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二喜欢这座小山，其实连山也算不上，只是一个有点坡度的荒野，在九月的阳光中长满了野草和树，偶尔夹杂着几朵黄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着。
他喜欢躺在那块大石头上晒太阳，暖洋洋的，有不知名的鸟划过蓝天，像划出一道伤口，很快就消失在了树林中。麻雀很多，叽叽喳喳跳跃着，飞不高，一群群整整齐齐站在电线杆上，谱写出怪异的音符。
这天，白二推着车从颠簸的小路上了山，隐隐嗅到了风中的腥臭味，这里也偶有动物的死尸，他并未当回事，直到听到了好几只野狗的叫声。
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走近了，看到三只野狗围成一圈，正卖力地刨着什么。
野狗凶猛，白二躲在小腿高的草丛中安静地看着。
浅浅的土在狗爪中飞舞，很快露出了白里带红的东西——
一条完整的人腿。
白二抿了抿嘴，睁大了眼睛。
一只野狗用力嗅了嗅，突然嗷呜了一声，转身跑了。
剩余的两只狗继续刨着土，越来越多的东西显露了出来——
人头。
手臂。
躯干。
腿。
一只狗用力拖着一条沉重的腿摇摇晃晃往隐秘的灌木丛中挪去，很快就消失了。
最后一只狗看了同伴一眼，在尸堆中挑拣了一条残臂拖到了浓密的草丛中，迫不及待地撕咬了起来，白二盯着它，微微皱起了眉头。
突然，野狗痛苦地张大嘴，伸长舌头，打了个几个战栗，仰着头发出了痛苦的哀嚎，不一会儿，白沫和鲜血带着残肉从獠牙中溢了出来。
野狗艰难地抽搐了几下，倒在了地上，死了。
白二从草丛中站了起来，轻手轻脚走了过去。
尸坑不大，很浅，所以野狗才能嗅到味道不费力气把尸体刨出来。
这样的天气，尸体没有严重腐烂，应该才埋一两天，除了野狗的脚印，还有一双皮鞋印，一双布鞋印，挖坑埋尸的是两个人。
白二没走多远就看到了轮胎印，果然有辆汽车，地上两根烟蒂，旁边还有一串更大的皮鞋印。
白二双脚踏进了那皮鞋印中，轻轻闭上了双眼——
风吹拂着他的头发，时光快速后退。
夕阳再度跃上天空，又落下。
夜幕拉开，繁星点点，风反方向地吹着。
太阳再度升起，又落下。
是黄昏。
黑夜的车灯会太过引人注意，只有黄昏，这荒郊除了野狗并不会有人。
黑色轿车摇摇晃晃从开上来，布鞋的主人很瘦，皮鞋的主人很健壮。
白二睁开双眼，看着两人扛着铁锹穿过他的身体，找了块地方，哼哧哼哧地挖了起来。
黄色的泥土带着野草，翻飞着。
另一双皮鞋的主人脚很大，是个瘦削的高个子，他靠着车门，百无聊赖地抽着烟。
“够了，抓紧点时间。”大脚把烟蒂丢在地上，不耐烦地用脚碾了碾。
“是。”两人赶紧丢下铁锹，从后备箱中拖出一个黑布层层裹住的尸体，满头大汗地往坑里抗。
布鞋脚下一滑，尸体一颠，突然的失重让两人都摔了一跤，黑布散开，尸体散落了出来。
“妈的！长点眼睛行吗？”皮鞋胆怯地看了大脚一眼，大声骂道。
“我他妈是故意的吗？你走前边试试看？”布鞋也看了大脚一眼，见他依旧在悠闲地抽烟，立刻回骂了起来。
两人急忙把散落的尸块塞进黑布中，一股脑丢进了浅坑中，草草埋了起来。
大脚悠闲地望着天空，吐着一个个浑圆的烟圈，仿佛一切并不关自己的事。
橙色的阳光照在大地上，俨然是岁月静好。
混着鲜血的泥土一铲铲在阳光中敲打严实，四只脚在上面蹦了蹦，全然看不到什么有关生死的感触，像掩埋一条死狗。
两个人继续吵吵闹闹地回到大脚身边复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大脚抽完了第二根烟，又丢在地上碾灭，三人这才回到车上。
白二微微侧着身子，车子从他身边擦过，带起了一阵尘土。
轿车的身后，太阳缓缓落下了山头，天缓缓黑了起来。
白二从书包中翻出一条手绢捂住口鼻，又捡起一根树杈，这才蹲到坑边，仔细研究了起来。
头还连在脖子上，像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剃着光头，眉毛稀疏只有零散几根，眼睛无神地睁着，已经蒙了一层灰土，但那鼓出来的眼珠子中竟然布满了血丝。
白二往前凑了凑，赫然发现尸体的眼睛每一只都长了双瞳。
尸体脸上带着死人特有的青灰色，腮帮子不正常地浮肿着，隐隐看得到几个脓包，脖子粗而短。肋骨瘦得一根根凸起，但肚子却异常浮肿，惨白地鼓着，像怀了六个月身孕，整个上半身看上去就像一只长了人头的大青蛙。
手臂被砍断了，但伤口却有四个，左右对称，断臂处隐隐看得到夹着碎肉的白骨，白二大吃一惊，莫非这个人长了四条手臂？！不可能！
野狗叼走了一条，白二的树杈在坑中又翻出了三条残臂，他的呼吸猛地屏住了。
这个人……真的长了四条胳膊。
尸体的腿也被野狗叼了一条，还有一条留在尸体身上，但大腿处诡异地还长着一条腿，七八岁孩子一样小小的腿，像长岔了的大树，莫名其妙就多了许多杂乱的枝桠。
白二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把尸体推回原样，从包中拿出纸笔，把眼前的一切快速画了下来。
不一会儿，几幅简单的素描就画好了：浅坑中怪异的残尸，中毒倒地的野狗，脑海中想象的布鞋皮鞋和大脚抽烟的男人。
画完了，他这才站起来，绕着坑走了好几圈，从各个角度把尸体观察了几遍，闭上眼睛思考了片刻，手中的铅笔缓缓打出了一个轮廓——
一个青蛙一样的双瞳男人，鼓胀的肚子，四条胳膊，三条腿。
这，不是人，是怪物吧？
有毒的怪物，野狗吃了两口肉，当场就死了。
白二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中的画纸，对准了缓缓落下去的夕阳。
光透过薄薄的纸，怪物仿佛在纸上活了过来，张牙舞爪地试图冲破白纸，扑向白二。
他立刻折好画纸，塞进了书包中，喘了两口气，推着自行车一路狂奔下山。
冷汗打湿了长衫，头皮已然发麻。
这上海滩，到底埋藏了多少可怕的秘密？这样的怪物，又有多少呢？那些埋尸的到底是什么人？
白二突然想起了父亲那个年幼的姨太太，因为她的到来，导致了白家的覆灭，他至今都记得在难闻的大烟气味中，烟雾缭绕里，那个姨太太斜眼看他时，白二仿佛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双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