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黑夜的约定
咖啡杯里的茶2019-05-09 19:544,135

  白宁渊醒来时,只觉得头有些疼,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了,往窗外一看, 天竟然黑了。他依稀记得自己喝了一杯水,怎么就睡了一下午?

  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长生的名字,喊了好几声,无人应答。

  饭菜依旧摆在床边的小桌上,白宁渊拿着筷子的手有些发软,扒拉了几口,都凉了,不好吃。

  他又喊:“长生——”

  空荡荡的屋子,安静得有些吓人,白宁渊低头就看到了脚边一双男式布鞋,不长不短,刚好是他的尺码。

  汗毛缓缓竖起,指甲慌乱地扣着床板,白宁渊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梦。慌慌张张把脚钻进鞋里,腿有些发软,跌跌撞撞冲到堂屋——

  夜风骤起,大门敞开着,门上挂着长生,在风中钟摆一样摇晃着,鲜血自他喉间啪啪地滴落在地。

  堂屋桌上点着白色的蜡烛在风中跳跃着,长生的影子在地上鬼魅地摇曳,他穿着死人的寿衣,苍白的脸上怒目圆瞪,仿佛还在难以置信自己的死亡。

  长生尸体悬空的脚下用鲜血画着一个阴阳八卦,更显诡异。地上散落的黄色纸钱在风中打着旋儿,滚滚停停。

  白宁渊猛地闭上双眼,再缓缓睁开时,胸中已经憋了一口气,他冲进灶屋,用力抽出柴堆下的斧头死死拽在手里,双眼几乎喷出火来。他怕得要死,却已经不想再逃了,那些恶鬼一样的杀手像猫戏耍耗子一样玩耍着他,他只能拼死一搏了!

  白宁渊站在屋子中央,稚气地怒吼着:“出来!你们这些杀人凶手!滚出来!”

  他的脸上布满了惊恐的眼泪,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哭了,他浑身都在哆嗦,两手紧握的斧头千钧重,几乎快要握不住了,但他的怒吼没有换来任何回应,连夜风都在嘲笑他的胆怯。

  白宁渊挥舞着斧头,冲了出去,长生垂荡的脚尖扫过他的脖子,冷冷地,让他突然就丢下斧头,在院子中央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天旋地转中,一切都是黑的,冷的,白宁渊望着长生在夜风中荡漾的尸体,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再度狂奔了起来。

  院子角落缓缓走出来一个黑影,冲着白宁渊狂奔的方向伸出手臂,一股无形的气流宛如巨蟒迅速追逐而去。

  白宁渊只觉后背有人狠狠给了自己一拳,一个趔趄差点扑倒,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但脊梁骨传来的痛感却如此真实,犹豫的瞬间,就势朝着右边的小路踉跄而去。

  跑了不知有多久,力竭之际,他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巨大的湖边,湖中接天莲叶无穷碧,白色的荷花散发着幽香,湖边用木头拼了个简易的码头,但并没有看到小船的踪迹,白宁渊跌坐在地,望着这铺天盖地的荷,犹豫着要不要一头栽下去死了为好。

  “你在这里做什么?”一个阴测测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稚气的凶狠。

  白宁渊转头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声音主人的大致轮廓,一个梳着两个团髻的小姑娘,矮矮瘦瘦,她身上带着的异香很快涌进了他的鼻中,心中郁闷和惊悸瞬间一扫而空,脑海中只觉得一片清凉,耳畔隐隐听到了蛙鸣声。

  “寻死。”白宁渊爬起来,居高临下道。

  小姑娘冷冷一笑,洁白的牙齿在昏暗中亮了起来:“那可好,知道为何这里的荷花开得最久长得最好吗?因为这湖里埋的尸体养着它们呢,你若是碰到开得特别艳丽的花儿长得特别高大的树可得小心了,底下肯定埋着尸。”

  白宁渊的余光瞄到这黑黝黝的湖面,仿佛真的看见湖面上咕咚咕咚冒出了一具具骇人的尸体,他又看着这鬼气森森的小姑娘,打了个哆嗦:“你不是鬼吧?”

  小姑娘咯咯一笑:“喏,看到没,湖中央还藏着一栋鬼宅呢,里面的鬼一个个披着人皮装模作样,我就是里头出来的小鬼。”

  小小的肩膀挑衅似地撞了一下白宁渊,梗着脖子问道:“怕不怕?”

  白宁渊思索片刻,突然醒悟过来:“你是关家的姑娘?怎么半夜还在外面晃荡,不害怕吗?”

  小姑娘被看穿了身份,顿觉无趣,甩甩手:“怕什么?胆小鬼。我六岁就敢到处玩了,如今已经十岁了,更没人管我了。里头的人整天忙着勾心斗角,哪有心思管我。”

  “你身上是什么香,我从未闻过。”白宁渊闭上眼,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算你识货,这叫安神香。我娘说我爱到处乱窜,给我辟邪用的,里头加了桃木和柳汁儿,孤魂野鬼都不敢来招惹我。”小姑娘扬起小小的下巴,骄傲地仰望着白宁渊,“我娘真是糊涂,鬼哪有人可怕,孤魂野鬼不都是人死了变的。我才不怕。”

  白宁渊拍拍她的小脑袋,小姑娘比他大两岁,说话也老气横秋,但个子却比他矮了许多,这一拍可不得了,小姑娘猫崽子一样猛地跳开,一脸厌恶:“别碰我的头。”

  白宁渊忍不住开怀大笑了起来,小姑娘虎着的脸也噗嗤一声笑了,两个老成的小孩子,站在夜风呼啸的湖边,望着黑暗的虚空,笑着笑着突然就沉默了。

  “我的家人都被杀掉了,那凶手不像是人,像是鬼。而且那鬼,不知道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白宁渊叹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秘密。

  小姑娘的声音平静得像一个冷漠的大人:“你和我娘一样笨,这个世界是没有鬼的。”

  白宁渊笑出声来:“你胆子倒是大,那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小姑娘嗤笑一声:“捉奸。”

  白宁渊惊得扬起了眉毛:“捉谁?”

  “我娘和一个年轻的船夫。她死不承认,只有抓住她的把柄,她才会知道自己有多蠢。如果被其他人发现了,我娘就死定了。”小姑娘顿了顿,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她完了,我也就完了。”

  渐渐地,白宁渊几乎看清楚了她的模样,小巧的鹅蛋脸,齐刘海下一双眼睛大得有些吓人,眼珠子里仿佛灼灼燃烧着什么,亮得像星子在黑暗中闪烁着,樱桃小嘴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抿着,特别老成地挎着脸,穿着一件元宝领的衣裳,小脸端庄地保持着大小姐的姿态,微敞的袖子露出了纤细的手腕,左右两边都带着玉镯子,似乎与耳朵上的耳坠子是同色。

  看不清她衣裙上的花色,只觉得是浅色,淡淡的,裤腿下露出了一双小巧的绣花鞋,典型的深宅大院中小姐的打扮。端庄含蓄的,却与她凌厉的气质截然不同。

  一时间,白宁渊竟不知如何接话,男女之事就是祸事,幸亏他们此时是小孩子,不然又不清不楚了。

  小姑娘似乎站累了,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抱着膝盖,缩成了小小的一团,一张口又是满满的哀愁:“我爹已经六十岁了,我娘是他第八个老婆,据说是给他爹抵债送进关家做妾的。若不是生了我这个女儿,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只听过母凭子贵的。”这番话倒是勾起了白宁渊的好奇心,他不知道这个小姑娘肚子里揣了多少故事。

  “那是寻常人家,在我们关家则是女儿值钱,因为关家的香传男不传女。”小姑娘仰着头,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说她老练,又把家里的秘密一股脑给兜了出来,说她幼稚,那语气分明就是过尽千帆的老人,“女人的鼻子,天生就比男人嗅觉灵敏。我爹说,男人的鼻子只要尝到了女人的味儿,这辈子都不好使了。同样的,女人的鼻子有了男人,也不行了,但总归还是男人更没出息。”

  白宁渊点点头,不愿意表现出自己没听太明白。

  白宁渊坐在她身边,两个小小的影子轻轻靠在了一起,湖边的风真冷啊,她打了个哆嗦,白宁渊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忍不住伸长手臂把她往怀里靠,小姑娘乖巧得像一只小猫,靠在他怀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娘生了姐姐是家里最受宠的,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姐姐吃住和我们都不一样,她的鼻子就是我们关家的未来,受不得一丁点的刺激。有次姐姐带着我去喂池子里的鲤鱼,受了风寒,我差点没被打死,大娘说如果姐姐的鼻子有个三长两短就要我的命。”小姑娘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突然就哭了起来,“只要姐姐有什么差池,倒霉的总是我。”

  白宁渊表示理解地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膀,但她很快就收起了哭腔,像只愤怒的小奶猫:“我知道大娘为什么这么恨我,因为大姐鼻子不行了,关家就是我的了。姑姑死了以后,我爹就当家了,他生了一屋子的儿子,却只有两个女儿。而大姐,真是笨得要命。”

  白宁渊望着远处的黑暗,在她稚气的声音中,他仿佛走进了关家神秘的大宅,里面的姑娘们高高在上,少爷们却垂头丧气,这与他熟悉的世界截然相反,让他好奇到竟然忘记了黑暗中的恐惧还有长生恐怕已经凉透了的尸体。

  夜,已经深了,白宁渊突然觉得他与这个小姑娘坐着的石头才是孤岛,周围都是幽深的湖水,他们被困在这孤岛中,无路可去。但死生有命,他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黑暗中的恶鬼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与他有关系的人。但似乎,也并没有立刻想要他的命,不然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早就死了。

  “你为什么会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些秘密?”白宁渊忍不住问道。

  小姑娘打了个哈欠,满不在乎道:“哪天我莫名其妙死了,这个世界上总有个人晓得我是怎么死的吧。我只会因我这鼻子而死,如果大娘哪天发现我的鼻子比姐姐厉害,就是我的死期了。不过大娘还不算最可怕的,我们家的姑姑——”

  小姑娘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突然挽着他的胳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小哥哥,你几岁?””

  “八岁。”白宁渊说了实话。

  小姑娘兴奋地从石头上跳下来,得意地拍拍胸口:“你竟然比我小!太好了,我冬天就要满十岁了,我可以做你的姐姐,我什么都懂,我还有不少的体己钱,你跟我一起去浪迹天涯吧,我的香可以保护你不被那些恶鬼吃掉。我们可以做劫富济贫的大侠!”

  白宁渊偷偷笑了,突然觉得她特别幼稚。 他早已知道命运的可怖与无常,这个关家的小姐姐却还在想做大侠,江湖飘渺,她其实什么都不懂,仗着与家里女人们斗出来的一点经验,就想要闯荡江湖了。

  也许,她连死人都没有见过,肯定吓得哭鼻子。

  当然,他也吓得哭过鼻子,但以后不会了,不管黑暗中有什么,他都不会再哭鼻子了!

  “我没办法带你走,因为现在我没有力气可以保护你,等我再长大一些,有力气可以打跑坏蛋了,再回来找你。”白宁渊站起来,掸了掸衣服上的灰,郑重其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骗人是小狗。”小姑娘撅着嘴,盯着白宁渊那张好看的脸,似乎要把他的眉眼全部牢牢记在脑海中,“把你的名字告诉我,这样我们长大了才能认出对方。我叫窈窈,取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叫小白,给我取名字的人……死了。”

  突然,一个圆圆的硬东西咕噜一下落进了他的嘴里,小姑娘笑眯眯地抬手合上了他惊愕的下巴:“吃了我的糖,可就要遵守我们的约定哦。”

  真甜。白宁渊笑了,摸摸她的小脑袋,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更广袤的黑暗中。

  另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夜风中轻声叹了一口气,站了许久许久。

继续阅读:05.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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