上竞争取得了胜利,为官后又与一帮跟自己同样绝顶聪明的人浴血厮杀再次获胜,如今方才在这文华殿中有了一席之地。她也不会明白,为了保护她,她身旁这个名义上天下至尊的男人这些年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万历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抬起头闭上眼,他突然觉得有些累了。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看到的是抬头挺胸一身正气的张问达。来了,该来的总归来了,要是张问达连这点漏洞都抓不住的话,也就配不上刑部侍郎这个官位了。
“陛下,臣有话想问问皇贵妃。”
问吧问吧,还有什么不能问的呢。万历摆了摆手,示意他说下去。
“请问娘娘,五月初四下午,娘娘急召郑国泰入宫,究竟是自己发现了龚孟春的籍贯疑点,还是郑大人发现了龚孟春籍贯疑点?”张问达问道。
“本宫不是说了吗?是郑国泰发现龚孟春乃宣府都司左卫人,方才一口咬定王府之事与太子有关。”郑贵妃努力争辩着。
“郑国泰一个外臣,为何对内宫之事如此清楚?”张问达紧追不放。
“本宫……郑国泰……”
郑贵妃急得说不清话,张问达却并没有在此事上继续深究,毕竟这事稍一思量也解释得清楚,这不过是他一轮攻势的先锋斥候罢了,主力大军可还在后面。
“此事且按下不表,臣还有事想请教娘娘。娘娘说五月初四晚在建极殿内与陛下、太子把酒言欢,尽兴而归,用以证明自己一无谋害太子的冲动,二无谋害太子的时间,可有此事?”
郑贵妃已经不敢回话,张问达的每一句话仿佛都是布好的陷阱,就等着她跳下去。张问达见她不说话,便继续追问了起来:
“敢问娘娘,您欢饮达旦的时候,刘成刘公公在哪?”
此话一出,廷内哗然。众人开始都没意识到,郑贵妃述说事情经过时,一句无意的“让刘成给福王来使送回信”中间竟有这么大的漏洞。犯人招供说是受庞保、刘成指使,事发当夜刘成消失,莫非就是去安排潜入慈庆宫相关事宜去了?
郑贵妃急得大喊“刘成只是去送信了”之类的话,却没人能再相信她,送信哪里要的了这么久。何况这事也找不到人作证,因为刘成当晚是听她的安排,去找到吏部的官员,请他们将之前攻击福王的御史给调到州县任职,以便日后下手。在目前郑贵妃大厦将倾的情况下,要让这些人来给刘成作证,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吏部的人精们,肯定干不出这种惹火烧身的蠢事。
在这种情形下,刘成消失的那几个时辰,可就说不清楚了。
“刘公公送封信要几个时辰之久吗?”
张问达一句话,让郑贵妃百口莫辩,他却并没有停歇,又开始继续发问:
“五月初四当晚,娘娘在明知此事与自己无关的情况下,为何收到消息立刻令庞保安排胡士相捏造口供、从速结案?就算是怀疑是郑国泰所为,娘娘也大可清者自清,为何以皇贵妃之尊干下此等违法乱纪的勾当?”
张问达的指责一个比一个严厉,郑贵妃无从辩解,只能痛哭。她还能说什么呢?难道说出心声“还不是怕你们这些大臣在这件事上做文章诬陷本宫吗?”。
“臣还想请教娘娘,为何三法司审出庞保、刘成二人为此事主谋之时,我刑部的人都在翊坤宫内将他们带走了,娘娘却没立刻拿出能证明二人清白的东西以保住翊坤宫的清誉,而是急召郑国泰入宫商量,这又是为何?”
郑贵妃泪眼婆娑地望着万历皇帝,她当然解释不清楚,她当时只想召郑国泰问个清楚,若真是他所为,便叫他独自扛下此事,以免自己惹祸上身,可这种话说得出口么?万历看着她直摇头,也是无可奈何了。
“而郑国泰进宫后的当日,也就是昨日,在没有任何证据指向他的时候主动上疏辩驳,说自己与此事无关。他这样做是在解释什么?或者说,是在惧怕什么?”
“此事前前后后疑点多到令人发指,皇贵妃的自辩毫无说服力,臣将刑部的审讯与皇贵妃的陈述结合在一起,便能大概捋出一个完整的事件了。五月初四日,娘娘于宫中收到福王来信,因信中谈及前些日子带头哗变的千户龚孟春为宣府都司左卫人,因此对太子产生怀疑,急召郑国泰入宫商议。许是在商议之时情绪激动又找不到证据,便安排郑国泰主导,庞保、刘成辅助,策划了梃击一案。案发后为撇清嫌疑,命胡士相罗织口供从速结案,以求死无对证。岂料提牢主事王之寀单独提审得出供状已接近真相,是以遭到郑国泰府中圈养的强人暗杀。而后审出的证供越来越多,甚至直指参与此事的两位公公,娘娘手足无措,只能让郑国泰顶罪以保全郑家的荣华富贵。但郑国泰不甘于束手就擒,演出了昨日的戏码,想拉娘娘下水,事情便拖到了今日。”
“请娘娘回答臣,臣的这番推论是否正确?”
“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