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极殿内的晚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参与其中的众人仿佛经过排演一般机械地做着自己的本分:天恩浩荡的皇帝、贤良淑德的贵妃、感恩戴德的臣子以及谨言慎行的陪客。
若不是郑贵妃惦记着儿子信中的嘱托,说了句不合时宜的话,这本应该是一场其乐融融的宴会。不过这句话说出来其实影响也不大,毕竟不开心的也只有太子一人而已。太子的感受又有谁在意呢。
“陛下,臣妾听闻福王正准备给由崧那孩子寻个师傅。当初福王有王师傅悉心教导,现如今才有这般的仁孝,由崧的师傅,尚需陛下亲自遴选,择优而拜才是。”
两个孙子的学业万历本就各有各的安排,打一个拉一个,作出对比让群臣看看谁才是最合适的继承人。郑贵妃提起得正是时候,他也就顺水推舟地表了个态:
“皇孙的师傅,自然需要如王师傅一般的当世大儒才行,此事容朕好好思量一番,定要为他寻一位好师傅。”
郑贵妃得了金口玉言,兴高采烈地跪下谢恩,赴宴的大臣们都是因为跟福王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才被邀请来参加给王师傅送行的晚宴,听到此话自然也是高兴的,就都站起身来齐颂“陛下圣明”,一片君臣相得的景象。
酒劲上头的太子见此景象心中难免不满,借着酒意便打破了这份祥和:
“三弟远在洛阳,儿臣便替三弟谢父皇了!”
“太子兄弟情深,真是位好兄长。”
“儿臣听闻皇侄由崧天资聪颖,若有当世大儒悉心教导,他日必定是国之栋梁。倒是儿臣那不成器的孩儿由校,天资愚钝,终日沉迷奇技淫巧,若得不到良师引导,只怕日后离圣人之学越来越远啊。”……
怒意涌上了郑贵妃的脑中。眼前这人不仅抢了儿子的太子之位,甚至有煽动王府卫士哗变谋害儿子的嫌疑,现在自己不过替孙子求个师傅,他又来横插一脚,难道是要跟自己家几代人都过不去吗?忿难自抑,郑贵妃忍不住出言讽刺:
“倒也不见得。前些日子听说由校自己用木头做了个小凳子,甚是精巧,想必小小年纪就有了些格物致知的本领了呢。”
哄堂大笑,笑声本让她心里舒坦了不少,但身旁皇帝的话又将她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由校的老师再慢慢遴选吧,毕竟是太子的长子,未来国家的柱石,不可轻慢。”
“太子的长子”“国家的柱石”,无论万历是否无心,这句话在郑贵妃的耳中都是莫大的打击——儿子孙子再优秀又怎样?大明的天下,终究还是要交给那个卑贱宫女的子孙。
“父皇、皇贵妃娘娘,儿臣不胜酒力,未免殿前失仪,想先行告退了,请父皇恩准。”
“准了,太子且去休息。”
太子请辞,郑贵妃心道,滚吧滚吧,滚得越远越好,休在本宫跟前碍眼了。
碍眼之人离开视线后,她的心中仍有余怒未消,忍不住说道:
“陛下,臣妾觉得王师傅此次远赴福王府上任,最好还是从京师给他派些护卫好。”
万历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疑惑道:
“沿途都有府兵护送,福王还派了些人来接,安全不成问题吧?”
“谁知道呢?连福王自己都保证不了安全,何况王师傅呢……”郑贵妃说道此处,假装垂泪。
万历一下明白过来了她的意思,福王府卫士哗变一事,到如今也没查出个结果,想必是她心中有气,赶紧宽慰道:
“爱妃切莫担心,这次王师傅过去,朕从锦衣卫里面挑些信得过的跟他一同前去,等他们到了洛阳,那些护送的锦衣卫就留给福王做贴身护卫吧。”
郑贵妃仍有些不依不饶:
“锦衣卫就信得过?上次哗变的人里面就没有锦衣卫了?”
万历和她几十年夫妻了,知道她脾气倔强,一股气上头就是算是天子也不给面子,这个时候不能跟她解释也不能对着干,只能听她的意思,于是无奈道:
“那爱妃认为该如何安排?朕都听你的。”
“让福王回宫!”
让福王回宫……一句话让御座上的万历和台阶下的臣子们同时皱眉。在座的人都是与福王有旧的,谁不想他能回来?可这事有这么简单吗?大明祖制,皇子受封后必须去封地就藩,未得诏令别说离开封地了,就是走出王府也要给当地官员报备。之所以将皇子们防得这么严,便是因为立下规矩的成祖皇帝就是皇子造反成功的典范,为了避免后人有样学样,手足之间杀得血流成河,才出此下策,将皇子们造反的可能扼杀在摇篮中。
福王在万历二十九年就已经受封,直到去年,也就是万历四十二年才去洛阳就藩。这十几年的时间里,朝堂上吵得沸反盈天,因为福王不走,就证明皇帝还有换掉太子的打算。万历确实是这么打算的,所以才强硬地拖了这么久。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郑贵妃竟搞出个近乎弱智的诅咒案,他费尽心力好不容易给蠢女人擦干净屁股,却没想到把儿子给坑了——李太后听闻诅咒案,气得亲自到皇帝跟前赶人走。
万历在太后面前自然不肯造次,本想再拖一拖,等事情逐渐平息下去也就算了,所以跟太后解释说让福王再留一年,给皇祖母过完生日再走。谁知太后一句话直接把他呛了回去:
“既然福王都可以给老身祝寿之后再回藩地,那是否可以叫潞王也回京给母亲祝寿了?”
一句话杀人诛心,潞王可是天子的亲兄弟,太后的亲儿子,要是他可以不受节制地进京,那威胁的是谁的皇位?万历哑口无言,当即下令让福王赶快走。为了这事郑贵妃不知跟他吵了多少次。
今天这宴席上,郑贵妃以福王安全为由再次旧事重提,让万历有些恼怒,造成这样的局面不都是因为她自己犯蠢么?可万历毕竟是爱她的,所以也没有在她面前出气,只想先离开避避风头,免得今晚再被纠缠。
“朕有些乏了,先回乾清宫休息了。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众臣子下跪道:
“恭送陛下。”
郑贵妃心里委屈,还想跟着万历回乾清宫继续说说这事,却被万历制止道:
“爱妃早些歇息吧,朕想一个人走走,散散酒气。”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郑贵妃也只能无奈跪安,回了自己的翊坤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