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偶遇杜池，是在住院楼的三号电梯中，他身披白大褂，里头是一件铅灰色的圆领毛衣，脖颈处挂着听诊器，他低头拨弄着手机，忙碌到抓紧分分秒秒，以至于无暇留意电梯间的人，刹那的抬头不过是为了按一下关门键。
傍晚本应是住院楼用电梯最频繁的时间段，而凑巧的是，这辆升降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茅安柒温和而不失礼貌的声音从杜池背后响起：“杜医生，很忙吗？”
杜池虽说一天要见的人不在少数，但对于这个声音的主人，他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是谁，他自觉失礼一般，将手机丢进白大褂的口袋中，转过身颇为意外的样子。
他笑着回应，笑容和熙：“刚忙完，准备下班了。”
“春节也不休息吗？”茅安柒问。
“我们科室很多都是外市的医生，好不容易回趟家过年，我就顶上了，没办法，这几天特缺医生！”
茅安柒感叹：“能有你这样的医生真幸运。”
当年的茅父同如今的杜池一样，好几个大年三十都泡在科室里加班，他给出的理由与杜池如出一辙，这让茅安柒微微失神。
茅母和茅安柒当初见了心疼，就把菜装在保温桶里，母女俩就这么赶到茅父的小办公室里陪他过春节，好几次吃到一半，茅父就被紧急通知去做手术，但这母女俩不会生他气，职责所在，比起过年，还是救人要紧。
杜池从来不放大医生的伟大，这样的品质也和茅父一样，但他们的职业精神令人称赞，这会儿他谦和地开着玩笑：“赚点加班费也挺好。”
茅安柒知他是谦虚，就护士们口中的杜医生，绝不是缺加班费的人。
她也不再谈论他的职业，免得触景生情，怕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不该有的情绪，于是转口扯了句家常：“幸好春节期间不堵车，你现在回家能吃上口热饭呢。”
“哪那么好命呀，家人都去热带岛屿过冬了，我回家只有吃泡面的份。”
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茅安柒想也不想，鬼使神差对他说：“我也一个人，要不咱俩组个团解决晚餐问题？”
说完茅安柒就后悔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邀请男士共进晚餐，说的那一刻是由本能驱使着思想，说出的话不过脑子，也不知杜池会不会觉得唐突。
“行啊，这提议好。”
杜池带茅安柒先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一路上碰到三三两两的医生护士，他似乎在医院里知名度挺高，看得出人际关系也处得不错，大家都与他客客气气地问候。
茅安柒在咖啡馆里不是没见识过这些人的八卦能力，或许在未来的几天，自己能再度成为杜医生的绯闻对象吧？
她担心给杜池造成不必要的困扰，复又为一起共进晚餐的仓促提议感到些许懊恼。
街道上的许多餐饮店都关着门，杜池开着一辆不到三十万车价的轿车在这个城市慢悠悠转着，电台放着大热的爱情电影配乐，他们就在隆冬的季节，一起穿梭过城市里最最普通常见的老式小区，六层的屋顶处掠过一只扑腾展翅的白鸽，羽翼在夕阳的照映下泛着金边，让人莫名想起《长恨歌》的开篇来，纵然没有成群的白鸽，可一切都是不急不徐的模样，茅安柒突然收回起初的后悔之意。
这个模样的城市她没有见到过，自由到连呼吸都是舒通的。
殊不知，另一头的汪晟却按耐不住焦急的神色，这都拨多少通电话了，却怎么也联系不上茅安柒。
他发动了汽车，手机蓝牙自动会连接，一连上蓝牙铃声就想起来，他没留意是谁，想着这当口也只能是茅安柒没别人了，他边将车倒出车库，边质问对方：“终于舍得接电话了？”
“你也没找我啊。”对方口气冤枉得很，无辜是现代大多数女人的通行证，很多男人就这对此毫无抵抗力。
汪晟一听不是茅安柒的声音，瞄了一眼车载屏幕，显示是陌生的号码，他口气和对方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寡淡到森冷：“哪位？”
“阿晟，你是个狠人没错了，分手了连我手机号码也没有保存的理由了是吗？”
这人戏忒多！
“到底是谁？有事说事，没事我挂了。”汪晟向来讨厌说话绕弯子的人。
那人不敢再油嘴滑舌地发嗲，直抒来意：“我是杏杏啊，你今晚有时间吗？我想约你吃个饭。”
“怎么，还想纠缠不清？”汪晟唇边含笑，这都记不清是第几任女朋友了，还有脸打电话问候，看来至今没有找到下家，这不又把主意打到他这边来了。
一直以来，这样的女人层出不穷，怪他当初不检点，欠下一屁股风流债。
“不是啦，我只是……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我。”
“……”
“真的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只要能回到你身边，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保证！”
汪晟哪听得进她的鬼话，随便敷衍着：“我开车呢，不说了，改天我帮你介绍个好男人，这总行了吧。”
“我只想回到你……”
这次汪晟连给她说一句完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浪荡又自私，谈恋爱只走肾不走心，恋爱态度除了不劈腿肯花钱，如果这也能称得上好男人标准的话，那么他找不出第三个优点来。
找他哭哭滴滴求复合的前任两只手都数不过来，所以她们是被猪油蒙了心吗？
若在小说或电影里，像他这样的渣男都活不过三秒吧，搁他身上，反倒令人流连忘返起来。
汪晟对此嗤之以鼻，戏过了可就不好玩了，现在他唯一担心的是，该怎么向茅安柒坦白从宽他看似丰富实则换汤不换药的单调恋爱史，她知道后是会嘲笑还是嫌弃？
不知怎的，他满心满眼全被茅安柒攻占了，这是之前对谁也没有过的一种魂牵梦萦的感觉，他甚至怀疑茅安柒会法术，怕不是给他下蛊了吧！
又有电话进来，这回总该轮到不长耳朵的茅安柒回电了吧，汪晟瞄了一眼显示屏，竟然还不是她，岂有此理？
“汪晟哥哥，你今晚有安排吗？剧组今天放我一天假，我飞回来陪你过年呀！听说小姨他们全部度假去了，你成了可怜的留守儿童，我不忍心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这通电话是陈若冰，她从小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虽说出生优渥，可一点也不娇纵任性，反而性格像男生一样大大咧咧。
她爱粘着汪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这倒使汪晟无从拒绝，问道：“你在哪儿？”
“我刚出机场，现在快下高速了。”
“行吧，我给你发个地址，你直接过来找我。”汪晟一时想起，石远山的那间私厨小馆的门前没有招牌，就给陈若冰发了个路名。
反正陈若冰不是乱七八糟的女人，到时见了茅安柒正好解释一下上次在画展留下的误会。
不对啊，这都多久了，茅安柒怎么杳无音信了还？这是孤男寡女过完一夜之后成心躲起他来，莫不是留下后遗症了？
茅安柒的手机一直放在包里，音量调得小，完全没听见汪晟的连环夺命call。
她最终和杜池找了一家里弄菜馆，这条小路她记得来过，走到底左拐是一间连门牌也没有的私厨小馆，汪晟带她去尝过那里一流的素食。
这边杜池极力对她推荐：“我同事说，这里被外界称之为‘宝藏里弄’，看着每一家店面都破破旧旧的，开是开在犄角旮旯的隐蔽处，但我保证，每一家菜馆的味道是绝无仅有的，各有特色。”
“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嘛。”茅安柒附和。
“就怕春节不营业，都跑空了好几家，我有点没有信心呐！”杜池说时心下有点忧虑。
“那咱们就一家店一家店的探过去。”
“万一一家店都不开呢？”
“那我们也不能吃不上饭是吧，不用担心，实在不行去我烧烤店，我下厨做菜。”
“听着很诱人，但考虑到你的身体，不太可行。”杜池婉约地拒绝，又适时补上一句：“不过，你可以提供场所，我可以提供服务。”
“杜医生还会做菜吗？”
“我在多伦多待了十年，可没那么多钱天天下馆子啊！”杜池无不在幽默中展示出他的平易近人。
“原来你是多大学子呀。”
杜池毕业多年依旧怨念不小：“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
说到这里，杜池忽然两眼放光，他最喜欢的一家小店照常营业，屋内亮着灯。
老板娘中年模样，来这里的全是她的老顾客，说起来杜池还是新鲜一批的面孔，大约是因为长相出众气质斐然，杜池来过两次老板娘就记得他了，但他都是和同事一起来，都是在中午。
老板娘收钱的空档会听见他们的聊天内容，全是和医院啊病情有关的。
去年她的婆婆正好检查出来脑内生了个瘤，众所周知，本市脑科名号最响的就是七院，七院拥有国内最权威的脑科医生，但七院也是最难排上号的医院，床位常年紧缺，一般风险的手术，七院会推荐病人去其他医院治疗，因为实在没辙了，再之国情，七院已经是默认的高干医院了。
老板娘没辙，为了老人治病难，她不得不拉下脸，有次趁杜池一人前来，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向杜池说明了情况，那会儿杜池没有直接给她回复，但过了两天他就帮忙安排上了，而且婆婆的主刀医生正是这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
老板娘感激不尽，她当时想着，哪怕手术不成功，她也得感谢这个小伙子。
令她难以致信的是，手术非旦很成功，而且她包的那个大红包，杜池怎么说也不肯收，只要求以后在客满的情况下，老板娘肯借出个收钱的吧台给他坐着吃饭就成。
这笔交易显然是细水长流的，但老板娘对杜池的感激之情不易言表，恨不得给自己当女婿。
当老板娘看到茅安柒的一刻起，她的美梦就破碎成一地玻璃渣渣了，比起自己的女儿来，茅安柒简直是前世的闭月羞花，她阅人无数，但眼前这姑娘绝对不容小觑。微微笑时自成一派，五官精致，眉目如星，发型是最普通的一款却极为好看，将原本有棱有角的脸修饰得平和了一些，她不施脂粉，比起淡妆浓抹的那些个脸，清新里藏着浅浅的女人味，是一种极致到性感的女人味。
老板娘眼力刁钻，而且绝不会看走眼，所以自己的女儿被眼前这个女人比下去，她没有二话。
“杜医生，你可是第一次晚饭的点来光顾小店呀，快请进吧！”这一块地儿看起来偏僻，可生意络绎不绝，老板娘只对杜池这般热情迎接。
“好嘞！”
“这位小姐是？”
“我的朋友，茅小姐。”
“好……可是，二楼的雅座全满了，杜医生你应该早点和我说一声呀，我好空出来帮你留一间。”
“没事的，就一楼吧。”杜池略带歉意的看了一眼茅安柒。
“对，重要的是吃什么。”茅安柒对此表现得安之若素，她可从来不是出入高档会所的那类群体。
老板娘能说会道，连忙顺着茅安柒的话往下接得顺溜：“最重要的是和什么人一起吃！”
听了这话，杜池和茅安柒的脸俱是一红，知道是被误会了，可急于否认会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错觉，他们便默契地没有多此一举去辩解，任由老板娘亲自领到位子上。
茅安柒将点菜的重任交到了杜池身上，他不再客气推诿，简单问了一下茅安柒的口味喜好与忌口菜品，随后便熟门熟路点了四菜一汤。
“这里比较家常，没有饭后甜点。”杜池笑着说。
“没关系，我没有吃甜点的习惯。”
杜池忽然问起：“对了，上次办画展的小姑娘还有印象吧？”
“对，当然。”
“一直忘了联系你，她说如果没猜错，你还挺喜欢她的其中一幅画，可是那天下手比别人慢了没有买到。她后来到医院找我来了，说是重新画了一幅一模一样的画，让我送给你。”
茅安柒受宠若惊道：“那怎么好意思！”
“也是小姑娘的一番心意，说是不给你拒绝的机会，请你务必收下。”杜池将小姑娘的话原封不动带给茅安柒。
“我……”茅安柒一时拿不准主意，想着自己何德何能，又无从回报，若是收下这份心意，对她而言，肯定是于心有愧。
杜池的笑容一直暖洋洋浮在唇边，很好地起到安抚的作用：“怪我不好，这段时间每天忙得天昏地暗，我已经连着上班十八天了，就把画的事耽搁了。”
茅安柒心里是欢喜的，可她依旧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
“说明你和小姑娘有缘份，而且我已经擅自帮你做了决定收下了画，也替你表达了感谢之情。”杜池用自己温柔的方式给茅安柒解压。
“那就真的谢谢了，如果有机会，我想再见见小姑娘，我想当面对她道谢。”
“这个没问题，我来从中牵线。”
茅安柒由衷的笑了出来，她的脸上已经很久违的没有出现过如此发自内心的笑容了，汪晟举着手机站在店门外，茅安柒不知道，这个笑容有多么灼伤他的眼。
因为他从未见过茅安柒这么开怀笑过，像春天的风滑过绒绒的浦公英，轻悄悄的，看起来却有一种灰飞烟灭的悲壮的美感。
“汪晟哥哥，那么多饭馆都关着门呢，咱们就去这家怎么样？里头人还挺多的，估计味道不错，说不定有惊喜呢！”
汪晟心乱如麻，一时没有动作，他阴沉的脸隐在晦涩的灯影里，令人捉摸不透。
陈若冰站在他的背后，当以为汪晟不会松口答应，没成想他却推开了那道门自顾往里走去。
“走吧，去看看有没有惊喜在等着。”他的眼睛终于从茅安柒的脸上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