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有那么短短几十秒,茅安柒觉得时间不再往前走动,她几乎下意识地闻声转头,没有任何阻碍地对上汪晟的眸光,她抬头仰视他,彼此的目光比想象中更平静,有什么早在悄然间改变。
大庭广众下,他们自然保持着贯有的风度,茅安柒朝他微微颔首,算是浅淡地回应了他那句“又见面了”。
一个又字,相隔山海。
杜池心下吐槽,自己的运气真是不太好,每每茅安柒和他单独在一起,总能好巧不巧撞上汪晟,汪晟也回回不负众望,遇上了就要主动上前打招呼,也不管人愿不愿意见着他。
为了茅安柒,他可真是拉得下面子,若是对象换成别人,他吃饭兴致上来时被人打断,他兴许连个眼皮都不高兴抬一下呢。
“二汪,你也在这里啊。”杜池的出声,略微缓和了一下他们之间的电光火石,男女之事本就不适合放到众目睽睽之下来解决,他们该有一次私下里的对话,至少杜池是这么觉得。
“就吃个饭。”汪晟说着,指了斜对面掩开了半道门的包房。
这包房的位置顺着茅安柒的座位望过去,恰巧能看得到里头用餐的人,其中一个是娄微,茅安柒见过真人,那天她正坐在汪晟的副驾驶,而娄微站在车外,因而她们有过短促的一面之缘。
另一个女子眼生,似乎不是大明星,印象中茅安柒没有见过。
不过不意外,汪晟的朋友她见过面的少之又少,结识杜池之类也是在自己的烧烤店里,这样也好,相互之间的牵连不算多,断起来彻彻底底,互不打扰。
所以分开以后,除了今天偶然碰到外,他们并没有什么场合会迎面相撞,如果以后像这样见了,其实远远回避,也就是个肩擦而过的缘份。
茅安柒已经端坐着了,手握刀叉,而盘中七分熟的牛排有如砒霜,她切得磨磨蹭蹭,心里祈求着汪晟赶紧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好好一顿饭被他的不请自来给扫了兴。
他偏偏站在她身侧不肯离开似的,甚至和杜池东拉西扯叙起了家常,茅安柒耷拉着脑袋不想听又不行,于是只得过分专心于手上的动作,不料一整块牛排切完了,却是一口未动。
汪晟一心二用,和杜池闲聊的同时,不忘打量茅安柒的不自在,他非要她不痛快似的,当场戳穿她:“喂,哪有你这样切法的,切一块吃一块呀。”恨不得接过她的叉子,喂送到她的嘴边。
他看了看桌上的酒杯,不禁心里头发酸,胆大包天的东西,敢和其他男人约着喝上红酒了。
不是他小肚鸡肠,这个他真忍不了!
毕竟他应该是唯一见过茅安柒酒后失态的男人,怎么个失态法,还真是非礼勿视,茅安柒撩人的风光可是千年等一回,谁见过谁在劫难逃。
基于此,汪晟小孩子脾气发作了,面色沉下去,好在被理智克制住了,以他现在的身份也没资格对茅安柒管头管脚的。
杜池见状,这气氛怎么瞬间诡异了起来,他感到周边阴风阵阵的,还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玻璃窗,这大片的窗子是全封闭的呀,哪来的妖风?
杜池替茅安柒解围,就问:“是不是不合口味?”
这肉是真的咽不下了,见着来人就已食之无味,遑论她每年到了夏天就苦夏,尤其吃不了油腻荤腥。
“口味很好,只是胃口不佳而已。”她话里有话。
杜池紧接着一句玩笑,似赶客又替茅安柒出了心中恶气:“那这就不是食物的错了。”
是谁的错,一目了然。
汪晟本意不想惹茅安柒生气,更重要的是,他明明是可以在包房里坐着对他们这一桌视而不见的,其实决定要见茅安柒,他亦是痛定思痛,由于太想见到她,行动比想法终究快了一步。
杜池不是傻子,他或许不太懂爱情,但他看得出他们眼睛里余情未了的样子。
要不他当次红娘,给他俩牵最后一次线?
甭管成不成,他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
以汪晟的性格外加他对茅安柒的感情,绝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不然那晚上他可是白白挨了汪晟的揍了。
可站在茅安柒的立场,她会想要有单独面对汪晟的机会吗?
杜池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到底是找个借口离开还是继续铁骨铮铮地和茅安柒面对面吃完这顿晚餐,可面对站着的那位虎视眈眈的男人,别说是茅安柒,就是他自己也咽不下这块肉了……
令人颇为欣慰的是,汪晟这尊大佛没太过分,自主自发地回了包间。
杜池不解,这都左拥右抱了,怎么还惦记着锅里的?
倒是茅安柒不由松了口气,她绷直的背脊一点点塌了下去,管汪晟今晚是温香软玉美人在侧,她眼不见为净,而她也怎会真的不知,他以前的作风是有多差多混乱,不是凭空根据媒体吹出来的人设就能洗白的。
“你呢,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杜池下个月就要远行,出门前决定不问这些的,只约她出来见个面,聊些有的没的,不提及个人隐私,可被汪晟一打搅,全乱了套了。
“还不知道呢,反正烧烤店是不开了。”茅安柒不是隐瞒,是真的对未来毫无安排与归化,就这么跟着心走吧,走哪算哪。
“其实你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帮你打听下医院行政部的工作……”杜池怕医院二字勾起茅安柒的伤心往事,顿了一下,才解释:“我只有医院领域才有点关系。”
茅安柒摇头,无奈道:“杜医生谢谢你,我这人大概天生和医院犯冲吧,我想先调整一下状态,再看看自己适合从事哪个行业。”
“抱歉,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不,帮我最多的就是你。”
“帮你最多的,一直都是二汪。”
茅安柒很坚决:“不,不是他。”
杜池不再和她据理力争这个问题,相信她内心有自己的坚持和判断,做为旁观者,他无意冒犯和探究得更深,点到为止是一个普通异性朋友该具备的素养。
【说你临时要做手术离开,我有话单独和茅安柒谈,很重要。】
一看就是谁的作风,这样支开他未免意图太过明显,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可杜池能做的,也就是成全吧。
他表情苦楚,看完信息后冲茅安柒摇了摇手机,他不会编任何理由去骗茅安柒,也骗不了她,这鬼话只有汪晟这种自以为是的二愣子才信吧!
“安柒,能不能再给他一次可以和你面对面谈话的机会?仅管他没说别的,可是以我对他二十多年的了解来看,如果不是放不下你,他不会对谁用尽心机的。”
茅安柒不想让杜池难做,点了点头,谁敢保证,她是一点也心无杂念吗?
如果没有,怎么当他出现以后,死水寂静般的心湖上,漾起微澜。
杜池和茅安柒是前后脚离开的餐厅,中间相隔不超过五分钟,他会紧随其后的,茅安柒想。
果不其然,和他一起那么久,说不上对他的习性了如指掌,可大致是掌握了一些的。
“我先去把车开过来。”汪晟站在茅安柒身后,她不说话,连点头也没有,但汪晟了解她,她会在这里等他。
上了车,汪晟看似不经意跟她解释:“刚才是娄微和她的经纪人。”
关她什么事,难道会因此介意不成?
“你有什么话对我说?”茅安柒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跟他扯些有的没的。
汪晟努了努嘴,这是急着划清界线啊!
不对,界线早划清了,只不过他还在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罢了,此刻自己日夜思念的人就坐在车里,哪还有什么理由放她走远。
他思来想去良久,就算不择手段也要把这个女人留在自己身边,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管着,没了她,他无异于行尸走肉,想必她也是。
几月未见,人清瘦了一圈,肩膀单薄,脸颊凹陷,下颌线条凌厉,以至于眼神都透着苍凉。
她一个人承受了生命里最痛的部分,而他不在她的身边,这是他一生中最失败的至暗时刻,像个行走的废物游戏人间,最终才恍然大悟,有她才有人间。
汪晟万般小心,可是他们之间隔着的一条鸿沟,要想跨跃,必定得披荆斩棘,沾得满身泥泞污浊。
所以就连一句平常的“你还好吗”,问出口一瞬间,他莫名心慌。
“我还好。”
口是心非,汪晟不甚欢心,这都肉眼可见的不好了,好好的怎么会瘦得皮包骨头,好好的怎么会无精打采眉眼黯淡,好好的怎么就把店说关就关,好好的怎么会把自己暗无天日锁在屋子里大半个月!?
那么多的疑问和冲动像忽如其来的阵雨,即将要咄咄逼人的质问,奈何他忍!
他不是在怪她,只是心疼,实打实的心疼,现在只消她一开口,他的心都会冷不丁疼一下,在她最需要人陪的时候,他只能是远远地看她一眼,没有走上前去一步。
说到底是在怪自己的无用,天不怕地不怕,却怕她伤心难过。
她的伤心难过,与他有关。
汪晟直接送茅安柒回了家,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强迫做让她反感的事,她需要时间来抚平烙下的伤痕,而他能做的,无非就是适度保持一个在她可接受的范围,让他能够重新出现在她的生活,即使仍是远远地看一眼也行。
“茅安柒,对不起。”
每次听他这句话,都会惹她红了眼,她将目光望向窗外,鼻尖发酸,却是摇了摇头,似乎在说,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你无需放在心上。
“对不起,是我让你失望了。”
“没关系。”总是这样,没完没了地纠缠在细枝末节上,事实上,她面临人去楼空的现实时,已经放下了得失计较,母亲的离世,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让她终于可以彻底地脱离过去,带着希望向前看。
前方漆黑一片看不到光也不要紧,因为星星和月亮只有在至暗时刻闪闪发光,这世上没有永夜,而在世界的北面,最最寒冷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可以看见罕见的绝美的极光。
汪晟听她亲口说的没关系,并没有想象中好受一些,反而隐隐失落,她一起放下的,还有自己。
“烧烤店还开吗?”
“看情况吧。”
呵,敷衍起他来,真是信手拈来一套一套的。
汪晟佯装不知,劝说:“那就别开了吧,我很担心你的身体。”
“没别的事我先下车了。”
“我想你来我公司,有个职位很适合你。”
他怎么老想一出是一出,茅安柒压根没将这话当真,顾及着二人的情面,没说什么让他下不来台的话,只是说:“我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所以我的事不劳你操心,但还是谢谢了。”
“你是怕我还是怕自己能力太差?”汪晟不像她,这话一点面子也不给。
“都怕。”
果然是茅安柒,迎难而上不在话下。
“我想培养你做经纪人,你考虑一下。”汪晟不急不缓道:“不用急着拒绝我,年底前给我答复就好。”
怎么有这么随心所欲的人,简直自说自话,茅安柒懒得理会,直接开了门下车,下车前不忘道谢,谢他特地送自己回家。
“喂!茅安柒!”汪晟并未追下车,只是伸出头喊人,茅安柒正要推门而入,闻言转过身,她站在清冷的月光下,眼睛覆着一层亮晶晶的东西,汪晟看不清是光还是她没有流下的泪。
他深呼吸,胸口闷闷的,放软语气说道:“不要再消沉下去了。”他看着很不好受。
“还有,不要不记得吃饭。”说完,他二话不说升起车窗,将车往前开绕了一圈就离开了小区。
希望她一个人也过得好,如果好,他或许还能袖手旁观,可事实证明,她过得不好,一点儿也不好,绝非他多心,她有抑郁的倾向,他能真真切切感受得到。
怎么办呢?
他想到了个主意,目前最佳的办法就是要让她走出悲痛,用忙碌来消解孤单,以她要强的性子,烧烤店关了之后,也得想办法找工作,不如让他先下手为强,才临时跟她提了这么个建议。
这不,汪晟搬出来个救兵——朱碧。
朱碧未来的五年经纪约已签在旗晟,不止她,一并被纳入麾下的还有顾绍钦,他俩都因爆款综艺被大众所熟识,突然火了,颇有点大器晚成的意思。
旗晟内部还在开会商量他俩的定位,现此同时,二人各缺一名优秀的经纪人,本来是决定让娄微的金牌经纪人马惠惠先过渡一下,不料马惠惠两天前和公司透露,自己有备孕的意向,估计在一年后得休长假。
这就有点打乱计划了,不过汪晟是祝福的,今晚特意抽了空请她俩吃饭,说起来也是给公司一起打江山的人。
这不,汪晟很快找朱碧去当说客了。
而朱碧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四面八方一下子涌来许多剧本,她和公司光挑剧本就花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最终试镜了两个女二的角色,很顺利拿下了角色,她这才空下来开始在家打磨剧本。
她的前期定位就是靠演技征服观众,先不接乱七八糟的其他商约,最多可以再谈几支广告和封面,但这些竞争都大得挤破头,以她的名气和咖位还达不到以上的高度。
不急功近利,慢慢来,这三个字是她的人设,亦是往后立足的根本。
朱碧这才从汪晟三言两语中听闻茅安柒的母亲不久前去世了,她竟没收到茅安柒的通知,她们的关系就是如此,算不得亲近,却可以本能地全身心信赖对方。
朱碧很担心茅安柒,隔天中午就打了茅安柒电话,约她在一家咖啡馆见面。
“安柒,这么大的事,你怎么没告诉我?!”朱碧是生气的,不把她当自己人,倒也不是怪她,语气则是毫不掩饰在怪她。
任谁也听说了,朱碧从不知名的路人,一夜之间成为红遍全网的对象,一是不便打扰她刚有起色的工作,摸爬滚打这么些年实属不易,机会找上门来,她得紧紧抓牢才对;二是人红是非多,茅安柒生怕朱碧所到之处都有镜头跟着,她怕透了那样残暴的举动,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秉着逝者安息的宗旨,静悄悄躲过一场不避要的可能会发生的灾害为重。
茅安柒解释着,言之凿凿,她总能理性地化解生活中遇到的所有困境,她的冷静沉着与安之若素,值得朱碧用一辈子去学习。
她坐在这里,满分认可汪晟灵光乍现的提议,不愧是深爱着她,才能一眼看清一个人的本质,对症下药。
茅安柒是聪明人,朱碧也不会虚与委蛇那一套,直抒来意:“安柒,来和我一起干吧。”
“我没有经验,也没有准备,更没有想过要从事这一行。”茅安柒委婉地推脱,在朱碧面前,她没有隐瞒的必要:“最重要的是,我不愿意和他共事。”
“你有你的考量,做为好朋友,我也有替你着想的心情,所以你别怪我多嘴。”朱碧看了她一眼,她手指无意识地拨弄跟前的咖啡杯,手指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地整整齐齐,这样一副好看的手上,覆着深深浅浅的疤痕。
朱碧知道,是开烤烤店的经历,给她留下的馈赠。
“时间能抹去你所有的不平吗?”朱碧问。
茅安柒不作声,目光纯净地看向朱碧,过了良久,她说:“或许吧。”
“陈若冰被公司雪藏了。”
茅安柒不知所措地笑了笑,这是她要的结果吗?
陈家家道中落,陈立冬接受了法律的裁决,陈若冰忽然消失在大众的视野里,陈家没落了,大家都以为只有这样,茅安柒就高兴了就解气了。
她大概是活得天真又理想化了,她想要的结果,无非就是还父亲一个清白,还母亲一个真相,而不是他们应当受到怎样相应的惩罚,她没法干涉与决定的权利。
她太贪婪了吧,汪晟替她做到这一步,是个人都会有所触动,而她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从今往后,她再也不想听到有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是死是活,与她无关。
“不说这些了,我想去看看茅妈妈,好吗?”
朱碧是有备而来,车上放了一束鲜花。
平常的墓园冷清清的,零星几个人走动或挑了日子来给逝者落葬的,茅母落葬当日,茅安柒谁也没知会。
所以,谁来过这里,又将一束鲜花摆放在父母的碑前呢?
茅安柒带着这样的疑虑,回想了整件事,未免一切都过于顺利,冥冥之中背后有双推手,在无形中代替她开疆辟土,她因一无所知而受之无愧。
过了几日,茅安柒去见了常年照料母亲的护工阿姨,她约了阿姨在医院的小花园见面,没说别的,就拿给她了一些没有送出去的礼盒,放在家也是浪费。
阿姨受宠若惊,接下了礼盒,适当宽慰了茅安柒几句,她就要忙着上楼了,她这工作忙里忙外,确实只抽得出片刻的空档。
“阿姨,这些年辛苦您了。”
“哪里的话,我这是工作,又不是义工,说得你好像不给我工资一样的。”阿姨反过来安抚她,她是做母亲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失去过母亲的女儿,她有和茅安柒一样感同深受的心。
“姑娘,父母仅管走了,但你要知道,他们其实是最放不下你的人。你得当他们还在时一样,你过得好他们就好,你过得不好,他们就担忧。对自己好一点,再找个对你好的人,爸爸妈妈才会放得下你呀。听阿姨的话啊,姑娘,看你瘦得哟,我真……”阿姨说着说着抹了抹眼泪,这么好的女孩,温顺孝顺,十年如一日的心牵挂着母亲,世间罕见,她总共也遇见过眼前这么一个。
“谢谢您阿姨,这番话对我很重要,一语惊醒梦中人。您请放心,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生活,不然爸爸妈妈会担心我的。”
阿姨拍了拍茅安柒的肩膀,一摸全是骨头,她无奈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茅安柒想起什么,又拿出手机来,点开一张网上找的照片,询问:“阿姨,之前有一次你跟我说,有位年轻的男性拿着一束花曾来探望过我妈妈,后来又没有将花留下,是不是这样子的一束,你还有印象吗?”
“哦,看着差不多。”阿姨点开大图,不甚确定:“我对花也不太懂。”
“我就是问问。”
“不过我在网上见过那个男人,是个老板,最近老有他的新闻跳出来。”
应验了茅安柒的猜想,这个人就是汪晟。
后来她就和阿姨道别了,约定以后还会来这里看看她,阿姨说她,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
毕竟这年头,人与人之间愈发薄情了,长久的唯有利益驱动。
晚上阿姨还给茅安柒发了消息,说她后来去网上找了找,确定这个男人就是旗晟影业的老板,名字叫汪晟。
当天夜里,茅安柒辗转反侧入不了眠,被一个名字搅乱的一池春水,是真的覆水难收了。
七月下旬,茅安柒接到房东的电话,让她抽空再去一次烧烤店。
茅安柒没问具体是什么事,想着自己步行去烧烤店也费不了什么功夫,于是就定了当天下午见面,回家的时候经过菜市场正好买些小菜回家做。
有一份拆迁协议需要茅安柒确认签字,里面包含了一条对商家的有利条款,茅安柒粗略看了看条款,是指她可以得到一笔拆迁赔偿款,款项的数额按照她租借本店后经营的年限而定,一年是五千的补偿。
据说这份补偿款是拆迁公司额外新增的条款,防止商家与房东在拆迁中闹出不必要的纷争而影响进度。
茅安柒涌上了一种不劳而获的不安情绪,但她依然在房东“天上掉馅饼”的喜悦中签下了名字,随后房东还告诉她,到时候会要身份证、银行卡、经营许可证等一些证件的原件和复印件,他会第一时间通知茅安柒。
走到巷子口,有个身形颀长的中年男子等候在那里,他衣着斯文,气质儒雅,看上去与这里格格不入。
茅安柒再傻也看得出来,那人不是在等别人,茅安柒没见过此人,直觉告诉她,方才在烧烤店里签字时闪烁出的不安与他有关。
茅安柒没有刻意放缓脚步,两人对视过一次,那人朝她温和地笑了笑,见茅安柒走近了,他落落大方迎上去几步。
“你好茅小姐,我是汪晟的大哥,汪宗隐。我们曾见过一面。”礼貌地自报家门。
“您好,汪先生。”
“很冒昧不说一句就以这样的方式来见你,请茅小姐谅解。”
“请问找我是?”
“是我的父亲有几句话想与茅小姐当面说,他腿脚不便,所以在车上等着。”汪宗隐指了指停在路边阴凉底下的那辆深色轿车。
“好。”又是大哥又是老爸,这来头不小,说不怯场是假的,而且她心里没底,这么大动干戈是为哪般?
茅安柒由汪宗隐带着走向车边,只见司机已经下车给后座开了门,先入眼的是一根深色的拐杖,随后从车里迈下来一条瘦长的腿,脚踩一双干净的黑面布鞋。
眼前的人就是汪晟的父亲,满头华发,精神矍铄,他站得笔直,看起来八十出头的老人,竟不怎么驼背。
“茅小姐,不得已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希望你不要感到太唐突。”汪老爷子笑脸迎人,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为了汪晟,他算是豁出自己的老脸了。
汪宗隐已经上了车,给他们留出了私人的谈话空间。
说不拘谨是假的,茅安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常心对待,可说到底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家,而对面站着的则是不折不扣的大人物。
“您好。”茅安柒由于紧张而表现得略显木讷,言多必失这个道理她懂,此刻唯一适合的就是用不卑不亢的态度来面对汪晟的父亲了。
茅安柒摸不清他的来意,微笑着,静待下文。
“我腿脚和耳朵都不太好使了!”汪老爷子轻松地自嘲了一下。
茅安柒跟着他笑了笑,像是一种善意的附和。
“我们晟晟应该是在你这儿吃鳖了,他最近不太好,我猜是和感情有关。”汪老爷子听力不好,说话就大声。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一定意义上,是她伤害了汪晟。
不过汪老爷子不是来追究责任的,是来劝和的。
“你看能不能再给我们晟晟一次机会,假如茅小姐你不是那么的排斥和讨厌他的话,能不能考虑和他重新开始,我敢保证,他不会辜负你,因为他是真的爱你。”
汪老爷子一大把年纪还能说出口这种情啊爱啊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难为情,然而为了儿子,他牺牲一下面子工程也无妨。
茅安柒抿唇,她猜测过无数种眼前这位老人来找她的目的,唯独漏了这一项,他亲自来为他的小儿子说情。
汪老爷子继续长枪短炮地发力,朝茅安柒体内最柔软的部分击打。
“我是个明白人,你们之间没问题,而其他的问题,让我去解决。”一个老人的真挚总是令人无从抗拒的。
茅安柒不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她感动于,汪晟是在这样一个明事理的父亲的引导下成长起来的,他无论如何贪玩好色,不至于长出颗坏心眼,他本性纯良,不然她没机会蛰伏在他身边那么久,久到快要落下结局那一笔的时候,他才猛然惊醒,身边的姑娘打一开始就在算计他,反观他,在他蒙在鼓里的那段日子里只专心做一件事,那就是倾其所有去爱她这个人。
“姑娘,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汪宪平握了握她的手,几分心疼从眼里溢了出来,他的手掌干枯,茅安柒的手掌带着常年干粗活留下的薄茧。
茅安柒无言,这话叫她瞬间红了眼,仅管她不再需要这么一个不相关的人替她挡风遮雨,但她以后的岁月中,只消想起这世间有这么一个人给她撂下过如此沉重而坚定的承诺,似乎一个人走再远的路,忍受更深层的孤独,都不是那么惧怕了。
茅安柒傻乎乎的问他:“是因为汪晟吗?”
一如当初她傻乎乎的问汪晟,给朱碧机会,是因为她吗?
她害怕听到汪晟当初那般理所当然的答案。
汪老爷子说:“不全是。我不允许好人受到欺负,是为了这个道理。”
“谢谢您。”让我重塑了世界观,茅安柒看着他通透友善的目光,感激不尽。
自从茅母过世后,加之茅安柒“炒了自己鱿鱼后”,尤佳仁也紧随她的步伐,终于辞去了从事了多年的工作。
她们在一起的时间多了起来,尤佳仁通常为了躲避自己母亲的叨扰,偶尔会留宿在茅安柒家中,深夜卧谈的话题聊之不尽。
有一天傍晚,她们一起在厨房煎了牛排,跟着视频里的热红酒教程,心血来潮做了热红酒,美其名曰,只要是想吃的想喝的,不分春夏秋冬,爱吃吃啥,爱喝喝啥。
她们还拆开来好几包膨化零食当作下酒菜,原味薯片、巧克力夹心卷、小浣熊干脆面……
哪里是像三十岁的女人,在家是不修边幅的样子,穿着吊带睡裙,赤脚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长发垂落在后背,乱蓬蓬的,一天到晚连头都懒得梳。
“如果以后的男朋友见到我这副鬼样,会不会提前退货?”尤佳仁有些后怕,好在这后怕被热红酒冲散了,爱咋咋滴,指不定谁退谁呢!
茅安柒不胜酒力,两杯热红酒下肚,后劲是不小,发根里都有点冒汗了,她就着尤佳仁的话,坦白道:“汪晟都没见过这样邋遢的我呢。”
她对着闺蜜尤佳仁,一个字也不隐瞒的,现在倒是被尤佳仁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来是怕被汪晟提前退货啊……
尤佳仁靠在她肩头笑得不怀好意,故意扯了扯茅安柒吊带睡裙的吊带,笑魇如花,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藏着些许小女人的狎昵与娇憨:“你在他面前这样穿吗?”
茅安柒拍开她作乱的手,轻哼:“你们什么怪癖,都喜欢扯人家的肩带。”
尤佳仁更大胆了:“咦……那他是不是拿肩带把你双手绑起来?”
茅安柒红着脸推开她,是不是小说看多了,他们两个在这方面一直是规规矩矩的好吧!
“不是说有钱人都特别那啥么……”尤佳仁打了个酒嗝,歪着头笑得一脸事不关己。
“他不那样,他不是有钱人。”
“吹吧你就!”
“真的!他对我很好,很好很好的那种好。”茅安柒半醉半醒了都在闺蜜面前极力维护他。
“所以啊!”
“所以什么?”
尤佳仁躺倒在沙发下了,茅安柒爬过去,凑到她身边,摇了摇她的肩膀,追问:“所以什么?”
“所以你才喜欢他啊。”
茅安柒翻了个身坐起来,尤佳仁醉倒了,她就坐在她的脚边,将脸埋在双膝间,钝钝地流泪。
她在心里重复:是啊,所以才喜欢他啊。
醒来已经天光大亮,两个宿醉的女人望着茶几上的残羹冷炙大眼瞪小眼,随即噗嗤笑出声,憨态可掬。
茅安柒踢了踢尤佳仁的小腿肚,催促:“去洗洗,今天陪我出门。”
尤佳仁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不肯动的样子:“去做甚?”
“陪我去寺庙祈个平安福。”
“嗯?”尤佳仁一个激灵,几乎要从地上坐弹起来:“给谁的?”
“给一个,帮过我很多忙的人。”
“男的女的?”
“男医生,这次要远行了。”
“哇噻!安柒你艳福不浅呐!医生好啊,长得如何?”
“挺好的,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呢?”茅安柒随口一说。
不料尤佳仁哪根筋开窍了,点头如捣蒜:“好啊好啊!”她反过来催促茅安柒:“快,我们洗漱洗漱就出发了。”
还是宝塔寺,还是公交车出行。
山脚下,茅安柒看见一辆车,有些眼熟,她怀疑是汪晟的,她刻意多留了个心,看了眼车牌,她忽然发现,自己从未记过汪晟的车牌。
世界那么大,怎么会是他?
带着这样的侥幸,茅安柒放宽了心,想着自己大概快得疑心病了,走哪都以为能碰到他。
上坡的路上,茅安柒对尤佳仁提了汪晟父亲找过她的事情,然后将两人的对话几乎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尤佳仁听。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做?”
尤佳仁不敢给她拿主意,倒也不是替汪晟说好话,毕竟她又没捞过他一分钱的好处,不能就这么把自己最在乎的闺蜜给卖了。
“顺其自然吧,时间会说真话的。”隐喻是,要不再给个机会吧。
茅安柒嘟哝:“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安柒你贼牛,都出动汪晟他爹了!可这偶像剧剧本不对啊,不是汪晟他爹应该拿着五千万的支票让你滚出他们的视线咩?”
“可能这五千万给汪晟偷花了吧,轮不着我。”
尤佳仁好奇心作祟:“汪晟和他爹长得像吗?”
“看不太清楚,他爹岁数挺大了。”
“怎么会,有钱人都注重保养啊!”尤佳仁掰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算他爹三十岁养的他吧,现在还不到六十诶。”
“他是老来得子,他侄子都比他年纪大,上次他侄子生日,汪晟用轮椅推着他爸爸。”茅安柒四平八稳地讲述。
尤佳仁是她的小蛔虫,感慨道:“你不想让一个老人失望是吗?”
“我只是,很难去面对他的家庭。”
说话间,她们已经爬到了坡顶,宝塔寺却大门紧闭。
茅安柒知道有个后门,就带着尤佳仁从后门进去,幸好是一座籍籍无名的寺庙,看管并不森严,她们顺利进到里面。
茅安柒熟门熟路,带着尤佳仁来到了正殿。
原来正殿在做功德,大约有三十位左右的僧人跪在里头念法,她们没有上前打扰,更没有擅自踏入门槛。
天有不测风云,尤其是夏季,阵雨说来就来,方才晴好的天,这会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变了天。
“马上要下雨了。”尤佳仁说:“我们就在这儿廊檐下避雨吧,阵雨来去匆匆,应该等不了多久就会停的。”
茅安柒闻言,想起的不是她和汪晟在正殿前经历的生死攸关,而是她第一眼见到他,正是因着一场雷阵雨,把他带到了茅安柒的世界里。
“说起来是因为佳仁你,我才和汪晟有了后来的故事。”
尤佳仁倾听后续:“一切都是从送给你的那双鞋而起的。这双鞋,本意是想让你穿着它离开有蒋域的世界;要是这双鞋,把汪晟带到了我的跟前。”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半晌,尤佳仁如是说道。
“他是我的福,教会我爱与被爱;我是他的祸,将人性的阴暗面淋漓尽致展示在了他面前。”
雨开始倾盆而下,南北的风向使得暴雨倾斜着从天而降,这天气携带着英国的基因似的,夹杂着大颗大颗的冰珠。
茅安柒觉着罕见,好玩地伸出手去接,尤佳仁学着她,也伸出手去接冰珠。
“这可是七月的冰雹啊!”茅安柒感叹。
狂风暴雨里夹杂着冰雹击打着地面,她们身后,正殿里诵着齐整平稳的经文,经文抚平了阵雨的焦躁,殿内殿外,动静皆宜。
茅安柒从经文中,蓦然听见了两个遥远的名字,竟是她父亲和母亲的名字——茅北源、陆卿匪。
显然尤佳仁也听到了,她惊恐万分地睁大眼睛看向茅安柒,她以为自己是听错,但她从茅安柒的眼睛里得到了回答。
茅安柒心下确定,山脚下停着的那辆车一定是汪晟的,他正躲在寺庙的某一隅角落,也许他所在的方位,能一览无遗此时此刻站在廊檐下躲雨的自己。
她下意识环顾四周,频频找寻。
“你看,雨停了。”茅安柒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还残余着冰珠的余温,尤佳仁亦是,二者生出些小小的意犹未尽,她说的这句话里不无遗憾。
冰珠在她们掌心里慢慢消融,温热从来都能捂暖冰凉,即使冰碴。
茅安柒抬头望向远方,天边那团乌云渐渐散开了。(全文完)
2020.03.01 完结于上海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