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顾云帆将人放到床上,又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被子。
女人已经不再发抖,手脚却冰凉的厉害。
他倒了一杯热水,让女人倚在自己怀里:“夏晚安,喝点儿水。”
女人就着男人的手喝了两口水,热水经过喉咙流向四肢百骸,舒适妥帖。
她缓过来一些,嘶哑着声音:“哥哥你去忙吧,我睡一觉就好了。”
顾云帆眼里的担忧未退,女人看起来依旧没精打采,脸色也并没多好。
他不知道当年那场事故到底对她造成了多大的伤害,许是她平常的表现过于无懈可击,他甚至从来没看出过她内心真实的恐惧。
他脱掉外套,整个人跟着钻进被子里,接着伸手将女人揽进自己的怀里。
察觉到男人身上炽热的温度,被子里的人身子一僵,片刻后,又慢慢舒缓下来。
过了会儿,男人感觉到自己怀里的女人似乎反而更贴紧了他一些。
“晚安?”男人试着轻声叫她。
“嗯。”夏晚安声音闷闷的。
“对不起。”
两天之内,顾云帆连着道歉,放在从前,他根本不敢想象,长这么大,他还没和谁说过对不起三个字,然而此刻,似乎只有这三个字,才能释缓他心头沉甸甸的负罪感。
“我没事的哥哥,我们人没事就好。”夏晚安声音很轻,听得顾云帆一阵心酸。
他想象着当年那场事故发生时的场景,车里四个人,最后只余她生还,一夜之间,父母亡故,哥哥昏迷,单单惨烈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和概括。
他第一次试图去想,当时的夏晚安,是以什么样的心情住进顾家的?
曾经他一度觉得这个女孩儿是幸运的,即使到最后,夏瑾安也将她死死的护在怀里,而她也不负所托的幸存下来,并且得到了顾家的庇护。
只是他从来没去思考过,那时候的她,到底是不是像别人一样,庆幸自己在那场事故里,活了下来。
“哥哥,其实我挺没出息的,”夏晚安的手无意识地抓着顾云帆胸前的T恤,轻声说:“最开始你和爸爸妈妈都出事那会儿,我自杀过。”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顾云帆却愣住了,半晌,方才挺直了上半身:“你……说什么?”
夏晚安半闭着眼睛,声音很轻:“哥哥,那时候,真的好难坚持啊。”
那年她刚满18岁,高三,因为学习成绩一直不上不下,父母准备送她去国外念书,出事那天,是有一所英国的学校发来了录取通知书,父母决定陪她一起去学校看看,顺便一家人在欧洲好好玩儿一圈。
夏瑾安本来因为手头一个项目很忙,没准备和他们一起去,却因为项目临时遇到了一些阻碍,不得不暂停,所以时间也空了出来。
当时她还记得,虽然要去很远的学校读书她很不情愿,却还是为即将到来的一家人久违的旅行而感到开心。
出事的那一瞬间,她几乎毫无防备。
眼前的白光猝不及防的闪过,紧接着就是巨大的撞击声,她只记得自己那一瞬间的惊恐,随后自己被哥哥一把护在了怀里,再之后,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睁眼的那刻,她在医院里。
耳边是郭叔和顾伯伯两个人的争吵声,争吵的内容——似乎是关于谁来接着抚养她的问题。
她很懵,也很迷茫,她的爸爸妈妈呢?
为什么自己需要这些人来抚养?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场车祸,干脆利落的,夺走了自己父母的生命,也让自己的哥哥,变成了植物人。
为什么她也不一起死了呢?
这是知道一切后,她第一时间,萌生出的念头。
她从小受尽父母关怀宠爱,留她一个人,她要怎么生活下去呢?
这样的生活,又还有什么意义和价值?
那段时间,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灰暗的。
她生病了,没人再不远万里给她买爱吃的红豆双皮奶,也没人再会摸着她的头说,我们晚安啊,以后嫁人了可让爸爸妈妈怎么办呦,没人再会在夜里给她掖被子,在她睡觉前为她准备一只草莓味的香薰。
每到无人的深夜,她总是一个人在医院的病房里睁着眼睛流眼泪,一直到天蒙蒙亮。
她越来越沉默,当然,也没人发现她的不对,大家只是以为她伤心难过,却没人知道她一天比一天更觉得负罪。
如果不是她要去看学校,父母是不是就不会出事了?
都是因为她……
为什么最后偏偏是她活下来了?
这样的念头日复一日折磨着她,让她觉得活着,就是一种罪过。
终于在一个夜晚,她找到机会,一口气吞下了半瓶安眠药。
那种痛苦到现在她都记得一清二楚,恶心,疼痛,头晕,用不了多久,她就彻底陷入了晕厥。
是护士长深夜查房的时候,发现她的不对的。
他们迅速地拉她进抢救室抢救。
从鬼门关回来,睁开眼的一刻,她对上的是郭忠奎熬红了的眼眶,他无奈又心疼地说:“晚安,你想想你哥哥。”
一句话,宛若一道光,将她之前日日夜夜的晦暗驱散,彻底成为了她之后五年里不断努力生活的唯一支撑。
是啊,她还有哥哥。
她不能倒下去,不然等哥哥醒了,看不见她怎么办呢?
那天晚上,她和郭忠奎说:“郭伯伯,我跟顾伯伯走。”
夏晚安就讲到这儿,停了下来。
似乎说了这么多,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
顾云帆也不再忍心去听,只有些无措地去摩挲怀里人的头发。
其实之后的事,不用夏晚安讲,顾云帆多半知道,她来了顾家,然后复读了一年高三,高考前两个月,搬离了顾家,自此之后,他再没关注过她的消息。
他还清晰的记得夏晚安搬到顾家那一天,他们在别墅门前相遇,女孩儿见到他时,一瞬间亮晶晶的眼眸,而他呢?
他当时眼里应该满是厌恶吧,因为他记得那天下雨,他的跑车经过她时还溅了她一身水。
此刻两个人躺在床上,顾云帆恨不得自裁。
他紧紧抱紧怀里的女孩儿,呢喃着:“晚安,对不起……”
一想到她曾经一个人在病床上吞下过大剂量的安眠药,他就觉得后怕。
如果当时她没有被抢救回来,他是不是永远都没机会再来了解她,更没机会像这样,抱着她。
“你当时为什么,选择跟顾致远走?”顾云帆脑海里回荡着夏晚安的话,突然不解:“刚刚不是说,郭忠奎也想要照顾你?”
在顾致远和郭忠奎之间选,后者应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因为我知道郭叔压力很大啊,小雅那时候才四岁,几乎天天住在医院里,再多我一个,他哪儿忙得过来,而且……”说到这儿,夏晚安似乎轻笑了一声:“哥哥,我那时候挺想见到顾云帆的。”
突然被提及,顾云帆一惊:“你……”
“我想见见他,哪怕让他安慰我一下也好,或者像现在这样,给我个拥抱,或许我就会觉得,生活没那么糟糕。可惜……”
夏晚安声音低下去,语气带着自嘲:“他永远是那么讨厌我。”
顾云帆觉得自己心跳都要停了,他试着张了几次口,才隐隐发出声音:“夏晚安,你是,喜欢顾云帆吗?”
“我喜欢他,哥哥不是早就知道?”
“……”
所以,是真的,她真的喜欢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从她追着自己说要当自己的新娘子?还是更早?
顾云帆心脏狂跳,再努力也没压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然而,就在他刚想说点儿什么时,就又听女孩儿开口:“不过那都是从前的事了,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甚至还很厌恶我,这我是早就知道的,只不过……我不知道他会厌恶我到那种程度罢了,我觉得我这人还是挺长记性的,南墙撞了几次,知道疼了,就不再撞了。算了,现在他人不在了,说这些也挺没劲的。”
说完,夏晚安又将头往顾云帆的怀里埋深了些。
此刻顾云帆心里可谓是五味杂陈,刚刚心底涌起的欢喜已经当然无存,反而被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下来,顿时觉得透心凉。
可是又能怨谁呢?
还不都是自己作的?
一切都是因为他不够珍惜……
不过还好,他还在她身边,都还来得及……
“哥哥。”他听见怀里的女孩儿又开口。
“我现在没有别的愿望,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如果你再出事,我真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勇气继续坚持下去。”
女孩儿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我累了哥哥,你陪我睡会儿吧。”
身侧渐渐没了说话声,转而变成均匀冗长的呼吸声。
顾云帆看着身侧面色疲惫的女孩儿,一时间既心疼,又焦虑,半晌,他低下头,在她面颊落下一个吻:“放心吧,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离开你,还有,当年在顾家的事,我会查清楚的。”
顾云帆的思绪不由自主的回到当年他赶走夏晚安的那天。
就在那天,他亲眼见到,她将怀孕两个月的初晴,从二楼的楼梯上推了下去,初晴当场流产。
因为那这件事,他第一次对夏晚安产生超过厌恶的恨意,并且一力主张将夏晚安赶出顾家。
他当时笃定坚信着是一切都是她自找的,而如今,他看着怀里的女孩儿,已然意识到,自己亲眼看到的,也未必是真。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相信她会做出那样的事。
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
当年初晴跌下楼梯,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又想到那只纯白的珍珠耳环……
顾云帆第一次感觉,自己曾经忽视的东西太多,在他不知不觉间,好像有一张无形的网,早已经将他笼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