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戍关
小狐濡尾2019-03-18 14:2612,577

  “……我朝天子英明神武,文韬武略,声色不动而除巨恶,信难能也!有此刚明之主,乃是我朝子民之福!……”

  左钧直赞赏点头,一听便知是个在书场上混迹多年的老先生,这种朝政风云,非是人人敢讲,稍有不慎之言,便要掉脑袋。这位先生上来先将皇上夸赞一番,着实老到!

  “……皇上看似在朝政之事上步步让权,实则始终牢牢控制着禁卫军和天下内库。寻常百姓都知道,一军一粮,江山之本。军权这边,亲军统领指挥使秦征、总督京营戎政叶葵,俱是太上皇之旧部,内库亦是为云中君所执掌,这等铁桶江山,岂可撼动?然而那韩奉老贼利欲熏心,一手遮天尚不满足,野心驱使之下,竟欲与北齐、女真、扶桑等外敌勾结,意图谋反!”

  “皇上明察秋毫,却能隐忍克制。天子策,谋定而后动,非常人所能及也。八英入朝,新科取士,翊卫暗藏,吏员调动,不知不觉间,天网已布!”

  “要说皇上的亲信,非八英莫属。八英个个文武全才,品貌不凡,一举一动,俱为朝上民间所瞩目。然而谁都未料到,最终击杀韩奉的,竟是之前名不见经传的第九位侍读生——括羽!”

  “那括羽能入侍读班,身世自然非同一般。在座的诸位怕是许多尚不知晓,括羽便是穿云箭罗晋罗大将军的义子!罗大将军过世之后,括羽被太上皇从南越接入郢京,入宫侍读。”

  “今年的正旦大朝会上,括羽作为鸾郡主亲随正式现身于众朝臣面前。鸾郡主诸位都是熟悉的,秉承皇室美貌,天姿国色,无人能及。郡主同括羽站在一块儿,那真是郎才女貌,美人英雄啊!……”

  左钧直听得津津有味,美人英雄,皇家向来便有这个传统。早先太上皇与靖海王,可不就是如此?一偏头见到常胜眉毛眼睛鼻子都皱到了一块儿,好笑道:“不是喝的白水么?还苦?”

  “……正月十八,韩奉称天降瑞象,府生醴泉,邀请皇上去府中一观。这日正是叶老夫人的五十寿辰,翊卫总指挥使叶轻告假在家。向来皇上出宫,叶大人都是寸步不离左右,不知为皇上挡去多少刺杀。照理说叶大人不在皇上身边,皇上本一般不会轻易外出。然而皇后娘娘快要诞下麟儿,皇上听闻瑞兆,龙心大悦,便应了韩奉邀请。入府时,除了身边随行侍从,只带了括羽一人。”

  场中茶客一时间议论纷纷,有人高声道:“皇上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又有人说:“括羽既是罗大将军的养子,必然是绝技在身,也顶的上一个叶大人了吧!”

  说书人捋着山羊须,不紧不慢道:“说的不错!但是皇上带着括羽赴韩奉府上,轻装简从,可没有带任何兵器。叶大人家传秋叶剑法威震天下,马上有枪,步下有剑;罗晋罗大将军箭法超群,故而有‘穿云箭’之名。凡习武者,多恃兵刃方可制御强敌,然而那日括羽锦衣玉带,赤手空拳,分明就是真陪着皇上去看瑞象的!”

  底下有人笑道:“那是艺高人胆大!”纷纷猜测起括羽用的该是何种武器,左钧直听了下,似乎还是认为那腰上玉带是软剑的人居多。常胜百无聊赖,盘腿坐在凳子上用筷子夹着牛肉勾引长生。

  说书人见众茶客的兴味已经被勾起,讲得愈发卖力。

  “……皇上和括羽随韩奉父子入得后花园,只见假山怪石,却无醴泉。皇上面有愠色,质问韩奉。韩奉得势,凶相毕露:‘除掉你这无能庸君,自然天下醴泉遍生,河晏海清!’皇上冷面呵斥:‘韩奉!朕与母皇敬你是立国勋臣,对你礼让有加,你竟如此出言犯上,好大胆子!’韩奉一击掌,但闻四面铠甲锵锵,兵戈扰攘,千百府兵急速而出,将皇上和括羽重重围住!”

  众人一片抽气声,说书人猛一拍惊堂木:“然而吾皇处变不惊,虽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冷喝道:‘韩奉,你这是要反么!’韩奉猖狂大笑:‘只要你一死,再除掉你那宫中未出世的小孽种和亲王一家轻而易举!明氏皇族从此绝后,你那母皇和云中君能耐再大,又能如何!但我一声令下,北面北齐、女真、东面扶桑、南面交趾,必将大兵压境,什么靖海王、晏江侯,以及其故旧麾下铁衣十八骑、萧山五虎……俱老矣!罗晋已死,你这天下,还有什么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这江山,你们明氏坐得太久,早该换人了!’皇上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韩奉仰天长笑:‘谁来诛我!’说时迟、那时快,括羽身形一闪,风驰电掣,已至韩奉身前,无人看清楚他如何出手,韩奉双目圆睁倒地,胸口一个小洞,血泉趵突,已经一命呜呼!韩禅目瞪口呆,瞬间被括羽拿住脖颈。”

  说书人说的这一段,绘声绘色,语速快而紧张,如千军万马铁蹄奔腾,又似暴雨敲窗湍流落瀑,直听得人心潮起伏、手心出汗。满场鸦雀无声,连小二倒茶的手,也悬在了半空。

  左钧直听得目不转睛,唯独常胜和长生玩“拍拍谁手快”玩得正在兴头上。常胜伸出一手,手心朝下,长生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压上去。常胜飞快抽手,压在长生的爪子上。长生不甘示弱,如法炮制。如此愈来愈快,愈来愈快,但见人手与白爪一色,衣袖与狗毛齐飞。

  “四方军士方有动作,括羽面如寒冰,压在韩禅喉头上的二指一错,韩禅立即杀猪似的大叫起来:‘住手!’括羽反剪韩禅双手,利落一拧,便闻咔嚓两声、怪叫一声,韩禅双肩脱臼。括羽将韩禅推给皇上,人如白鹤掠起,西面箭士但见眼前一花,手中空空。括羽落回场中时,手上已握一柄劲弓,背背两箙白羽利箭。”

  底下顿时议论纷纷,“原来是用箭的!”“可不是,毕竟是穿云箭罗大将军的养子!箭法定然绝妙!”“看看人家的名字!”“好厉害的功夫!”……

  “括羽拈箭张弓,朝天一箭,声如鹤唳鹰鸣,啸绝长空,五色烟火刹然爆出。皇上挟着韩禅,厉声道:‘韩奉谋反,朕早已了然!十二亲卫、三大营将以此箭为令,剿杀韩府!不出片刻,此地将夷为平地!尔等缴械不杀!”

  “韩禅贪生怕死,其下却有江湖门客素有野心,便欲不顾韩禅死活,夺取皇上性命。然而那人一足刚抬,括羽利矢如电,射穿了那人的喉咙。这时后方又有亡命之徒,括羽耳听八方,人未动,目不转,反手张弓,又是一箭毙命!古来只闻反弹琵琶,未见反射弓箭者!这一箭既出,人尽骇然!”

  场下听到此处,已是群情激涌。后面说书人又将京军来援、括羽浴血护主的经过一一叙来,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听者手舞足蹈,仿佛那激斗中的人不是括羽和京军,而是自己。

  “列位看官可能就要问了,那括羽年纪轻轻,除了箭法,武功也是奇高,乱军中灭杀韩府豢养的一十三名顶尖高手,为何有如此之能?”吊足了茶客胃口,那说书人方状似神秘、得意兮兮道:“传说括羽天资奇崛、慧根不凡,竟为素不近外人的云中君相中,破天荒收为入室弟子。是以括羽入宫凡四年,外人甚少得见。骁勇悍辣,八英俱呼之为‘野狼括羽’。……”

  左钧直亦听得兴奋不已,敲了敲桌子,问道:“常胜,你既是翊卫,定是见过括羽的,你觉得他如何?”

  常胜仍和长生嬉耍,头也未回,不屑道:“括羽哪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最后还不是差点被炸死,身受重伤在床上躺了几个月。”

  左钧直没料到他会这般说,愣了下嘿嘿笑道:“难不成你嫉妒他?”

  常胜一脸漆黑地转过头来:“……我才不嫉妒……”

  左钧直也不过是逗他玩儿,见他果然被挑拨到,十分满意。又好奇道:“谁这么厉害伤了括羽?”

  “唔,其实姐姐你也见过,就是那个不男不女的男人,名叫女献。韩奉那满库的炸药,就是险些被他引爆。最后逃掉了。”

  左钧直若有所思推测道:“括羽哪有那么容易受伤,定是为了阻止女献,才中了他的招。”

  常胜拉拉长生长毛耳朵,似是随口问道:“姐姐这么偏向括羽,难道姐姐喜欢括羽这样儿的?”

  左钧直干笑两声,喝了口茶,摇头道:“不喜欢。”

  常胜身子一僵,呆呆扭头:“为啥?”

  左钧直向他凑得近些,“这你就不懂了吧?按说呢,括羽这样的少年英雄,是个女人都会喜欢。但是括羽这人,是断断喜欢不得的。”

  常胜瞪大了眼,左钧直伸出一只手,扳着指头向他说道:

  “你看啊,第一条,身世好。虽然是养子,可是是穿云箭罗晋罗大将军的养子。苗正根红,不输公卿之后。”

  “第二条,相貌好。能够与鸾郡主相匹配的,必非俗品。”

  “第三条,允文允武。武功自不必说,既是侍读班的,功课师傅都是翰林院中最好的大学士,文才肯定不差。”

  “第四条,品性好。我虽不认识他,但从方才说书先生讲的事迹里听来,君子五德仁义礼智信是样样不缺的。”

  “这四条算下来,几乎算得上是十全十美,可不是小说戏本子里面才有的人物。括羽这样人就是为天家公主而生的,旁的女子若是动了心,岂不误了终身?”

  打量着常胜一副听傻了的模样,左钧直忽然又想逗他一逗,撑腮道:“你瞧瞧你,岁数和括羽差不多,样貌也不错,尤其是箭法也很厉害啊……莫非你就是……”

  常胜炸了毛儿一样的打断她,涨红了一张秀白脸庞:“我才不是括羽!姐姐你不要瞎想!”

  左钧直慢悠悠道:“好孩子不能撒谎……”

  “……”

  常胜一脸的纠结苦恼,可怜兮兮,左钧直越看越觉得可爱,弹了他脸颊一下,得意道:“真不经逗!你要说你是括羽我还不信呢!浓眉大眼,英武昂藏,威风凛凛……啧啧,哪个词儿都和你不沾边儿呀。就算那先生胡说八道,括羽好歹也是罗大将军之后,生于军中,自然是铁骨铮铮、骁勇善战,当得上一个‘野狼’之名,你呀……哈哈……”

  常胜梗着脖子道:“我,我怎么的?”

  左钧直笑得弯起秀淡眉毛:“偷偷躲在文渊阁哭得稀里哗啦的,比女孩子生得还漂亮,还被我当了一年的小太监!”

  常胜无语凝咽。

  戌牌过半,天色苍黑。武英殿中灯火黯淡,寂然无声。一道人影自高墙之外凌空而至,无声无息栖歇于西厢焕章殿歇山顶。竖耳四下谛听一番,足尖轻点琉璃瓦,斜斜飞下,正落在汉白玉石栏侧的须弥座上。

  落地未稳,廊柱侧忽然伸出一足,正绊在这人影的小胫上。探手去抓栏杆,偷袭之人却熟知他的路数,带鞘长剑一挑,那人影一探不得,果然摔了个狗啃泥。

  哀叫了一声,软绵绵地趴在地上,却也不起来。“二哥,饶了我吧!”

  硬梆梆的白底皂靴踹了他一脚,“起来!”

  地上软软竖起一只手腕,“起不来了……”

  皂靴又要踹来,临近时却迟疑了一下,一只手落下来按上地上人的腕脉,顿时沉下声气训斥道:“不是同你说了不要动雪山真气么!”

  嘴上骂着,却还是将地上人拽了起来。“君上生来异于常人,一身阴寒内力何其霸道?若不是看你定力够好,岂会教你雪山炼气之法?你生受了女献那一掌,内元大损,妄动雪山真气,只会被反噬!”

  方才还身轻如燕的人,此时却像只被抽了筋的小蛇一样半挂在叶轻身上。

  “……二哥,天上的月亮好圆……”

  “放屁!今天初一!”

  “哦,看错了,是灯。”

  “……别闹了!回去换身衣服,去见皇上。”

  “啊?!”

  “哼哼,刚能下床就一夜不归,你小子越来越野了啊?”

  “皇上刚得了小皇子,怎的有空见我?”

  “我说,括羽,老子问话你能好好答不打岔么?!”

  “嗯……不就是……嗯……二哥你懂的。”

  叶轻摇头叹气,“她知道你是谁么?”

  “不知道。”

  叶轻凝望着皇宫重重高殿华宇和煌煌灯火,过了一会方道:“你好自为之。我可能要离开京城了。”

  “啊?!”这一声更惊,括羽难以置信地仰起头,“二哥要去哪里?!”

  “山海关,戍边。”

  勤政殿中灯火通明,殿外夜色中层层禁卫军凛然执矛而立。括羽微微皱眉,入宫四年有余,哪怕是除韩奉的次次密议,也不见宫中有这等架势。

  叶轻在前,一张漠然冷峻的脸比御赐金牌还要有用。禁卫军收矛敛甲,向两侧齐齐闪开,躬身行礼。

  一入殿中,便觉得压人的威势。

  明严容色清冷,斜倚在御座之上,右手支颐,面上微有疲态,一双眼却锋镝般透着寒光。

  括羽触上明严的目光,便隐约知道眼下要议的这事儿不小,所幸回得及时。

  殿中人不多,括羽一眼扫过去,识得都是军机重臣:

  内阁首辅姜离,兵部尚书萧从戎,总督京营戎政叶葵、亲军统领指挥使秦征、吏部尚书陆鹤。

  加上叶轻、林玖和他,侍读生中的武职生也全了。

  明严左手修长干净的指尖压着案上一沓厚厚信笺向外推去,淡然无绪道:“诸位看看。叶将军已经看过,不必再看。”叶将军是旧时军中女帝对叶葵的称呼,明严亦是未改口,以示尊重。

  每人拿了几札拆阅,渐渐都有些色变。

  明严启口道:“上月京军抄封韩府时搜出来的密信。秦将军,夏侯乙曾为你旧日同袍,此事你如何看?”

  秦征曾是女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将领,如今虽已年过不惑,仍不失旧日之威。“夏侯乙乃萧山五虎之一,为靖海王麾下一员猛将,当年曾令北齐之军闻风丧胆。镇守山海关十余年,未闻关外祸乱。臣确不信夏侯乙会与韩奉勾结,与北齐女真里应外合。”

  萧从戎皱眉道:“话虽这么说,可这信上字迹、圈点勾画乃至行文风格,不似伪造。臣在兵部二十年,夏侯将军的密报文书也看过不少,当是不会错认。”

  陆鹤乃是陆挺之祖父,亦是天朝立国二十余年来的老臣。“据信件来看,不仅是夏侯乙,夏侯乙身边数名亲信总兵官,亦参与其中。山海关乃我朝东北咽喉,地处要冲,干系重大。一旦失守,北齐与女真长驱直入,势难抵御。”

  明严淡笑了下,“萧卿家和陆卿家两位虽未明说,但朕揣摩着二位的意思,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秦征上前一步道:“此事务必慎重,不可妄下定论。夏侯将军忠勇一生,倘是晚年遭人诬陷而降罪,情何以堪?!”

  明严道:“姜卿家,你怎么看?”

  姜离静默已久,闻得明严发问,沉吟道:“此事确乎两难。夏侯将军镇守山海关多年,要说对关外情势的了解,无人较他知晓更多。山海关离了夏侯将军,相当于角山长城去了一半。然而夏侯将军年事已高,再行戍边征战,未免过于苛求。太上皇马上得天下,爱兵如子,前后四次颁令嘉恤征战之兵、厚养浴血之将。臣以为,无须多论此信真伪,夏侯将军劳苦功高,天年必得以颐养,将士方无后顾之忧,敢于英勇战斗。然而我朝军力虽盛,能征善战之大将却有大有青黄不接之态。山海关,须树新将。”

  姜离这番话一出,几人俱暗叹其周到中不失老辣。

  女帝虽重视文教,但到底是亲自南征北战过来的,深知战事艰险、兵士不易,严于律军之余,疼惜兵将、为武官护短也是出了名的。所以林玖之父虽是女帝身边一名不知名姓的暗卫,林玖仍是得以入侍读班,与公卿重臣之后齐步。也正是因为如此,三军将士俱愿为女帝誓死而战。

  所以,无论这密信是真是假,夏侯乙,都不能动。

  但是山海关锁天咽喉,何其紧要之地,出不得半点差池。所以,必须派驻亲信,控制兵权。倘是夏侯乙是忠心,则顺利交接,留以咨询军务。倘夏侯乙真有谋反之心,则加以软禁,对外,只是假以年高退职之名。

  明严见几人尽皆无言,收了双手,缓缓向后靠去,言声冷冽:

  “姜卿家之言,甚合朕意。我天朝与北齐,迟早一战!东北三省,自古便是大楚属地。三年之内,固然北齐女真不犯我境,我天军亦将挥师北进,收复关外!”

  “京军六十四万,非虚食天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叶将军便与诸位卿家好生商议一番,定下赴关人选和京军数量,明日报与朕罢。”

  括羽侧头望了叶轻一眼,叶轻仍是毫无表情。看来这事,即便皇上没有暗示过他,叶葵也是同他说过的。

  他是叶葵第四子。长兄在北齐之战中牺牲,二哥三哥皆从文,独他是承叶葵衣钵之人,又是皇上最信任的亲信之一。皇上要培养新将,舍他其谁?

  五名大臣出了勤政殿,叶轻亦被叶葵唤了出去。括羽行到明严案下,道:“倘是二哥要去戍关,括羽也愿随行。”林玖亦道:“臣愿去戍关!”

  明严淡淡瞥了他二人一眼:“林玖勇气可嘉,括羽你起什么哄!”

  可怜括羽僵在那儿,想不通自己这话有什么问题,竟和林玖有云泥之别。

  明严按着眉心,缓了声气,道:“括羽,你在朕身边,历练两年再说。这事叶轻去做比较合适。叶轻走后,翊卫须由林玖接下来。”

  他这两个多月来,委实是劳耗心神。罢二相立内阁,自然是遭到许多朝臣的抵制。但他心意既决,便不可能更改。关外兵事眼下只有几名军机重臣知晓,延至内阁,六部要臣、翰林学士,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自上次常胜来过之后,左钧直觉得自己身子舒服了许多,只道是睡了许久终于恢复了元气,也不想提前回四夷馆,乐得去享受那剩下一个多月的公假。

  她本就于语言文字上极有天赋,又兼勤奋有恒,虽有半年多来不曾得马西泰亲授,自己照着喇提诺语的语法和文字去记诵学习,竟也小有所成。去见马西泰时,已经能以喇提诺语相对话。马西泰大赞她天资聪颖,指点着她开始阅读以喇提诺语写就的各种天文、地理、医学等书籍。

  这日马西泰出去传教,她亦随着去了,偶尔帮忙做个翻译。马西泰曾试着说服她信天主教,但见她深受儒佛浸染,便也作罢。下午回去的路上,恰碰上寿佺。

  寿佺见到左钧直大喜,拉着她道:“身子大好了?上次去你家探望你,你娘说你还昏睡着呢,大好了就好!喝茶去!”

  左钧直渐渐已经习惯了他这般热情,见马西泰也颇有结识这位翰林院编修的意思,便坐上寿佺的马车,一同入了春意楼。

  “钧直啊,我听着你和这位马兄台说喇提诺语,只觉得舌头打绞,喉咙有痰,难受得紧。你学那般多的番语,不会弄混么?”

  左钧直看了眼马西泰,抿唇笑道:“喇提诺语只是他们的欧罗巴的通行书面语,口语上,又由喇提诺语衍生出佛郎机语、佛朗西语、意大利亚语等等。语言么,万变不离其宗,要诀在熟练二字,就像偓仙你既会徽州方言,又能说郢京官话,并行不悖,我这也是一样的,只是多一些而已。”

  寿佺瞪眼咋舌,“说得轻巧,曲衡沙教我说他们苏杭那边的吴侬软语,我至今只学了几句唱词。”

  马西泰在郢京年余,官话已说得不错,寿佺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左钧直听多说少,偶发一言,机敏风趣。

  三人聊得正在兴头上,但闻带笑人声:“三缺一?”说着毫不客气地在左钧直身旁坐下。左钧直和寿佺一见是段昶,忙笑着起身行礼。

  寿佺道:“对了钧直,段大人而今可是你的顶头上司,可不得趁此机会多巴结着些!”

  左钧直想着段昶本是太常寺的人,怎的又成了她的上司,听寿佺一解释,才知皇帝觉得四夷馆、会同馆两相分立,分别受翰林院和兵部管辖,人员冗余,接待外使时调度起来颇为不便,便将两馆合并为会同四夷馆,专设太常寺少卿一名提督。而太常寺在韩奉案中有数名少卿、寺丞落马,段昶又因锄奸扶正有功,一跃而上,越级擢为四品太常寺少卿,提督会同四夷馆。

  八英所在,俱是要害。

  看来皇帝,对这外事仍是颇为重视。

  左钧直为段昶斟了茶。段昶盯着她起身动作,挺直高竖的领子将脖颈护得严严实实,宽松月白道袍并不束带,柔曼擦过乌木桌面上的细腻纹路。乌发高高束起,系着流云带,没有一根多余的发丝垂落,露出素净脸颊和白得几乎透明的耳垂来。

  段昶神情颇有些令人难以捉摸,掩口咳了两声,“咳咳,左钧直,既然气色这么好了,这个公假,就提前结束了吧。”

  左钧直瞅了他一眼,学着他的样子也掩口咳了两声,“咳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

  人总有犯懒的时候,不想入衙署办公,千古皆然,左钧直固然勤奋,这时候也不例外。

  这话说得有些玄,像是在委婉地告诉段昶:我看起来气色很好?其实我还生着病的!

  然而聪明如段昶寿佺者,又怎么感觉不出来这是在皮里阳秋地骂段昶呢。

  寿佺摒笑,段昶是个好脾气,吃了左钧直一个闷亏也不生气,干笑道:“活儿么,你干或不干,都在那儿等你。”

  这一回合算是打平。

  段昶的父亲是钦天监监正,钦天监者,观天象、推节气、定历法。左钧直一番牵线搭桥,段昶和马西泰果然勾搭上了,阴阳四时、日月星宿……二人谈兴一发不可收拾。

  寿佺拿了根筷子戳了左钧直一下,小声神秘问道:“《猖狂语》可看完了?”

  这位大哥真是自己小说的死忠啊!左钧直心中哀鸣,谨慎地点点头。

  “两个结局都看过了?”

  “呃,都看过了。”

  寿佺一听她都看过,立马笑眯了眼。阅文是一大乐事,阅得好文有人异义相与析,更是一大快事。

  “这次可是有趣极了。上册出后,大家都在揣测那燕国质子耶律昭觉和大秦国的女史忍冬姑娘最终结局如何,去年年底那癫语生写了个大团圆结局,大家读了,皆大欢喜。可前些日子,癫语生竟又把下册全部重写了!耶律昭觉回到故国,娶了魏国公主,燕、魏联合抗秦,忍冬心灰意冷,削发为尼,可不令人唏嘘。”寿佺絮絮叨叨说了一通,不解问道:“你觉得那癫语生为何要写两个结局?”

  “……不是说因为第一本被盗印太多,才又重新写了么?”

  寿佺摇头道:“我看不是。这本《猖狂语》,第一次写及诸国征战、国恨家仇,本就较前两部囿于个人爱恨、家族倾轧的《嘲哳曲》《呻吟赋》更加雄浑大气。初版的下册,沉稳中不失诙谐,悲苦中犹有情趣,山穷水尽,不灭个中希望。结局耶律昭觉与忍冬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团圆自然人人爱看。然而再版的下册,太过残忍和真实,昭觉与忍冬之间情义再深,终究弥合不了燕秦两国之间的血仇天堑。看罢难免心中抑郁,久久难以纾解。所以听说这一本卖得并不好。若是为了打击盗印,癫语生何必辛苦写这样一个并不为世人喜闻乐见的结局。”

  茶水微凉。数泡之后,茶味已经疏淡,左钧直却未让换新茶。

  细瓷茶杯在细白指尖转了两圈,左钧直浅浅道:“心随境转。既是猖狂语,又何妨再猖狂一些。”忽而笑了下,偏头笑对寿佺道:“冒昧问偓仙兄一句,寿家乃北齐旧日大氏族大朝官,兄入天朝为臣,竟没有丝毫嫌隙么?”

  寿佺坦然微笑:“说了钧直可能也不信,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我都关心。可这天下何人做主,我却不怎么关心。只要是贤君,姓明姓朱,有何干系?北齐南楚,本就是一家。要说这江山逐鹿,实乃权贵争利,争来争去,都是百姓遭殃。我惟愿世间太平,狼烟不起。”

  左钧直缄默许久,方喃喃道:“若昭觉也能如偓仙兄这般看开放下……”忽又顿住不语。摇摇头,喝了口冷茶,望着马西泰道:“就像小时候看黑蚂蚁和黄蚂蚁打架,打得轰轰烈烈气壮山河,旁边过来条小狗,跑跑跳跳,踩死一大片。我天朝人坐井观天时已久矣,内斗纷频,却不知天外有天。”抬眼见寿佺凝神认真听她说话,又觉得方才说得太深沉了些,笑道:“偓仙兄愿世间太平,狼烟不起。我愿天下大同,八纮一宇。”

  左钧直果然赖着没有提前回会同四夷馆。

  然而公假总是过得快的,展眼已是最后两三日。左钧直读马西泰的西洋书正在兴头上,觉得犹不尽意,晚上索性挑灯夜读,子时方睡。

  这日傍晚做了些功课,周公终于前来讨债,只得趴在房中桌上小眠一会儿。

  不知睡了多久,悠悠转醒时,听到身边有窸窣轻响,是纸张展动之声。

  不睁眼也知道是谁。

  她懒懒地趴在桌上,迷迷糊糊问道:“来了多久啦?”

  旁边人嗯了一声,随口道:“有一会儿啦。”

  她睡眼惺忪,侧过头来:“太阳从西边出来啦?今天来竟然这么乖地不缠我……喂!常胜!”一眼瞅到他手中拿着的东西,何止睡意退散,魂儿都去了一半,马上劈手去夺。正要抓住的一刹,常胜左手换作右手,左钧直便扑了个空。

  “还我!”左钧直烟眉倒竖,怒气冲冲。

  “看完就还。”常胜攥着一沓稿纸背在身后,坚定立场。

  “小小年纪,不许看这些东西!”左钧直已然羞恼,“拿来!不然不理你了!”真是个杀手锏。

  常胜撇撇嘴,万分不情愿地拿着稿纸递过去。

  左钧直哼了声,收拾起来时,眼角瞥到常胜一反常态地没有表示委屈……一翻那沓稿纸,登时大怒!

  “最后两页!”

  她道今天常胜来了怎的这么安安静静,原来是在看她这两个月来写的新稿!

  《浪荡词·水月观音》。

  如果说写《嘲哳曲》是为了谋生,《呻吟赋》是为了宽馀,《猖狂语》是为了诫人,那么这本《浪荡词》,是纯属是兴之所至。

  回京时,江驿中翻见一本《观音感应传》,讲起观世音化三十三宝相法身,点渡众生,忽发荒谬奇想。

  《猖狂语》写完,只觉得再写情爱,笔下苍白,了无滋味。既然世人都认定了癫语生是个风月写手,那便不妨写一本真风月。

  摒弃了才子佳人、英雄美人的路数,《浪荡词》只写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出家女人。

  盛唐,长安,水月精舍,有尼绝艳。凡能诵金刚、楞严、法华、普门品者,可得一夕贪欢。然而欢情之巅,一刹那间妄念俱灭,痛悔往昔种种罪业。后遇一阐提,七日乃化,化后尼亦死﹐死即糜烂立尽。信徒瘗之,高僧指言:此观音示现,以渡芸芸耳!有善画者,摹绘水月影光中菩萨宝相,人尽呼之为水月观音。

  欲是菩提树,色乃明镜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大风月,大禅意。

  大污秽,大菩提。

  可这刚一开头,要多少艳情有多少艳情。左钧直敢写,敢给世人看,然而此时被常胜看了,她却觉得羞惭万分、无地自容。

  常胜举起空空如也的双手来,无辜道:“没有。”

  左钧直恼恨揪住他的两根袖子,狐疑着一截截捏上去,果然什么都没有。怒目喝道:“转身!”

  狐狸尾巴要露馅儿。常胜忙后退一步,求道:“姐姐啊,就两页了,让看完嘛。”

  “两页也不许!你才多大点儿?看迷了心窍怎么办?”

  常胜满不在乎道:“只许姐姐写,不许我看……是什么道理?皇上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哼哼!”

  左钧直脸上顿红,这小子!她写风月,虽不露骨,却也足以看得人面红耳热、心中荡漾。可这常胜看了这多,竟是面不改色,全无异样……

  常胜见她无语,得寸进尺:“姐姐的书,我都看过,这本不过是更加……嗯……无耻一些嘛……也没什么。”

  左钧直惊得合不拢嘴,指着他,语无伦次道:“你……你怎么会看?!怎么知道是我写的!”

  过去写文,虽然并未避过他,但他偶尔瞟上一眼,也不见有多大兴趣。她写文不喜欢人扰,常胜便自顾自地在一旁和长生玩,和翛翛聊天,给爹爹研墨,甚和谐。可今天他说她的小说他都看过,可不让她惊讶!

  常胜若无其事道:“太上皇喜欢看小说话本子,皇上便让我去搜罗。太上皇又不喜欢看写得差的,那我只好自己先看一遍啦。姐姐刻的萝卜章上面就有癫语生,我怎么不知道是姐姐写的。”

  左钧直瞪着他:“……你怎么这么不跟人家学好!我说你现在怎么越长越有几分像皇帝,感情是被他们带坏的!”

  常胜涎着脸过来讨好她:“姐姐写的书好呀,怎么算不学好呢?太上皇都夸姐姐的书艳而不淫,不同流俗呢!她还同祖宜尊说,读一本《呻吟赋》,胜过十本《朱子语类》,祖老头儿都快气死了。”

  左钧直白了他一眼,乏乏地晃到床边,趴了下去。

  常胜笑嘻嘻地走过去坐到床沿上,勾起一指去挠她腰眼儿。左钧直痒得跳起来,握着个枕头向他当胸横扫过去。

  常胜“嗷儿”一声被击倒,抱着枕头哀声道:“姐姐说有礼物送我的……”

  左钧直无奈爬下床,去翻书柜底下的抽屉,找出之前扶桑来朝时买的那个小指头大的签盒给他。

  抽屉底下,赫然躺着一把扇子。

  五重花骨,繁丽精细。

  常胜见她盯着扇子发呆,一把拿起来轻巧展开,只见上面墨气淋漓一行扶桑语,不由得奇道:“姐姐,这写的是什么?”

  一幕幕往事如汹涌海潮,涌上心头。仿佛上元夜花千树星如雨,刘徽万人丛中驻足回首,素色芳风三十二骨扇半遮了面,只露出一双危危的桃花眼,笑意盈盈令她心簇神摇。

  狐狸变作公子身,灯夜乐游春。

  她多希望他向她伸出手来,唤一声:“钧直,过来!”

  她以为韩奉死了,便可以同刘徽在一处。

  可是,韩奉死了,他又在哪里?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结局,可这结果,和她希冀中的多不一样。

  常胜看着她刹那间泪盈于睫,顿时手忙脚乱。

  “姐姐……你怎么了……不要哭!”

  不劝还好,一劝之下,大颗的泪珠儿滚了下来。左钧直本来肤色就极白,这一哭,更是眼圈儿红得桃花一般,如粉堆霞。

  常胜何曾见左钧直哭过,急得手足无措,万分纠结。

  左钧直哪里知道常胜这个纠结,纠结得十分苦恼。

  他长于军营,便是见过几个女人,也都如男人一般。

  后来入了皇宫,女帝、鸾郡主、沈慈、韦小钟……这些女子,哪个不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何曾会这般伤心哭泣?

  他想着慈皇后难过时候,皇上怎么做的?轻轻抱着,温言安慰。

  小钟难过时候,叶轻怎么做的?抱着,说个冷笑话,逗她开心。

  可是那是丈夫与妻子。

  虽然他也很想。

  纠结了一番,他终于是犹豫着,学着长生,伸出爪子轻拍左钧直的背,小心翼翼道:“姐姐,别哭了,是我不好……”

  左钧直摇摇头,擦泪咬唇,“和你没关系……是我……是我自己太讨厌,说了不再想他,可是还是忍不住……”

  她喜欢刘徽,并不曾瞒着常胜。远行扶桑的经历,她挑挑拣拣同常胜说了些,只是略去刘徽的北齐身份。

  常胜愣了愣,有些惘然失望。垂下眼看着那小巧签盒,闷声道:“姐姐既是想他,就去找他吧。”

  左钧直将那桧扇收入抽屉,怅然道:“他不愿见我,我能去哪里找?”

  常胜摇了摇签盒,顶上小孔掉出一根细木签来,虽然异常精致,依旧是扶桑文。

  房中静谧了许久,响起常胜有些萧索的声音:

  “五月初八,叶轻和兵部侍郎在繁楼宴见北地商贾,刘徽会在。”

  入得五月,左钧直复归会同四夷馆。二馆合一、裁减冗员之后,馆中气象确实为之一新。左钧直的事迹被添油加醋描描画画,倒成了个英雄般的人物,前来与她交好的官员也多了许多。走在路上,也听到有人指指点点:

  “生得文文弱弱的,没想到倒是有骨气,啧啧!”

  “若非如此,还真要以为他是个女人……”

  “嗬,你当是女驸马的戏本子哪?哪里会有女人敢冒欺君大罪乔装入仕?”

  “听说甚得段大人和礼部的赏识,说不定会是个红人……”

  “且,也不过是译字生出身,没功名没靠山,走不出会同四夷馆的。”

  ……

  人言可畏。左钧直回馆后只是潜心馆务,流言蜚语一概不理。但朝中最近的几件大事,她还是认真琢磨了一番。

  第一件,乃是小皇子百日,上赐单名“德”字,册为储君,诏谕天下无需避讳。人称“明德太子”。

  第二件,朝中风传总督京营戎政叶葵之子叶轻将赴山海关,接任原守将夏侯乙之职。翊卫指挥使一职将由原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林玖接任。此二迁调虽尚无正式文书发布,却已是内阁定下的事实。

  第三件,知晓的人便不多了,便是常胜所说的叶轻与兵部侍郎宴见北地商贾之事。

  八英之一的叶轻顶替萧山五虎之一的夏侯乙戍守山海关,大多数人视之为新旧武臣的更迭,与明严灭除韩奉之后,大举启用新臣的做法一脉相承。

  可是左钧直还是敏锐觉察出,此举似乎意味着明严要对关外的北齐女真,有所动作了。

  只是个中还有不少自相矛盾处,左钧直觉得想不太通。

  借着当年爹爹在翰林院编撰《太平渊鉴》的机会,她读过许多北齐遗书,对当年那一段历史了解不浅。后来又从行人那如那里得到了印证。夏侯乙在关外的威名,除靖海王、晏江侯之外,无人能及。北齐故将曾有诗云:夏侯今横槊,何日渡榆关?榆关,便是山海关的别称,可见北齐对夏侯乙是何等忌惮。既是如此,换下夏侯乙,不啻于自毁长城。难道真是“廉颇老矣”这样一个原因?

  照理说,叶轻戍关,戍便戍了,宴见北地大商,当是要再议军需采买事宜。

  倘是要加购刍粮,要么是要增兵,要么是要兴战。

  她爱着刘徽,自然不希望刘徽在这两国角力中受到什么伤害。

  然而她是天朝子民,更不希望刘徽做出什么事情来,令天朝政局动荡不安、黎民百姓遭殃。

  无论站在哪一边,她都不想看到关外战火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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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四夷译字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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