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军夺帅
小狐濡尾2019-03-18 14:3413,530

  一夜小雨掩去道路上的尘土,入目处都是郁郁葱葱的鲜绿。空气湿重,泥土和青草的清香随风飘荡,沁人心脾。

  满载着新斫青竹的牛车慢悠悠朝着城门口驶去,粗重牛蹄和车轮在大道上刻下深深印子。赶车的年轻人穿着半袖白葛布衣长裤,露在外面的黝黑皮肤落了露水,迎着熹微晨光闪烁着钻石般的色泽。赤足黄麻草鞋,泥迹斑斑。麻绳捆起来的高高青竹堆上躺着个壮汉,牛车吱吱嘎嘎地晃悠,他却睡得稳稳当当。枕着的双臂隐约可见肌肉虬结,粗大青筋根根绷起,想来力气非凡。

  年轻人扶了扶头顶的竹笠,遥遥望见城门上“乂安”两个古朴大字。

  “阮叔,快到了。”

  被称作阮叔的壮汉闭着眼道:“晓得了。这么多年,教你的交趾话还没忘干净罢?”

  年轻人呵呵笑着,“幸亏还能说几句。还是歌儿记得清楚些。”

  阮叔亦笑道:“没忘本就好。上次你回来,养得白豆腐似的像个娘们,这一遭怎的又黑回来了?”

  年轻人道:“路上甩着赤膊连晒了几天。方才还嫌不够黑,又抹了些炭灰。”

  阮叔道:“你倒是有心。不过有阮叔在,这关该是没什么问题。后面就要看你的了。”

  年轻人道:“我定是要拿潘福良的人头血祭罗汉阿叔。得手之后,阮叔接应弟兄们入城便是。”

  乂安是交趾北部紧邻孤城的一座驻军城池。城虽不大,亦不似孤城地处要冲,却是南面大城清化的粮秣贮存周转之处。

  左杭所率二十万大军长驱直入,一路攻城拔寨,直捣交趾中部京都承天城。未料挺入腹地如此顺利,却是黎季犛的一计。

  黎季犛大胆将承天城变作空城,提前率大军北上潜伏,冷眼看着左杭大军赳赳南下,然后迅猛切断其后路,一座座收回城池。左杭急于求成,一路所拔之城虽派驻守城之军队,然而京军到底不习交趾地理民情,语言不通,诸多难处。黎季犛大军卷土重来,城内扮作百姓的兵将哗变,防守不堪一击。左杭所遣大军亦成为孤军,与林玖之军失去联系。

  林玖率军十万南下救援,在清化一带遭遇黎季犛的伏击,被迫退入孤城。陆挺之命五万大军坐镇大营,自己率剩余五万前去为林玖解围,却始终无法突破黎季犛的防守。山川河流,天险地堑,俱为黎季犛所用,京军久在北方辽阔天地间纵横驰骋,哪知交趾山河地形如此复杂,天气炎热,密林中毒虫猛兽处处,兵士们苦不堪言,无数人水土不服,没倒在战场上,却倒在了瘴气迷雾之下。

  不过小小一个交趾,竟让所向披靡的四十万京军深陷其中,一连数月除了苦苦支撑,一筹莫展。

  当时雄师南下时,所有人都以为此一役必胜无疑,谁曾想过如今这个进不得退亦不得的状态?

  京军的耐心快要被消耗殆尽,却只能看见黎季犛时常羽扇纶巾,不甲不兵,逍遥往来于孤城之下。

  虽是清晨,乂安城门口仍聚着重兵,将稀疏往来的人等拽来拽去,仔细盘查。

  阮叔跳下车来,拱手哈腰道:“军爷,城中造箭制甲要用竹子,这一车凤尾竹是给潘大将军送去的。”

  阮叔本就是南越与交趾交界一带的人,交趾话说得地道,城卒把他模样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见简陋的木板车上满满的都是竹子,并无异样,粗声大嗓问道:“叫什么名字?条子拿来!”

  “阮友、阮友!北边猫儿山的。”阮叔连连答道,摸出一个皱巴巴湿漉漉的字条来。城卒目光扫过,见得大红的朱印。纸上全是汗渍,也不愿拿过来细看,挥手厌恶道:“过去过去!”侧眼又见到赶车的年轻人,狐疑道:“这是谁?”

  阮友憨厚笑道:“我儿子阮胜!指着多卖几车茅,回家娶媳妇儿去哩!”

  竹笠下的黑脸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白牙。从牛角上取下一个蒲叶包,角上能见着里面糯生生的米粉。“军爷一大清早就来守城门,山里人也没啥金贵的,我娘做的米粉儿却是一等一的好,军爷不嫌弃,就当是个孝敬。”

  城卒劈手夺了,“走走走!”

  时候尚早,城中亦没什么人。年轻人把牛车赶进一条窄巷子,阮友躺在竹子上舒舒服服地道:“当年关婴他们捡你回来,好多人还嫌是个累赘哩!你小子果真出息!这辈子能被个一品将军叫一声爹,老子赚到了!”

  年轻人拿下竹笠,星目凛光,正是括羽。抬眼处一骑三从驰来,领头将领翻身下马,持矛斥道:“你们两个下来!”

  “车辙那么深,你们车上都是什么东西!”

  括羽从车上抽出一根长竹,伸到他面前,温温然道:“军爷看看,这是什么东西?”右掌忽的猛一击竹端,竹身从顶端裂作三根篾片,连丝带缕,疾飞刺喉绝命。竹开刃现,括羽执之,无声刺穿将领喉心。

  阮友道:“眼力劲儿倒是不错,才做了个小将,可见那潘福良容不得人。”

  两人飞快剥了四个交趾兵的军服换了,括羽望了望日影,“两刻之后,潘福良校场阅兵。阮叔,我们就在那里见。”

  阮友点头,“多加小心。”

  虽已是十月份,交趾的天气仍是暖热。只是雨季将尽,日头一出来便驱散了湿雾,清透明净。

  乂安守城军士在校场上列队待命,等来的不是将军潘福良,却是一个陌生人。

  潘福良的头拎在他手中,鲜血滴下一路,渗入粗砺的砂石里。

  戈戟刺天,利矢满弦,齐齐对准那一个未着甲胄的人。

  一箭啸天。

  “我,括羽。”不高的声音运了内力,水波一样漾开,响在每一个军士耳边,群峰间回荡。“黎季犛弑王篡位,杀害皇储陈天平,天军应陈天平遗命前来助陈氏复国,并无侵略之意。”

  乂安军闻言骚动起来,有副将大声道:“你们天军大军压境,分明就是觊觎我国国土!我交趾虽小,却也容不得你们这些中原人在这里撒野!”

  括羽放下潘福良的人头,“我括羽今日起誓,但陈氏即位,黎季犛自戕谢罪于我天军英魂,天朝若再犯交趾寸土——”劲弦一松,云霄中一只乌隼应声而落,白羽贯穿胸脊,“有如此隼!”

  “这人杀了潘将军,又要诛杀我王,还不动手!”

  “谁敢动手!”

  校场高墙之上阮友一声暴喝,密密麻麻的长枪利箭挺出,日光下白闪闪一片,气氛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乂安守军合共八千余人,因等候潘福良检阅全数聚集于校场之上。眼看墙头上尽是乔装做交趾人的南越地方兵,也不知人数多少、何时潜入城中,想起过往罗晋和括羽手段,心中顿时发虚。

  括羽孤身立于重兵之间,耳力敏锐到极致,听得到四面八方一切声响,暖风别过箭羽、剑脊擦过鞘身。

  目光倏转,“潘福良纵酒虐兵,黎季犛横征暴敛,诸位仍要为他们卖命?我已下令南越军寻找陈氏之后,拥护天军,便是拥护陈氏旧主。眼下我南越大军已经调出,夜袭黎季犛于清化山。乂安亦已成孤城一座。诸位是要做黎家鹰犬负隅顽抗,还是弃暗投明拥立正统国主,速速定夺!”

  天朝史载:

  弘启八年十月六日,骠骑将军括羽临危受命,佩征夷将军印,为总兵官,率神机营三万南下。

  弘启八年十月十一日,陆挺之率兵再度发起猛攻,与交趾军激战,各有伤亡。当晚,括羽及南越驻军左副总兵关婴密引南越精兵一万,夤夜衔枚,避过敌军耳目取道捷径,突降清化山。黎季犛军见括羽帅旗,仓皇调转军阵迎战。

  弘启八年十月十二日清晨,乂安城降,孤城粮草得续。陆挺之大军与南越军会师,阻黎季犛军于清化城中,孤城之围终解。

  ……

  后世之人阅及这一段历史,固然为括羽之诡兵奇谋击掌叫绝,却也对正史记载心存疑虑。受命到夜袭,不过五日间隔,便是神行戴宗,也未必有这么快。只有在稗官野史之中,方寻到蛛丝马迹。有驿吏写《驾部异闻录》载:“……夜见异貌者赤膊投驿,汗流如注,所乘之马疲极倒地而亡。……驿臣迎之极恭,歇不过盏茶功夫,驰马再行……”

  孤城伤兵营中,浓浓血腥气和药草味混杂一处,血肉模糊残臂断足者无数,却无一声呻吟,反而是欢声笑语不断。

  “……还以为要命丧于此!不料来了括羽将军,还有漂亮的小妹子!夫复何求!”

  “可不是!我当时力气都使光了,背上挨了一刀疼得要命,眼看着贼兵拿刀来砍,却半点动弹不得。可是一箭正中那贼兵眉心!我就知道谁来了!果然就被他拎上马去,还说,三爷你欠我一场架呢!这么就死了太他妈不爷们儿了!我那个乐啊!”

  提起和括羽打架这事儿,顿时引来一片乐滋滋的回忆。

  “三爷你还打么!”

  “打个屁!”

  “哟哟哟,当年是谁最不服,说某人胡子都没长出来,凭什么当将军?还扬言要在全军之前揍得他回老家?”

  “滚!”

  众人哈哈大笑,有人嚷嚷道:“喂喂喂你们这些臭丘八,在漂亮妹子面前,说什么粗话!”

  “就是就是,有漂亮妹子在,还聊什么打仗打架的!阿惹妹子,成亲了没?没成亲给俺做老婆吧!”

  众人又大笑不止:“不许不许!好好一朵鲜花儿,怎能插在你这牛粪上!”

  “牛粪怎么了!牛粪肥花儿呀!”

  穿着山茶花衫子、名唤阿惹的少女是军医孟秋生唯一的一个女徒弟,外伤本事最好,二八年华,微黑皮肤上生着一双灵动如水的大眼睛,笑起来甜丝丝的,有着南越姑娘特有的娇俏可爱。

  阿惹在军中和士兵们嬉闹惯了,也不介意他们这般拿她逗乐,却在调戏她最多的那几个年轻兵士伤口上稍稍着了些力,疼得他们大叫了声才变了轻柔。

  “阿惹妹子好狠的心哪!”

  “阿惹妹子就让你这油嘴的疼死!”

  “阿惹妹子哪里舍得让我疼!”

  “阿惹妹子……”

  一旁的一个小学徒终于听不下去,大声道:“你们别再乱嚼舌根啦!阿惹姐姐是被罗大将军定了做儿媳妇的!你们谁都不许抢!”

  “啊?!”

  营中顿时哗然,交头接耳议论不绝。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括羽薄甲未解,一身血尘,大步走了进来。

  众兵士愈发觉得有好戏看,投向括羽的眼神更是带了兴奋和好奇。括羽微皱了眉,道:“孟叔,我拿些止血生肌的白药和药棉绷带。”

  马上有军医给他去取,孟秋生道:“受伤了?怎么也不来让我们看一下?”阿惹的一双盈盈妙目只在他身上转着,只是他一身玄青战袍,看不出哪里带了伤。

  括羽笑道:“小伤。军医人少,能料理的便自己料理了,别耽搁了伤重的弟兄们。”

  众人心中都是一暖,却有胆儿大的人高声问道:“括羽将军,你真的已经成亲了?我妹还念着你呐!”他这婚事始终不曾公开,早引得各种揣测。瞅着他现在有空儿,赶紧抓着真人逼问一番。括羽向来和军士们私底下打成一片,这些人自然是毫无忌讳。

  括羽无奈道:“成了。”

  “真是娶的那左家女阁官儿?”

  “是。”

  虽然早猜到是这样,可是左钧直的名声着实不太好,他亲口承认,还是招致了一片骚动。

  “那阿惹妹子怎么办啊!”

  括羽拿了药,黑着眉眼道:“军规三十三条,不得向将官无理取闹,违者二十军棍!”

  他难得地以势压人,反倒让军士们更加乐呵起来。

  “军规明明就三十二条,哪来第三十三条?你胡诌呢!”

  括羽一条腿跨出门外,丢下一句:“今天,现在,有了!”

  众人哄堂大笑,安慰阿惹道:“阿惹妹子别难过,你看我们哪一条汉子不比你括羽哥哥了?这么多人,你想挑哪个挑哪个!”

  “对嘛。再说了,万一你实在舍不得人家,做个二夫人也好呀,如今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我见过那女阁官儿,模样儿平常得紧,还比人家大上几岁!阿惹妹子这般漂亮年轻,人家肯定更喜欢你!”

  括羽出了营,只见一个副将急急来报:“左杭左将军回营,正要找将军说话!”

  辕门前气氛不善。左杭所领的二十万京军一路浴血突围至此,算上伤残之兵,尚余十二万。林玖、陆挺之麾下军队合起来共十五万余人,与南越军一万人共同集结于辕门之前,黑压压如潮水般湮没了孤城之外的整个坝子。

  括羽双拳紧握,望着那十二万精疲力竭的京军残部,眸中带了血色。

  便是北伐,也不见折损至此。八万儿郎魂归交趾,令人心寒。

  所有人心事重重。

  括羽道:“众将士数月奔波拼杀,体力必然已经耗尽,先入城休整罢。”

  左杭忽然冷声道:“你有何资格在此说话?”

  括羽微愣,林玖道:“八弟,如今是括羽掌兵。”

  左杭道:“是么?兵书何在?”

  林玖和众将怔然,括羽携皇上密旨和南越驻兵兵符而至,而官方授命兵书至今未达。

  左杭冷笑道:“兵书未至,凭他空口白话,你们便信了?”

  林玖道:“八弟,括羽日夜兼程赶来,驿站急报也不会有他快。更何况他有皇上亲笔谕旨……”

  “你别忘了他是什么人!”左杭伸手一指,“南越军肯定还不知道吧,你们罗大将军捡回来了一个北齐孽种!朱镝!还像宝贝一般地养着!我绝不相信皇帝会将京军兵权授予他!三十万大军入他之手,反过来与黎季犛勾结,我天朝危矣!”

  “八弟!”

  陆挺之冷然道:“七弟,我认为八弟说得对。”

  暝色四合,云气苍涌。天边一声隼鸣,厉绝九霄。

  朱镝这个名字,是尘封已久的记忆,好似一道早已愈合的伤口骤然又被撕开,露出血淋淋的残酷真相。

  大军已经喧乱至极。左杭的话潮水一般被传到后方的军士,无人不闻之色变。

  那些京军中,无数人曾与括羽出生入死、同仇敌忾,突然听说他的身份竟是自己的死敌,一时之间,哪里反应得过来!

  关婴、阮友等南越驻军大将,旧日都参加过楚齐之战,杀过齐人,亦有同袍兄弟死于齐人之手,与齐人之间,可谓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是他们哪一个又不是看着括羽从一个小婴儿慢慢长大,哪一个不曾抱过他、教过他武功,争着抢着逗他叫一声爹?

  关婴一把捉住括羽的手臂,“常胜,我不信他们胡说!你是我亲手从西关土地庙抱回来的,朱镝早已经被烧死在北齐皇宫里!”

  括羽木头人般被他拽得一个趔趄,左杭道:“倘若他不是朱镝,皇帝怎的不直接让他率兵出征!倘若他不是朱镝,怎会在秋狝之后突然消失不见!”

  关婴怒道:“左将军勿要乱讲!倘若他是朱镝,皇帝怎的不杀他!”

  左杭冷笑:“皇帝本来就要杀他,还不是那个妖女不知使了什么龌龊手段,让他得以苟活于世!”

  白光遽动,利刃横上左杭颈侧,“左杭,我一忍再忍,若非不想动乱军心,我现在一定要了你的命!”忽的转身,运力大吼道:“事已至此,我便堂堂正正地拿回自己的名姓!我姓朱,名镝,北齐帝第三子。不知身世,我亲手带着诸位剪灭了自己的母国;一念之仁,留妻与子软禁宫中,独身南下解孤城之围。我朱镝光明磊落,心地可鉴日月。”悲愤决然之声回荡于群峰之间,震得人耳膜发颤。

  三十万大军,鸦雀无声,仿佛与万籁俱寂的天地丛林融为一体,时而但闻夜鸮林间簌簌飞起,枝颤飞叶落地。

  天大地大,何处栖身?

  晚来秋云带潮,风过马鬃草声飒飒。

  括羽声音渐缓苍凉,“如今身世大白,我自知不能为天军所容,诸位要我的性命也好,容我离开也好,就此作别。”

  说罢,卸甲除剑于地,一步步向辕门之外走去。身躯挺直,玄衣当风,凛然坦荡气概,竟无一人上前阻拦。

  南越军诸将士愕然片刻,忽然大片人马倾阵而出,追至大营京军集阵之外,齐齐单膝跪地,杂声道:“便是未掌京军兵符,我们南越军的兵符却是在你手中,我等愿意誓死追随!”

  “对!我们只认你是罗大将军的义子,不管你是什么朱镝!”

  括羽反身伏地回拜,“兵符我已交给关将军。十年养育之恩,我一日不敢忘怀。”

  暮云千里,落日熔金。三十万大军茫然远眺,却见那一道孑然孤影终于是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茫茫山峦间的雾气里,但余群峰青青,飞鸟投林。

  寒冬三九,闭藏之时。水冰地坼,风吹觱篥。

  方未牌时分,天色已经暗如冥夜,又一场大风雪在即。大理寺中各衙都点起灯烛,火光通明。大堂之中,更是灯火如昼。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三法司端坐堂上,三法司从吏近百人,衙役如林,森然立于堂下两侧。

  弘启九年,第一场三司会审,审的便是盐道贪污大案。

  这一桩案子,自皇帝推动盐道改革而起,一连串拔出贪官污吏无数,连世代以家风严正著称的江北左氏都牵扯其中。

  户部右侍郎左载道、大理寺丞左载文,收受贿赂、官商勾结,停职查办。

  大理寺三司会审,多关系朝廷要犯之重案,牵涉机要,并无百姓旁听,然而这一日所审多是朝中涉案官员,堂下却也坐了许多听案的官家之人。须发皓皓的左相,竟也在左载贤的搀扶下到来,面色发灰,不复以往矜傲模样。只是在场官员大多敬重他年老资深,纷纷施礼退让。

  一审便是两个多时辰。左家本就是朝官世家,左载文更是大理寺丞,精通律法,不请讼师,自行辩护。这一场审判,撇开道义不谈,在三法司众官员眼中,堪称精彩。到最后竟陷入僵持,只是三法司提取证据时,最重要的人证物证,俱已不见。

  琅琊阁的那个姑娘,猝死狱中,留下遗书将过往供状尽数翻案,反告三法司屈打成招之罪行。

  西郊田地所呈契书,根本与左载文无关,账项往来清清楚楚,全无异常。

  蹊跷至极。

  江北左家乃是天朝第一大家族,根深叶茂,衬得子孙单薄的皇家都显得苍白。

  谁都知道左家权势熏天于国无益,以家法鞭死朝廷命官左钧直这种私刑,整个天朝除了左家敢做得堂而皇之而不受律法所惩,恐怕也就江湖黑道能与之比拟了。然而要动左家,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韩奉死后,左相主动告老,却是以退为进,令皇帝几年不方便再对左家下手。

  盐道改革,本也是皇帝秘密筹谋许久的事情,不料在最后当口,还是被左家掀了案。

  三法司自知个中必是左家人暗地操控,然而天朝律法严明,证据不足,不可定罪。

  一番商讨之后,终于决定退堂再审。惊堂木未落法案,大堂门户骤然大开,风雪灌入,吹得堂中火苗齐刷刷荡了一荡,寒意透过裤腿袖口淬入肌骨。

  “大人且慢。人证物证尚未到齐,怎可就此结案?”

  清越声音中带着雪的冰凉,听得众人心中莫名的悚然一惊。

  拥着墨玉金丝大氅的女子施施然入堂,青丝间一朵素梅银蕊满盛了雪花,随着她浅浅拜礼飘拂落地。

  身后跟着两名峻如冷山的乌衣翊卫。

  “谕德大人不在东宫教导太子,来大理寺难道要亲为人证么?”

  左钧直入阁,是以文渊阁大学士的身份,另兼太子谕德。然而朝廷官员认为她是女子,未经科举入翰林院,拒不承认她大学士的身份。虽然皇上和吏部的任命不可违反,这些官员却非要争一个口舌之利。

  左钧直自四夷馆开始,身后非议一直不断,早就习惯了这些无聊的争吵,别人愿意叫左谕德还是左大学士,她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堂中置了许多炭火通红的火盆,掩上大门后又暖热了起来。淡漠素容上雪粒融化,倒像是被扑了一层珍珠细粉,润泽莹透。

  “江北左家的家事,我向来不掺和。只是如今和我自己的家事扯上了一点关系,我再不出面,别人都当我一个孤身女子是好欺负的呢!”

  她淡淡地、似笑非笑地说着话,清浅目光将堂上众官员一一掠过,纤白手指不疾不徐地把官服外的大氅解了下来,被身后翊卫前行一步接了过去。

  听出了她那含沙射影的春秋语意,曾处处为难过她的官员面上都有些不自然。

  天渊之别。六年前那个四夷馆译字生尚且默默无闻,恭谨小心,几乎不敢抬头看人。谁能想到她竟能青云直上,到如今睥睨群臣张扬无忌?

  这一个女人朝中无人敢与她结党成朋,月月御史台必有对她的弹劾奏折,可她做孤臣偏也能做得风生水起,历法、学制、货币、夷务等诸项变法皆在她手下开始启动,俨然有锐意维新之志。

  那大氅一落,堂中群臣俱抽了一口冷气。

  自被御史台密集弹劾过一次,皇帝便命她闭门思过,只留在东宫教谕太子、处理政务,不再上朝。一两个月不见,她竟然小腹隆起,宽松官服也掩盖不住那孕相。

  当是括羽,不,是那北齐遗嗣朱镝的孩子。

  其实她这闭门思过,更多人认为是与括羽的皇嗣身份大白于天下有关。

  何其石破天惊的一件事情!

  手握国之重器的殿前红人,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死而复生的朱齐三皇子!这让天下人久久震惊、不敢相信。

  朱镝自交趾大军之前离开后,便再一次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原来这左钧直已经有了他朱镝的枝叶,难怪皇帝会将她禁足宫中!

  “左大人之家事,若与此案案情无关,则请另外立案审判,勿要扰乱公堂。”

  左钧直轻飘飘道,“这地方我自己都来过两次,大人当我这么喜欢旧地重游?”掸开宽大官服袍袖,自袖袋中取出两张薄纸、一封官文递给衙役呈上法案。面容冷肃,声似冰刃:“左杭之父,大理寺丞左载文,将西郊田地变作千金之资,雇佣江湖杀手凤还楼,在南越地界刺杀传递兵书之军驿公差,致使兵书被劫、括羽被逐。”

  一语惊人,左载文顿时脸色灰败,起身便向左钧直撞去,却被她身后翊卫提刀挡住。

  主审官左都御史虞龄翻看左钧直所呈之证,一张银庄周转明细,一张西郊田地交割契约,那封官文,竟是括羽的总兵官任命谕旨!其上大片深黑血色,冤魂所凝。

  “大人若不相信,西郊田地如今的主人已经被翊卫逮捕下狱,随时可以提审。银庄主人和账房,亦可传来问询。”

  “你说凤还楼的杀手劫了兵书,你又从何得来?”

  “强中自有强中手,有杀手为虎作伥,自然也有义士匡扶正义。那位侠士不但在凤还楼杀手复命之前将其截杀,夺得兵书,还从那杀手身上搜得一样物事——”旁边翊卫以白帕呈上一枚丸

  药,左钧直道:“大人不妨验一验,这毒物的成分,在那琅琊阁的姑娘遗体里面有没有。”

  虞龄下令验尸、传唤人证,大堂中的气氛一时冷绝,火红的乌金炭时而噼啪作响,却也驱不散众官员背上的森森凉意。

  无人料到左钧直竟如此辣手。

  左载文自知事败,面如死灰,凄然笑道:“十年前我没有救下你和你父亲,十年后竟遭如此下场,果然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啊!”

  在场众人想起十年前左载言被刖手膑足的惨烈,无不唏嘘。左钧直面无表情道:“这和过去之事,毫无瓜葛。人在做,天在看。我从无报复之心,却认为正义必张。”

  左载文尖刻道:“有人能帮你杀凤还楼的人,看来你也与江湖人士渊源匪浅!”

  左钧直淡淡道:“得道者天助之,失道者天弃之。我夫君括羽为人如何,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们左家不容他夺左杭军功、玩弄阴谋,自有明眼人看得清楚。我深居宫阁,与江湖无涉。”

  不多时仵作上来,禀报那女尸身中,确系那毒丸致死。原来那毒入体即化,变作不致命之成分,此前不曾查验得出。

  左载道手足俱软,跌跌撞撞爬到左钧直身边猛力磕头边放声哀哭道:“钧直、左大人、大人救我!我毕竟是你亲二伯啊!你是阁臣!皇帝那么宠信你!你帮我求求情!帮我求求情啊!……”

  便是左钧直也没有想到大理寺公堂之上,会闹出这样一出丑剧。昔日趾高气扬的户部侍郎,竟然会突然像一条狗一样趴在自己的侄女脚下,痛哭流涕,乞求活命!

  人性之恶,丑陋至此。

  左载道伸手去拉左钧直官袍衣角,被翊卫执剑将手狠狠打落,左钧直别过脸不愿再看他,道:“此案三法司和皇上自有公断,二爷是左家人,勿要堕了左氏风骨!”

  左载道犹自嚎啕大哭,左相猛地一杖击来,颤巍巍道:“软骨头!我左家,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左载道此刻已经昏了头脑,哭叫道:“你那心心念念的幺儿是把硬骨头,你去把他请回家呀!如今指望着左杭,还不如指望着左钧直,你倒是把五弟求回来呀!”

  左相气得浑身发颤,终是两眼一翻,昏倒在左载贤怀中,堂中顿时一片混乱。

  左钧直忽觉恶心欲呕,也不知是被这场闹剧糟了心,还是又有了妊娠反应,匆匆向虞龄等告退,在翊卫搀扶之下离去。

  文渊阁飞檐渡云,连树白梅枝影横斜,吐蕊沁芳,暗香浮动月黄昏。

  是夜云浓,月色却不是来自天上,却是自梅树下女子掌上明珠盈然而出。

  天气那么冷,她却伸着素手,在文渊阁下漫步把玩那一颗沧海月明珠,珠子的柔光泻落满手,照得那细骨纤指和清淡脸儿晶莹剔透,好似神仙一般。另一只手却抱了暖炉,熨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之上。

  她擎着珠子缓步走着,垂首喃喃低语,温柔似水。听得细了,才辨出她是在同腹中的孩儿说话,讲的是一个个瑰丽美妙的故事,时而低笑道:“这个故事是你爹爹讲给我听的呢,娘亲很喜欢,你肯定也会喜欢。”

  “捷儿今天有没有想爹爹呢?娘亲觉得这几天比过去还要想念,一定是你陪着娘亲一起想念了罢?”

  “你爹爹在娘亲面前,总像个小孩子,不知道他见到你之后,会是什么样子呢?娘亲很想看你趴在他身上和他一起睡觉呢……一个大孩子,一个小孩子,娘亲想着就要笑出声了呢……”

  明严从勤政殿回宫,路过文渊阁,不期然便见到了这样一副画中景,再也挪不开步子。

  但闻她声若珠玉,温存如歌。但见她面颊微丰,嘴角含笑,因着有孕而更添柔媚风情,脸庞温婉线条在绕颈的黑色绒毛中愈发动人。

  皇后亦曾几度怀孕生子,却不曾有这般温馨之景。

  从不曾知,人间人伦,有这般纯洁无杂的美好。

  可这个女人不是他的。

  这个女人再多惊艳之貌,再多柔情蜜意,于他不过惊鸿一瞥,便成平凡无趣之状。

  都只是向着那一人罢了。

  倚墙听了许久,终于听不下去,启口道:“夜来赏梅,你倒是好情致。”

  一语出口,立即后悔。果见她收珠入袖,默然要跪。他心中不悦,握住她臂不许她跪下去,手掌一滑,却将她方才拿珠子的右手攥在了手中。

  果然冰凉。

  左钧直大惊,几番抽手抽不出去,咬牙低声道:“皇上请自重。臣是有夫之妇。”

  明严闻言更恨,索性将她锁入怀中,摸着她的唇狠然道:“你眼下倒知道要朕自重了,此前向朕邀欢时,怎不是这一幅贞洁模样?”

  他说得难听,左钧直硬硬抵抗着,目中尽是怒色:“皇上且动臣一下试试。”

  明严狠一掐她的下颔,“放肆!”

  左钧直疼得拧眉,却仍是刚硬道:“臣蒲柳之姿,不知怎地入了皇上之眼!皇上别忘了,京军和南越的兵权其实还是他掌着,是要江山还是要臣这个女人,皇上自己权衡罢!”

  明严紧盯着她,“你那兵书和证据从何而来?”

  左钧直心惊,全然不知他方才一系列的举动,因何而起,因何而变,一眨眼便成了逼供。

  “臣其实也不知道。只是今日,这些东西全都放在臣的书案上。一封书信写明了前因后果,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臣日日在宫中,不曾出宫一步,一举一动俱在翊卫监视之下,那书信亦被指挥使拿去查验,是真是假,皇上一问便知。”

  明严阴沉着脸,缓缓放开了手,道:“左氏如今但剩太常寺卿左载贤和翰林院学士左载礼这两个无甚实权的官员在朝中,左杭被削了兵权,你可开心了?”

  左钧直道:“我开心什么?赢家是皇上。皇上不过是借着我的手制衡朝中势力罢了。”

  明严冷冷道:“左钧直,总之无论朕做什么,在你看来都是玩弄权术,是强取豪夺。”

  左钧直道:“我不过是以臣子之心来仰望皇上。”

  “臣子之心……”明严轻笑了一下,忽道:“你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捷儿?”

  左钧直警觉之色一闪而过,道:“叫左捷。”

  “哦?”

  “他既是入赘,这孩子自然随我姓。”

  明严深深看了她两眼,终是抬足离去。一身石青色龙袍夜色中透出几分清冷,却倨傲着不肯松懈下高高在上的天子身段。

  左钧直望着他远去的身影,觉得手中的暖炉似乎已经不大温热,脸上背后亦是一片冰冷,方才竟是不觉,只担心冻着了腹中胎儿,忙转身回了寝殿。

  兵书……银庄……那般复杂巧妙的契书交易都能摸得清清楚楚,她怎么猜不出是谁。

  刘歆……

  可是凤还楼中人,又岂是刘歆、三娘,或是那哑仆能轻易杀得了的……

  刘徽,你难道真的还活在这世上吗?

  你若是活着,为何不愿见我?

  沉夜如墨,一抹抹深蓝缥缈在天幕之中,遥不可及,更看不透彻。

  独秀山。

  南越和交趾之间最高的一座山峰,峰顶立有铜柱为界,五百年风吹雨打,看尽人间沧桑。

  铜柱之侧,孤坟三尺,小草青青。

  坟头上泥土新翻,四围砌着一圈白石,整整齐齐,石缝都用细小石屑填上,可见砌石者细心之至。

  阿惹提了食篮,望着孤坟边静坐如老僧入定的青衣人,心中微微一酸,轻声唤道:“常胜哥……”

  青衣人本出神眺着交趾绵绵远山如网河汊,不知在想些什么,闻声回头展颜一笑,春阳般煦然,“阿惹。”

  阿惹走到他旁边与他并肩坐下,打开食盒拿出饭菜来给他,“喏,香叶糯米饭,田螺鸡,马蹄酿鲮鱼,辣炒沙虫,三花酒……你尝尝,好吃吗?”

  括羽低头闭眼深深一嗅,笑道:“你现在手艺比阿婶都好了。每次来都做这么多菜,我怎么吃得完?”

  阿惹抱着膝,脸上笑出两个梨涡儿:“只要常胜哥喜欢,阿惹以后天天做给你吃好不好?”

  她说得天真无邪,括羽夹起一条指头长的沙虫,肥软白嫩,咬一口清脆如笋。

  “什么时候去挖了沙虫?下次我同你一起去罢。”

  阿惹眼中放出熠熠神采,“真的?不许骗我!”

  他果然愿意和她拉钩为定,笑道:“十年没有吃到,真是馋死我了。京中人知道我爱吃这种东西,都说我是野人呢。”

  阿惹义愤道:“活该他们尝不到这种人间美味!”抓着他的胳膊眼巴巴道:“常胜哥,别回去了好不好?我爹娘、关叔叔、阮叔叔、孟大夫,都想让你留在这里……”

  括羽倒过竹筷在她手背轻敲了下,阿惹撅着嘴儿收回了手。括羽回首向北,目光越过重重山峦,漫漫天际流云如川。

  千万里之遥,也不知她孤身一人在宫中,过得好不好。

  还是连带她受苦了。

  “美酒美食,又有美人相伴,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阿惹笑眯眯地招呼道:“林将军,吃了没?”

  “这么大老远地跑了一天跑过来,又爬山又过河的,不就是为了吃一顿阿惹姑娘做的饭!”

  林玖折了根竹枝做筷子,撩袍在括羽对面坐下来,毫不客气地抢过那盘马蹄酿鲮鱼去大嚼起来,边吃边抱怨道:“他娘的,最会做饭的人都被你占了!”

  括羽伸筷去和他抢一块最肥美的鲮鱼脊肉,四根筷子疾如风雷,一压一绞一震盘,鱼脊肉飞起三尺,恰入括羽口中。鲜香嫩滑入肚肠,偏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吃他的香叶糯米饭。

  “日!老子天天拼刀拼枪,你在这里逍遥快活,连一块鱼都舍不得给老子吃!老子今天不把你捉回去同甘共苦,老子就不姓林!”

  括羽撅了根细竹梢挑一枚肥田螺,“我老婆还有两个多月就要生了,我守陵半年,差不多得回去了。”

  阿惹急道:“常胜哥,你刚才还说要同我去挖沙虫的!”

  林玖亦一把提住他的衣领,切齿道:“我们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啊!那么多将士偷偷摸摸不惜违背军法上山来寻你,你便忍心辜负他们?若非你的计策,如今哪能顺顺当当打过承天,逼得黎季犛退守湄公河以南的下高棉?你想一走了之把所有的破军功全栽在老子头上,老子才不稀罕!承你的情,老子是要做郡马的人了,封王封侯算个屁啊!”

  阿惹睁着大眼睛地望着这两个较着劲儿的男人,有些不大懂林玖的话。

  常胜哥只是天天在这里给罗大将军守陵而已,他说他害得罗大将军被掘了坟墓,他心中始终不安。她看着他将那白羽朱木小箭又埋入了罗大将军的墓中,在墓前一跪便是三日三夜。此后一连六个月,只是住在这独秀山上的墓边小屋中,北望南越河山,南眺交趾林水。他说他终于知道为何罗大将军要将自己孤孤单单地葬在这里。

  他定了什么计策?立了什么军功?为何现在走,就是把功劳让给林将军了?

  林玖将军隔一段时间便会来找他,有时候是他亲自来,有时候是他亲信的其他将军和下属。

  可是常胜哥似乎也没有讲什么很玄妙的兵法,更别说上阵杀敌了。

  他不过请自己曾经给罗大将军做军师的爹爹将黎季犛的二十条罪状写成榜文,刻在木牌竹简之上,顺流放下。她和南越军士们做这件事时,只觉得好玩儿,可是后来听闻关婴叔叔他们议事时说:……交趾人心离散,纷纷拥戴天军……

  小小木牌,竟有这样大的威力?

  常胜哥也就是叮嘱林玖将军要安抚降附之军,画画儿一样告诉他怎样排列神机营、羽箭营、土狼军和步兵团等各种兵种,摇什么样的旗帜,如何行军布阵……在她听来,都像小时候罗大将军带着常胜哥常玩的游戏一般,可是听爹爹说,林玖将军他们总在打胜仗……

  括羽绕开他的胳膊,侧过头仍是将那枚田螺中的肉汁吸得干干净净,道:“七哥,眼下黎季犛所恃,莫若三江府。此城一拔,便如破竹。”

  林玖定定看着他,“你终于又肯叫我七哥了。”

  括羽道:“我一直当你是七哥。”

  林玖落寞放开他的衣领,怅然远眺白云飞鸟,“八英的人心已经散了。没了你,心里总是空空落落的。开始我们总是欺负你,你不记恨罢?”

  括羽低头笑了,林玖自酌一杯三花酒,辣入肝胆,自言自语道:“我们九个里面,就属你心地最是光明。不是我强留你在这里,就是不想看你被剪了翅膀,锁在京城。”

  此人当如鸣镝,厉啸九天,而不是做笼中羽,人下臣。

  “黎季犛聚结了十万水师扼守三江天险,又纠集了数千象军镇守城内。最后一战,必将浴血!你无需出战,只要士兵们知道你还在南越,军心自然振奋,而交趾军必然胆寒。”

  括羽默然无语。

  林玖轻叹道:“左家弟妹岂是寻常女子。你们两个在一块儿,固然彼此情深意切,然而外人看来,却是互削了志气锋芒。你但想想,你除韩奉、伐女真、下交趾,她使东瀛、定西域、厉行变法,都是在你二人分离时所为。合作一处,反而她柔了心气儿,你亦温软了性情。也难怪皇上不待见你们俩个恩爱。”

  括羽淡然一笑道:“皇上不曾真正爱过沈慈,太上皇和云中君的经历又太过传奇,所以他眼中只有江山天下,自然不知平凡夫妻的乐处。”亦给自己斟了杯酒,道:“七哥说得也对。钧直曾说过她一定要写完万舆志略,我也想为义父完成守护南越和这片天下的未竟之志。所以——”青竹酒筒撞上林玖的竹杯,清凉酒液飞溅,浓香四溢。

  “咱兄弟两个,痛痛快快打这最后一仗罢!”

  林玖豪气大笑:“好!就冲这句话,咱们兄弟俩今天也要大喝一场!”

  千峰独秀,苍林似海。千里风云飒起,龙蛇飞陆。俯仰乾坤豪情,醉笑三千场。

  括羽道:“有兄弟如你、二哥、飞飞、段昶,有亲人如阿惹、南越叔伯,妻为我所爱,军为我所亲,江山如画,四海清平,此生夫复何求?”

  站起身来,身如玉山峨峨,青衫嶙嶙而飞,容秀目明,顾盼流彩。

  “这万里山河,为我等所守!烝烝万民,为我等所卫!姓朱或明,又有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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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四夷译字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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