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丝行埭
虬麟2019-04-09 09:573,329

  顾琪铭纵横商场数十年,极善察言观色,见徐晟沉默,似乎看到了些许希望,斟酌着说道,“阿晟贤侄,你仔细回想一下,家里的长辈是不是提到过什么线索。我倒是无所谓,那几个老家伙都缠着我,谁叫我年轻时欠过他们的人情呢?”

  人情大过天自是不假,难道还能大过皇帝的龙袍?徐晟心中自是不信,只是不断在记忆里寻找片段,猛地一个人影闪现在脑海中,心境竟是稍稍有些波动,但是他仍然保持着沉默,不敢让人察觉任何蛛丝马迹。

  许久,徐晟面露一丝歉意,“很抱歉,老世伯,我真的没有任何印象,对不起,我真帮不了你,也许您更应该问我父亲才对。”

  顾琪铭咳嗽几声,掩饰过了尴尬,谁都知道徐青山性急耿直,要是他知道那么多人合伙打他徐家的主意,怕是早就闹僵起来。

  又扯了一阵无营养的话,顾琪铭略显疲倦。

  徐晟见机起身告辞,顾凤翔却道,“天色也不早了,不如索性留一晚,我带你去看看丝行埭的光景。”

  徐晟一听,确实合了心意。

  丝行埭堪称江南最大的丝业集散地,早在明代就十分兴盛,商贾云集,本地有南林、浔溪、双林、菱湖,更兼辐射吴江、震泽、平望等地,此间紧挨着南市河,全盛时期有一里多长,沿街商铺林立、热闹非凡,即便是现在丝业不振,却仍有着相当规模。

  直到掌灯时分,顾凤翔才带着徐晟出门。

  顾宅与丝行埭仅一水之隔,远远地就能望见对面灯火通明,岸上叫卖、还价人声鼎沸,河中过往运丝船只拥挤不堪,好一个夜市!

  两人站在广惠桥头,对面就是一个名唤广惠宫的道观,香火极盛,再往北便是丝行埭。两处相隔数百米连成一线,通商的、烧香的络绎不绝,卖各色物件的小摊小贩、间杂着的酒肆烟楼目不暇给,嘈嘈杂杂、熙熙攘攘,竟不亚于沪上城隍庙的景象。

  徐晟虽与众丝商家族中晚辈多有相识,但极少到南林、浔溪,不禁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恍若异乡人。

  顾凤翔暗笑,却道,“没想到今天竟有这么多人,也算是来着了。”

  徐晟连连点头,毕竟少年心性,迎着人群就往前挤。

  若说是摩肩接踵毫不为过,徐晟年轻,顾凤翔瘦小,两人挤着倒也不显吃力,很快就走到丝行埭入口,只见一排极整齐的花岗岩硚口,运丝船就搭在硚口岸边,上下搬运的劳工奔走不息。

  徐晟奇道,“如今丝业不景气,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出货量呢?”

  顾凤翔微一耸肩,“这些都是散户经营,小船运丝一船也不过值百十两白银,运往两淮的居多,现在丝价便宜,便是他们的市面了。像这种生意,多半只怕是‘八九墩狗’排名内的丝行都不待见,你看,里面不是有几户商铺都不见动静吗?那是朱家、谢家的,在墩狗中算是靠后的,他们也不见得热络,除非有大货商来。”

  徐晟觉得有道理,不禁又问,“偌大的丝市岂会没有几条大鱼?”

  顾凤翔怪异地看了看徐晟,反问道,“你家的辑里丝何时上过这里的丝市?”

  徐晟一怔,笑道,“说得也是,像你家这种级别的,确实看不上,要收也是收得蚕茧,不过我倒觉得这里的丝质也未尝没有好的。”

  两人闲聊着走到一家商铺的门口停下,相对别处的忙碌,这里很是清静。

  徐晟随意拿起了一绞丝样。

  顾凤翔起初不以为意,可是徐晟看了好一会,倒是引起了他的兴趣,打趣道“怎么?看出花儿来了?”

  坐在门首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翘起二郎腿,躺在靠榻椅上,手里拿了本书页泛黄的书,遮着大半张脸,对来往客商不闻不问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

  徐晟看他了一眼,对顾凤翔说,“三哥你看,这丝不错。”

  顾凤翔接过手中,先是一掂量,再是轻轻一拉伸,显然对丝业极为熟稔,不禁也有些诧异,“咦,没想到在丝市上竟还有这等货色?”

  徐晟笑着问,“比你家的如何?”

  顾凤翔难得认真一回,“质地上不比我家的差,那是蚕茧的品质决定的,只是缫丝的取水似乎没有净化处理到位,具体工艺上有所欠缺,总体还是减分了。要比较的话,应该在我家的丝样中最多排中等。”

  “在这里算是难得的好货了。”他又补充了一句,把丝样放了回去。

  此时那年轻人把盖在脸上的书拿开了,面色偏黄且有些小麻子,模样却也算周正,他看顾凤翔有些面熟,却不认得徐晟。

  “同行?”年轻人问道。

  “原来是黄麻子呀。”顾凤翔对他倒是有印象。

  黄麻子本家就姓黄,再加上满脸麻子,人倒是个爽利人,大家叫惯了诨名,他的本名倒没人记得了,顾凤翔只是听说过,却不清楚底细。

  早些年黄家也曾跻身到“八九墩狗”的排名,后来黄麻子的父亲得了怪病,空费家财四处求医却不得其治,最终撒手人寰,黄麻子满心记恨庸医诓人骗财,性情也变得古怪起来,家里的生意也渐渐冷清,如今便守着铺子度日,祖上传下的缫丝技艺底蕴还在。

  黄麻子乜眼看着徐晟,冷笑着问道,“我倒很想知道你怎么看?”

  徐晟却对顾凤翔说道,“三哥,依我看,他家的茧丝一点都不比莲心种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产茧的地方应该在雪荡河的上游,息塘漾一带,甚至我听长辈说过,莲心种的源头就在那里。”

  黄麻子吃了一惊,一骨碌从靠榻椅上起身,几乎是从店里跳着把徐晟拉进去,“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凤翔也感意外,将手里的丝样看了又看。

  “同根同源,因为我是辑里村的人。”徐晟淡然笑道,“我闭上眼睛捻丝都能辨认出来,你的丝质与辑里丝极为接近,而据我所知,只有息塘漾,与我穿珠湾一脉相承,共同孕育了最优质的蚕茧品种。”

  黄麻子恍然,慢慢松开了手,挠了挠头,道,“原来是辑里村的人,难怪一眼就看出我这丝的来历,可我的丝毕竟不是纯正的莲心种,与之差距不小。”

  徐晟连连摇头,“你错了,其实你的蚕茧才是纯正。”

  黄麻子和顾凤翔都愣住了。

  徐晟精于培养蚕种一道,娓娓道出莲心种的来历。

  原来黄麻子所在的息塘漾历史极其悠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商周甚至更久远的年代,方圆数百里只有另一处名叫“桑林”的地方可与之媲美,桑林也就是现在的双林。

  传说息塘漾是桑树的起源之地,有桑树便孕育了丝蚕这个物种,直到古代人开始养蚕缫丝之时起,食桑叶的谓之桑蚕或者丝蚕,是家蚕的主要培育物种,是制丝的最佳选择。此外也有食柞树叶的柞蚕、食柞木叶的天蚕以及食楠木叶的琥珀蚕等等,只是出于养殖难度和产量的问题,极少有人饲养。

  后来有人将息塘漾的桑与蚕带到别处种植饲养,物种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双林的桑,菱湖的蚕都曾盛极一时。再后来,莲心种的培育成功将辑里丝推向了巅峰,其中这一切离不开物种的人为改良,那就是凝结了徐家几代人心血结晶的成果。

  徐晟不禁感慨道,“要说起来,你的丝才是辑里丝的祖先哩。”

  黄麻子还真不晓得这段历史,不由得问道,“那既然如此,我的丝为何比不上辑里丝呢?我自问自家缫丝的手段不比旁人的差,而且息塘漾数十户都是世代本土蚕农,我想不明白,同属雪荡河流域,息塘漾如何就比不上穿珠湾?”

  徐晟伸出两个指头,“第一,莲心种的蚕茧个头虽然小,却比普通蚕茧更凝实,且单枚蚕茧的抽丝量更多,从质地上也更坚韧,这就是改良物种带来的好处。第二,水质虽然不是决定性的因素,但下游穿珠湾河道平缓且多曲折,对水质净化的作用更明显,这一点不容忽视。”

  顾凤翔突然问道,“这与我刚才的判断有些接近了,可是这些要素竟然能形成偌大的反差?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徐晟笑道,“其实三哥的判断还是有偏差了。我敢说,如果这位黄……家哥哥如果不用雪荡河取水,而是用寻常井水,缫丝的效果可能会比现在更好,不信可以去试试看。”

  黄麻子将信将疑,皱着眉头说道,“你说穿珠湾比我息塘漾的水质好,我承认,可是普通的井水如何能比得上?所谓‘山水不如河水,止水不如动水’,可是你这样说,我却不太明白。”

  顾凤翔倒是有些明悟了,试着说道,“我在留洋法兰西的时候,接触过一些物理、化学方面的常识,是不是应该这样理解,井水是地下水,相对雪荡河的地表水更清澈、更富含矿物质,有利于缫丝无可厚非。但是井水打捞水量少效率低,远不如直接取河水方便,从这个角度来看,经穿珠湾后的水天然净化,辑里村果然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黄麻子跃跃欲试,竟是便要早早收起店铺生意回息塘漾。

  徐晟见他天性淳朴,便有结交之意,嘱咐他如有技术问题,随时可以到辑里村探讨。

  黄麻子应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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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浔商之真假龙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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