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在缓慢滑行中,飞机上的乘客已经按耐不住焦虑的心情接通了网络信号,茅安柒则不然,与她一同前来的好友朱碧受气流颠簸影响,脑袋晕晕乎乎晕了机,虽说临时服过一次药,但不起什么作用,六个小时的飞程里呕吐了不下三次。
茅安柒尽责照顾着她,因为两人都只带了小行李箱,所以趁同行的几位朋友取行李时,她便搀扶着朱碧先行出了海关,然后找了个地方坐。
丁晓坤取完行李,又给汪晟通了个气,他随时给汪晟直播着进度,倒是比茅安柒殷勤得多,汪晟盯着手机满心满眼不是滋味,要不怎么说茅安柒心大呢。
去海岛度假就是这点麻烦,下了飞机坐车,坐完车还得到码头坐船,对于晕机晕车晕船的人绝对是场比逃亡更惨的经历。
朱碧就是不幸中枪的一位,她最后是被酒店的员工扛进房间的,茅安柒急得满头大汗,且正赶上热辣的大中午,加之舟车劳顿,一通折腾后她也累得够呛。
酒店配有简单的医疗服务站,但度假的地方效率出奇慢,茅安柒连着拨了两通电话,一直到半小时后,医生的婀娜身影才缓缓赶来。
朱碧面对茅安柒万分歉意,本来是被喊来帮忙的,一不小心添乱来了。
茅安柒太明白她眼里的情绪,她于是在半空中打了个让她安心的手势,通情达理道:“身体重要,你千万别有心理压力。”
朱碧气若游丝:“我大约是水土不服了……不然我从来不晕机不晕车不晕船的。”
医生是当地人,讲一口勉勉强强的英语,奈何朱碧浑身瘫软无力,原本她英语挺好一人,可愣是让医生的口音给绕懵圈了,于是就由茅安柒来应答基本情况。
医生照例给朱碧测了体温,量了血压,听了心跳。
情况看下来不怎么严重,判断就是因为晕机晕车晕船引起的不适,多数得靠静养来调理身体,医生开了点药之后,又吩咐如果之后再有腹泻等反应,她再赶过来检查。
朱碧服了药准备闭目养神,茅安柒送医生出门,她才发现余姚站在长廊尽头的窗边抽烟,察觉到开门的动静,余姚走上前两步询问情况,看这样子是特意等在这里。
“安柒,我有点事和你说,咱们去楼下的咖吧坐会儿吧。”关心完朱碧,余姚如是提议。
余姚是金主,茅安柒自然没有二话,她后知后觉留意到,余姚之前总是称呼她为茅小姐,现在却喊她安柒。
她没想太多,称呼的改变并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也许是这次一同出行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茅安柒是空着手出来的,就连手机都还在包里没来得及拿,她和余姚比起来,称得上灰头土脸。
衣服仍是来时那身,穿了好几年的T恤和小脚裤,脚上是一双洗了又洗的帆布鞋,头发随意扎着马尾,脸颊被巴厘岛的阳光晒得粉扑扑的。
余姚则气色红润,虽说是美食博主,但气质不输靠脸吃饭的网红。妆感清新,长发编织得带有异国风情,轻薄的雪纺连体裤衬得她整个人甜美不已。
她一直戴着太阳镜遮挡阳光,喝咖啡时直接把太阳镜架在头顶。
茅安柒用吸管搅了搅跟前的冰美式,不急不徐等着余姚开口。
余姚按着事前和丁晓坤一同商量好的说辞,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有些为难道:“安柒,我们的安排临时改了一下,本来是今晚的自助烧烤晚会,但因为很多朋友要明天赶到这里,所以决定取消,换成泡吧了。”
茅安柒问:“那改到明晚吗?”她提前看过总的行程安排,是后天傍晚的航班回国。
“也不了,因为明天我们是住在蓝梦岛,我已经在酒店订了生日晚宴。”
茅安柒点头表示明白,既然如此,她心下了然,自己接的工作泡汤了。
余姚看出茅安柒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很快将打好的腹稿脱口而出:“安柒,不好意思哈,占用了你宝贵的时间。坤哥说了,因为是我们临时改变的主意,所以没道理让你无缘无故吃闷亏,他还是会按原来的报酬支付给你。你也不要有其他想法,你是知道的,这些公子哥都是三分钟热度,一天一个样的,你就当成是来度假的就好!”
茅安柒是第一次接这样的私活,自然不太知晓余姚口中的话是几分真几分假,她除了接受这个结果以外,并没有太多的发言权。
只有一点,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她从小便懂得,她之前好不容易下了决心跟来巴厘岛,无非就是眼谗这份不菲的报酬,可眼下的变数令她进退两难,这报酬拿了明不正言不顺,自己跟来这里白吃白喝不算,还多一个朱碧的花销,算下来至少得好几万。
这几万块钱在坤哥这样的富二代眼里,只是一杯好酒的价格,可道理不是这么个道理,他们之间非亲非故,这个钱拿了烫手,不拿可惜。
茅安柒索性明人不说暗话:“要不这样,不劳而获有点把坤哥当冤大头了,我就拿之前谈好的报酬的百分之十吧。”
这样的做法两全其美一些,对坤哥来说几乎没有损失,而茅安柒也接受得更心安理得。
余姚能说会道,总试图想出办法让茅安柒打消心中的顾虑:“你别跟我犟哈,待会儿坤哥见了你会亲自给你道歉,所以她先让我来做你的说客。男人嘛,总归爱面子。”
茅安柒没再反驳,光笑笑不说话。
余姚用眼线勾勒出来的大眼睛天真烂漫地不着痕迹打量眼前这个淡然无波的人儿,她就搞不明白了,不是找了个巨有钱的男友吗,为何还要苦苦经营一家那么破烂的烧烤店,甚至不惜为了几万块钱接这种私活儿。
说起来,汪晟太是那种为了红颜一掷千金的主了,丁晓坤的生日费用说包就包,区区原因不过仅仅是为了茅安柒能够轻松一点罢了。
全天下有太多种她没见过的爱情了,爱一个人大约就是不计代价的付出,玩命的折腾,只是到最后,可别是感动了自己而已。
余姚对茅安柒有艳羡的成分,也有未知,但站在她的立场,她没理由更深得去探究她解剖她,毕竟她背后的人是汪晟,她招惹不起,最好的方式便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回到房中,茅安柒将事情的原委转达给了朱碧,朱碧虽然晕得不知今夕是何夕,可她和茅安柒相同,下意识提高了警惕。
朱碧瞧了一眼关紧实的房门,不由得提醒茅安柒:“亲爱的你快检查一遍,这房里不会安装了隐形的针孔摄像头什么的吧?咱不会上了贼船下不来吧?”
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茅安柒真的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就肉眼所见,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她并没有认为朱碧小题大做了,新闻上不是没听说过类似的诱骗行为,她正提心吊胆呢,朱碧却将话锋反转道:“不过,就我这颜值,哪值得人家大动干戈花重金将我骗来此地,不然我究竟是为什么到现在还红不了呢!?”
转念一想,朱碧万分担心茅安柒的处境:“不对不对,我是你请来帮忙打下手的,你才是那个目标人物!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安柒,这里不安全,咱俩逃吧!”
茅安柒拿不准主意,被朱碧一念叨一分析,她也挺担忧她俩的处境,人生地不熟的,万一碰到点意外,真是哭天喊地都没用。
她狐疑地瞄了一眼床上半死不活的人,不甚确定地小声问她:“那,你现在有力气逃吗?”
朱碧怪自己不争气,不是不想逃,而是千真万确没有力气逃,她四仰八叉躺在大床上,脑袋还在晃悠个不停,好像置身于海浪之中浮沉。
茅安柒见她面色苦楚,安慰道:“先好好睡一觉再想别的,既来之则安之吧。”
“也只能这样了,你也先回房休息去,有事电话联系。”
茅安柒拖着自己的小行李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的房间正对着朱碧的,有事开个门吼一声就成。
她睡前终于想起手机来,开机一看,只有汪晟的一条留言,让她下了飞机会回个信息。
沾了床的她隐隐犯困,想着打字麻烦,直接拨通了汪晟的电话,并且想着和他提一嘴坤哥这位寿星临时变卦的事,他见多识广,应该能判断出其中含义。然而对方处于关机状态,茅安柒只好给他回了【已达】二字,之后就沉沉睡下。
房内光线昏暗,三层窗帘隔绝了窗外大好的日光,她所在房间的阳台下正对着酒店的露天游泳池,她迷迷糊糊间听到了遥远的嬉笑声、夏天的玩水声。
分明这声音离她很近,偏偏她做了个冗长而可怕的梦,梦里的她不知第几次经历过她亲眼见证父亲尸体的残忍画面,她只记得自己跪在父亲旁边,哭得撕心裂肺,十个指甲都在滚烫的地面上抓得血流不止。
一定是对生活足够绝望了,所以才导致他选择用那样狠厉的方式与人世告别,她永远也忘不了父亲那肿胀的身形和走样的脸庞,甚至因为没有第一时间捕捞到尸体而有了些微的腐烂,在晴朗的夏天散发出如同死带鱼一般的咸腥臭味。
茅父的自杀,让茅安柒留下了两个较为严重的后遗症,她恐惧夏天、湖泊与海洋。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自愈,她记得很清楚,忙碌的生活使她已经有两年没做过这个梦,这次大概来到了海边,仅管她离海仍有好几公里的距离,可那种窒息的恐惧感已经朝她扑头盖脸地打来,她惊醒后不得不承认,其实没有一种害怕是真正能被彻底根治的,更没有一种成年后的悲惨经历,是会随着时间的风吹日晒而被本能遗忘的。
茅安柒伸手开了床头灯,室温保持在原始的18摄氏度,她却摸到脖颈处细细密密的汗珠顺势往下流,手脚则冰凉到瑟瑟发抖。
她蜷缩着靠坐在床头,双手环抱着腿,将脸埋进膝盖里,就这么一个人冷静平复了许久,她才走去洗了把粘腻的脸。
镜中的她面容沉寂,毫无沉浸在来到海岛游玩的欢乐,她忽然浮现出余姚那张笑容四溢张扬的脸,她问自己,当父母当年的意外得到沉冤昭雪的时刻,她会否也能像余姚那样子笑得开怀恣意呢?
不是像现在这样的冷情寡淡,不敢流露出一丁半点的真情实感,自己仿如一具人工智能研发出来的冷冰冰的机器人。
她一并对着镜子质问自己,为什么刚才蜷成一团最是无助难过的时候,真想汪晟跑过来抱抱这个软弱无能的自己。
不是别人,而是汪晟。
那个被她设了陷阱掉进坑的汪晟,假如到了真相大白的那天,他还会愿意抱抱这个孤零零却也不值得同情的自己吗?
如他那样不可一世的人,是不会给予足够的耐心来倾听她的家长里短吧,到了那时,他有的只会是愤怒、恨意和抛弃。
仅管不久前的汪晟说过,他爱这样的茅安柒。
可是,这爱意能保持多久呢?
茅安柒复又重新洗了一遍脸,然后发现余姚给她发了个地址定位,地址显示是附近的网红餐厅,茅安柒来时做过简单的攻略。
对于余姚的邀请,茅安柒感到盛情难却,想着若是一味拒绝,会显得她对那事耿耿于怀。
她仍是前来时的一套衣服没有换,但是那间餐厅位置隐蔽且要穿梭过一片沙滩,她换了双平底的沙滩凉鞋出门。
茅安柒离开前又去看了一眼朱碧,听说她十分钟前又吐过一回,出门是不可能的了,晚餐只能叫客房服务解决。
她苦口婆心地叮嘱茅安柒:“你千万别喝酒,手机一定要保持畅通,离开过眼睛的食物和饮料都不能再沾,离臭男人们尽可能远一些,自己钟爱的那款除外!”
茅安柒被她逗笑,万一真遇上了自己钟爱的那款,她会被汪晟扔进海里喂鱼的吧!?
那么问题来了,万一真遇上了自己钟爱的那款,她是上前搭讪呢还是远远走开?
茅安柒勉强使自己看上去快乐一些,所以才刻意想些有的没的缓解心情,走在浓墨重彩的夕照下,她浅浅的一层笑意在脸上铺陈开来,使得整个人显得柔和了许多。
傍晚的海滩人潮涌动,茅安柒深一脚浅一脚与许许多多的人擦肩而过,最终寻着导航找到了那间餐厅,她的前脚刚走进一个人,见了她,服务生连忙礼貌地连说了两句欢迎光临。
前一句是对着陈若冰说的,后一句是对着茅安柒。
陈若冰因此回头,她认得茅安柒,竟出乎意外朝她微笑着问候,甚至主动开口问她:“我们好像是见过的?”
这是她们之间第一次面对面交流,茅安柒这回只能独自迎刃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