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安柒终究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典范,没有等到蒋域电话之前,她连澡都没有洗。
房间里放着一对智能小音箱,她将其蓝牙连上,开始循环播放一些适合夜深人静时听的音乐,她半躺地闭目靠在吊椅上,脚尖一晃一晃地踩着空气,有种小时候坐在荡秋千上的欢乐。
一闲下来,她总是沉溺在最平常的细微小事里,过去的记忆像缤纷的雪花从天空中扬扬洒洒地飘落下来,她伸出手掌想去接个满怀,那些绝美的一片片的雪花却在掌心里化作一滩水,慢慢从指缝流失。
她当然晓得,这是人生的一个缩影,从圆满到虚无,从拥有再到失去。
她只是恨,那些她视如生命的东西,失去得太早太快,令她措手不及。
而她自认为,从来都不是一个贪得无厌的人。
随着音乐的切换,眼前浮现的画面跳至到了另一个人身上,这人有着清晰的轮廓,他说话的声音,皮肤的温度,生气的侧脸,不经意瞥过来的戏谑眼神……
这么些年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样一个人,摆出一副死皮赖脸的劲,不惜用人生二分之一长的时间周旋于她左右,他的存在像是一个烙印,深深地嵌进了她的有生之年。
黑暗里,汪晟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距离茅安柒越来越近,她几乎屏息等着他再靠近一点点,近到她能见到他脸颊细致的绒毛。
茅安柒忽然想起汪晟第一次吻住她的场景,她第一次敢借由四下无人的夜里,将往事翻出回味整理,她的心脏酸甜酸甜的,是两个极端在用力拉扯着她,扯得她五脏六腑都感到疼痛。
当她羞耻地回忆汪晟的舌尖第一次触碰到她的舌尖时,她猛然惊醒,后背吓出一身冷汗。
她居然是有那么一点……愿意和他续写后来的故事的。
茅安柒捂着心口,微垂着头用力地呼吸喘气,这一分一秒,她觉得自己陌生到不可理喻,好像隐匿了十年的欲望,在这一刻完好无损地召示于人。
应该是爱情了,她极不情愿地这样以为。
好在不给她钻牛角尖的机会,电话适时地中断了她的判断,不是蒋域,而是尤佳仁。
“佳仁?”茅安柒缓了缓心情,轻声问。
“安柒,你睡了吗?”
未等茅安柒作答,那头已经万分无奈地抱怨:“蒋域他喝多了,非吵着要见你,逼我给你打这通电话……”虽是这么说,尤佳仁却小心翼翼掩着唇,极尽压低了声音说这番话,因为蒋域就大赖赖坐在她半米开外的沙发上,目露凶光,十足像只山间野兽,想要保命她只得远远躲藏着。
茅安柒说:“你先安排他回酒店,再把定位发给我,我现在过来看看他。”
她只隐隐听到那头无理取闹的催促:“尤佳仁,你是不是现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茅安柒怕日夜温差大,披了件防晒衣就出门,她下了楼,正好在花园里碰上余姚一群人酒过三巡回酒店休息。
茅安柒避无可避,上前和他们打了个招呼,余姚笑着不多问,眼里读懂一切。
这一眼没让茅安柒多想,她只顾着早去早回,安顿好蒋域再说,不然尤佳仁得遭殃。
那间酒店离茅安柒住的地方不远,步行十分钟就到,但私密性远比茅安柒那家强。
尤佳仁在门口接她,一脸苦尽甘来的模样,见了茅安柒差点哭出来,说话的声音都高了不止三度:“你可算到了,他正坐在房门口不肯进屋呢,怎么哄劝都没办法。我实在没辙了,他就坐在走廊上对我大吼大叫,说是见不到安柒就一直这样闹下去!这可如何是好,堂堂蒋总,万一有人拍到这一幕,明天的股价就遭殃了!”
茅安柒哭笑不得,步履倒是匆匆没敢怠慢:“我这是欠他的么!”
尤佳仁低声凑在她耳边说:“是啊,幸好未婚妻不在,不然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茅安柒咧牙道:“估计得直接把我丢进海里喂鱼。”
两个女人把睡死过去的蒋域拖进房里,茅安柒用脚后跟将门合上,齐力和尤佳仁将他安置到床上,给他拖了鞋,在要不要给他扒下衬衣和裤子间犹豫不决。
室内是恒温的,所以就这么和衣躺在床上也不会着凉,一身正装会别扭倒是真的。
尤佳仁怕他酒醒过来秋后算账,先一步阻止:“就这么着吧,不舒服也就是忍一夜,很快就过去的。”
茅安柒寻思着给他找男服务员帮他洗澡换衣服呢,尤佳仁连忙扼杀了她这个善意的想法:“千万别,谁要是敢趁他醉后动他一下,他醒后能扒了我的皮你信不信!”
“听你的!这样吧,你照看他一会儿,我打个电话让客房服务送个解酒药。”
尤佳仁听她这么说,第一反应是抗拒,随后说服自己,这无非是工作的一种形式罢了,谁让她找了个伺候人的活儿呢,搁古代她就是一奴才……
她对自己的定位好气又好笑,不知不觉,居高临下对着蒋域的脸便是“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可偏偏就是这么轻微的一记笑声惊扰到了床上的男人,他忽然就用那双醉眼朦胧的眼对上了尤佳仁不设防备的目光。
两人在这一瞬间僵持不下,所有的过往被磨成沙尘一样,扑面飞向他俩。
茅安柒端着水杯出现在卧室的转角,看到这温情脉脉的一幕,她没再上前,而是默默退了出去,将这份空间还给他们。
她将水杯和解酒药搁在客厅的茶几上,又在总统套房随意瞅了一圈儿,心里想的是,房间那么多,但应该给尤佳仁另外安排了住房吧?
茅安柒是比较在意这类小细节的人,她一直对身份的认知有着过分的敏感,成年人不该做出逾越雷池的举止,她有意给蒋域和尤佳仁留出私人空间,就是相信他们的分寸感。
她甚至轻手轻脚从总统套房上了到顶层的露台,月光下,墨蓝色的无边泳池看上去寂寥非常,蒋域真是浪费了这良辰美景啊,这里多么适合忘我地成群结伴地疯啊玩啊,如今却空旷得连一簇人为的灯火也不见,应该是蒋域刻意关照的,他向来喜静,不爱闹腾。
他这样一个人啊,其实是多么适合尤佳仁,只是他始终旁观者迷,迷失至此。
茅安柒在露台吹了很久的风,巴厘岛夜里的风有点不解风情,吹得她瑟瑟发抖,打了好几个喷嚏,她终于扛不住凉意拢了拢防晒衣,决定就此离开。
这次她没有再回房间,而是坐了下降电梯,直接到了咖啡厅,打算给尤佳仁去买杯热牛奶,折腾了一天,到晚上需要喝点有助于睡眠的。
服务员将她领到了卡座上等待,她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时候不早了,纠结着是和尤佳仁凑和一晚上还是打道回府。
她被夜风吹得稍稍偏头痛,再加之这一天似乎没消停过,一直在连轴转地赶路,于是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缓解疲惫,刚放松下来一小会儿,她的余光里没有预兆地瞄到了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她立时神经紧绷起来。
那人低头正翻看手中的纸张,茅安柒躲在暗处偷看了他好一会儿,他始终没有察觉有一抹异样的眼光久久盯着他,坐姿依然是漫不经心的,敲着二郎腿,整个人斜斜地倚在卡座里。
茅安柒目光贪倦,直至服务员将打包的牛奶送到她的座位,她才收回视线,收回的同时,她瞧见有个窈窕纤长的身影摇曳到了汪晟的身旁,她甚至都没来得及注意到这人是何时出现,仿佛凭空出现,又或许她一直都在这里,只是茅安柒忽略了。
本不该留下来的,若是看到一些不愿看到的画面,于她于汪晟,都不太适合。但她偏偏移不开脚步,木讷坐在原处紧张地左手捏着右手,安然承受着那女子与汪晟之间温柔熟稔的调情。
“汪老板,这么晚了还不回房休息?”
那女人自顾将汪晟手中的稿纸抽走,就这么顺势轻盈地挨着汪晟坐下,卡座是能容纳两个并不肥胖的人,可汪晟坐姿闲散,来人就只能端着象征性占坐了一点点,但整个上身却是倾向汪晟的,看得出来,汪晟并不排斥她,也就默许了她这一份主动示好。
汪晟被打断了工作也不恼,听了她的话后,倒是应景地揉了揉眉心,看得确实够久了,是两天后拍摄花絮的台本细节。他是这种人,要么不做,要做就得做到精益求精,对待工作他从不摆出敷衍的态度,认真远高于对待生活。
“准备回了。”汪晟说着便起身。
茅安柒离得远,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看出两人的眼角眉梢很放松,应该不是陌生的关系,非旦不陌生,说不定还是老相识,只是相识到什么程度,就不得而知了。
女人从而笑得狡黠,伸手掩唇,不知贴在汪晟耳边嘟哝了句什么悄悄话,随即他们眼神暧昧地对视良久。
这个对视绝不简单,眼里带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茅安柒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大约就是成年男女之间独有的默契,之后他们就不留一点痕迹地起身离开了这里,幸好走向的是与茅安柒相反的方向,不至于将她摆到狼狈的位置。
可这时女人的话却一字不差落到了茅安柒的耳里,她亲昵地问汪晟:“我们选支什么酒好呢你说?”
“看你喜欢喝什么。”
汪晟应付女人永远是客客气气的,看似随意,实则懒得伤脑筋。
倒是对茅安柒不这样的,他会细致地替她安排好所有能安排好的一切,虽然她总是不领情似的,一副万分为难妥协的表情,汪晟权当看不懂,所以人家才写出“被偏爱的都有侍无恐”这种词来,他吃味得很。
待他们成双成对的身影彻底离开了咖啡厅,茅安柒才又迫使自己坐了一会儿,确保不会迎面碰上汪晟,这才拎着牛奶离开。
所以这就是汪晟的世界吗,一边紧追着她不放,各种山盟海誓信手拈来;一边又沾花惹草,被各式环肥燕瘦包围?
茅安柒头痛地想,如果自己严格执行初时设定的目标,只是取得他的信任从而查出真相,而不是不由自主对他动了感情,那该多好。
她只是,居然相信了汪晟说的——那么那么爱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