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李佳栖
张悦然2019-04-01 11:5910,710

  我没想过我妈妈会有再婚的念头。或许潜意识里,我觉得她应该因为我爸爸的离开而一直痛苦下去,就像我一样。况且,我觉得她缺少那种找到幸福的能力。事实也许的确如此,可是幸福有能力找到她。不是吗,作为一个美人,根本不必那么辛苦,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站在原地就好了。

  离婚之后,我妈妈又找了一份幼儿园阿姨的工作。那家幼儿园是全托,到了周末家长才会把孩子接走,也就是说阿姨平时都要住在那里,她看重的正是这一点,她必须在这座城市找到一个住处。离婚的时候,爸爸答应会把从前我们住的房子买回来给她,可是他所有的钱都压在货物上,得等把它们都卖掉才行。他承诺会在两年之内。妈妈反复向我强调他的约定,说两年之内一定会把我接走。因为没有房子,我不得不暂时住在爷爷家,这令她感到歉疚,总觉得亏欠于我。到那时候就都好了,她搂着我说。可是我并不在乎。我对她所说的一切都毫无期待。但我没有说,她的悲伤已经令我感到非常疲倦,我连伤害她的力气也没有了。我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听她不停地讲,任凭她用手臂圈着我的脖子,泪水蹭着我的脸颊淌下来。这场景总会令我想起自己从前抱着洋娃娃讲话的模样。我妈妈对我的爱,大抵和我对洋娃娃的爱差不多,是一种单方面的爱,一种无法穿透介质阻隔、抵达对方心里的爱。我怀疑我对爸爸的爱也是这样。我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爱都是失败的,就像掷偏了的篮球。

  当然总会有成功的。比如林叔叔对我妈妈的爱。他第一次见到我妈妈的时候,我妈妈正在唱一首歌。幼儿园静谧的午后,她坐在床边用浅浅的歌声哄那些小孩入睡。那天她特意打扮过,穿了一条连衣裙,头发编成一丝不苟的麻花辫。夏日过曝的阳光模糊了她脸上的痛苦,隐去了她肩膀上不堪承受的重负,使她看上去——像个纯洁的少女,据说。

  她会唱的歌不多,就反复把那首歌唱了好几遍,孩子们早就睡着了,但她仍旧继续,直到教委来检查工作的人走远了,她才停下来,松了一口气。她靠在墙上,揉着梗得酸痛的脖子。这时忽然发觉其中一个人又折回来了,就站在门口,她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头脑中的第一个反应是要不要继续再唱。那个人倒为惊到了她而不好意思,做着手势让她快坐下,指了指忘在窗台上的公文包。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她。她心里一紧,还在想着那个问题:到底要不要继续再唱呢?

  隔了两天,那个取公文包的人又来了。我妈妈透过窗户看到他站在院子当中,心里还想难道他还落下了什么东西要回来取。直到园长喊她出去,她才知道他是来找她的。他想约她去看一场电影,她还没有来得及拒绝,他已经微笑着走过来,说我帮你请好假了。

  突然到来的爱情令我妈妈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她本能的反应就是逃避。所以看完那场电影之后,她一直躲着林叔叔。看到他来了,就钻进杂物间,让同事说她不在。可是他又来了,一次又一次。她甚至动了辞职的念头,周围的人都劝她,遇到一个那么好的男人,应该牢牢抓住才是。可她就是害怕,觉得始乱终弃是男人的天性,他们最终都会伤害她。一个周末的傍晚,林叔叔混在来接孩子的家长当中,忽然出现在我妈妈面前,令她来不及躲闪。她终于答应给他一点时间。等最后一个孩子被接走以后,他们坐在空荡荡的幼儿园里谈了一次。虽然从头到尾都是林叔叔在讲话,我妈妈什么也没有说,不过那场谈话还是很有成效。林叔叔讲了一些自己从前的事。他离过一次婚,没有孩子。前妻是个很不安分的人,一直想出国,三年前终于借出差的机会去了美国,在那里留了下来。按照本来的计划,他随后也会辞掉公职过去找她。没想到她很快变了心,也或者是为了绿卡,和一个比她大二十几岁的美国男人同居,随后提出离婚。起先他无法面对,也不接她的电话,不给她任何回答,这样逃避了一些日子,终于鼓起勇气去解决问题。

  这不也是她的故事吗?我妈妈转过头来,用那双睫毛长长的大眼睛望着这个失意的男人。幸福的人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人的不幸却是相同的。那份相同的不幸令她有了一点安全感。她的心意虽有所转变,此后见到他却还是害怕,照旧慌手慌脚地避开。但林叔叔没有放弃。我猜他大概就喜欢我妈妈那副胆怯的样子,惊慌得像个处女。在世风日下的九十年代,他从开放的女性那里吃够了苦头,我妈妈身上蒙昧和守旧的东西反倒令他很着迷。

  他们之间躲躲藏藏的游戏从春天一直玩到夏天。夏天的一日下起了暴雨,从中午下到傍晚,所有人都被困在了幼儿园,包括前来拜访的林叔叔。我妈妈躲了一些时候,不得不现身,因为那天轮到她做饭。林叔叔留下来一起吃了饭,然后陪她收拾碗筷,打扫厨房。在落雨的屋檐下,伴着天空中的电闪雷鸣,林叔叔完成了一场深情的告白。而我妈妈却好像根本没在听,她一直低着头,不断强调着他们在一起所要面对的困难。我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儿,我有一个十一岁的女儿,她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林叔叔把手放在她的手背上,知道,我知道,让我们一起来面对好吗?

  秋天的时候,他们终于开始正式交往。有个星期天,我妈妈带林叔叔来见我。来之前他肯定做了一番准备,把我的喜好都搞清楚了,去餐馆点的都是我爱吃的菜,还非常耐心地给我剥虾。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我。这跟我对他的态度没关系,就算我再活泼热情也没有用。可能我的存在,本身就破坏了我妈妈那种贞洁羞怯的形象。而且我妈妈太在乎我了,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的注意力都在我的身上,完全把他忽略了。当然,我也不喜欢他。因为他几乎是我爸爸的反面。话多,讲话的时候还要用手比画,而且特别爱笑。他是那种很简单的人,身上没有任何让人猜不透、想要继续探究下去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快乐的人,热气腾腾的,有非常积极的生活态度,而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很肤浅的表现。

  吃过午饭,林叔叔说要带我们去郊区的水库玩。坐了半个多小时的车来到水库,有个剧组正在附近拍电视剧,占据了水边的整片空地,不让我们靠近。水库旁边有座山,林叔叔就提议去爬山。一路上,他不停地在旁边讲话,像一只关机按钮失灵的收音机。走到一半我妈妈崴了脚,他立刻蹲下帮她揉捏,又跑了好远找回一根树枝给她当拐杖。中途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他和妈妈为了一只苹果推来让去。我坐在旁边的石头上,看着那只削了皮的苹果在空气中一点一点变黄。我觉得很累,只想快点回去。可是林叔叔说不,我们要爬到山顶去。他认为这是一种对意志的锻炼,能让我成长。接下来的那段路,他不断在一旁鼓励我,告诉我山顶的风景有多么美,征服大自然是多么有成就感的事。征服大自然?或者说幻想着自己征服了大自然,这种说法听起来真幼稚。最终我们走到了山顶。那里什么也没有,除了恼人的大风。他却自作聪明地问我,有没有体会到他所说的喜悦。我看着他那张猪皮冻般油亮的脸,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摆在眼前:我妈妈交了一个很蠢的男朋友。不过,和他的愚蠢相比,更令人无法忍受的是我妈妈那副恋爱中的样子。她忽然变得很娇弱,连说话声音也细了一些,喜欢大惊小怪,什么东西都要林叔叔来教,好像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

  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许的确如此,她就像得到了重生,正跟随眼前这个傻乎乎的男人重新认识世界。那么也就是说,我爸爸留下的印迹已经被揩掉了。是的,她康复了,不再觉得疼了。可是怎么能如此轻易呢?

  其实我是早就知道的。纵使是在爸爸刚离开、我们一起难过地大哭的时候,我也很清楚她的痛苦和我的不是一回事。她一辈子也不会明白那种爱。高贵的爱。而我也不羡慕她这肤浅的快乐,一点也不,我也不想要康复。我只是祈祷她不要带着这个愚蠢的男人闯进来,企图把我的世界粉刷一新。可惜祈祷是徒劳的,最担心的事总是会发生。

  爬山回来的路上,妈妈终于感觉到了我的闷闷不乐,但她还以为那是因为我不想被送回爷爷家。为了让我高兴起来,她决定把那个“好消息”提前告诉我:林叔叔正在托人帮忙,要让我转入经五路小学念书。那可是最好的小学,她说,为了这件事林叔叔费了不少心。他们笑盈盈地看着我,用满怀期待的目光索取着感谢的话语。

  见我不说话,林叔叔有点尴尬地笑了,“刚开始嘛,肯定会有一点不适应,两个学校的教学方法、课程进度、学生的素质都会不同,这很正常,”林叔叔摆出一副教育工作者的姿态,“不要害怕功课跟不上,我已经帮你找好了补习老师,语文的,数学的,哪门不好我们就补哪一门。”

  “我不想再转学了。”我说。

  “我知道了,”林叔叔点点头,“你是不是担心到了那边没有朋友?我有两个同学的孩子和你是一个年级,都很优秀,我会介绍你们认识。”

  嗯,他连朋友都帮我准备好了。

  “经五路小学和林叔叔家就隔两条马路,等我们搬过去以后——”我妈妈匆匆看了我一眼,“你走五分钟就能到学校。”她的脸忽然红了,似乎说起要和林叔叔住在一起令她有些难为情。

  “我不想搬,你自己搬吧。”我把头扭向一边,看着窗户外面。

  隔了一小会儿,漫长的一小会儿,我听见妈妈抽泣的声音。连她的哭声也比平时更娇弱一些。

  “你瞧我说的吧,”她哽咽着说,“在爷爷家待久了,这孩子的性格都变孤僻了⋯⋯”

  林叔叔揽住她的肩膀。她哭得更凶了。

  “哪个做妈的舍得让孩子离开自己啊,我是真的没有办法,让她待在那里受罪,没有人疼,没有人爱的⋯⋯”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林叔叔握着她的手,“以后就好了。”

  车子已经开进了城。窗外是一片灰色的楼群。鸽子拍着翅膀,盘旋在竖着铁棂的窗口。黄昏的光线有些潮湿,像毛茸茸的苔藓。有一层水汽氤氲在眼前,当它变得越来越厚,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哭了。现在怎么能哭呢?这个时候的眼泪,好像是在印证我妈妈的话,他们会以为我真的是因为没有人疼没有人爱而难过。可是我的痛苦和她所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天知道我为什么会哭,眼泪总是在那些最不应该哭的时候掉下来。这是多么不成熟的表现。我感觉到自己缩在小孩的躯壳里,缩在那一小团眼泪里,无处可去。两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屏住,不能让它们掉下来。屏住,深吸气。我看着越来越模糊的窗外,在心里对自己大声说。

  那一年立冬那天出奇的冷。好像在向人们预示,接下来将会是一个严酷的冬天。在那个严酷的冬天里,我妈妈将迎来她的第二次婚礼。确切地说,是第一次。当年因为爷爷奶奶极力反对,她和我爸爸结婚的时候根本没有办婚礼,不过是请一些比较近的朋友吃了顿饭,连礼服都没有穿。这么多年,她心里一直有怨,也有遗憾,现在总算得到补偿了。所以这一次,她一定要把自己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三十六岁,还带着一个孩子,真的算是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对林叔叔来说,这场婚礼也是一次雪耻的机会。当年妻子抛下他去了美国,在那里找了一个满口假牙的老头,这事传得沸沸扬扬,让他在朋友中间抬不起头,所以他特别需要用这场婚礼来挽回颜面。何况我妈妈那么美,不把她充分展示给大家太可惜。

  所以,对于这两个迫切地想让人们知道他们现在过得很幸福的人来说,这场婚礼显得极为重要。为此,林叔叔不惜斥重金订了最好的酒楼,花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列名单,把该请的客人都请了。

  我妈妈最想请的人肯定不是那些乡下的穷亲戚,而是我的爷爷奶奶。她希望他们能看到林叔叔一家对她是多么好。当然,他们是不会来的。所以我妈妈很想借我的口把关于婚礼的一切转播给他们。事实上,从婚礼筹备阶段开始,她已经在这样做了。虽然幼儿园每天下班都很早,可她偏要等到周末让我陪她一起去试礼服。她想当然地认为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她穿上礼服的样子。可惜我一点兴趣都没有。那种镶着金丝边的红色旗袍,在我看来谁穿都是一个样。她把林叔叔的妈妈送她的戒指拿给我看,祖传的金镏子又大又笨,戴在手上一点也不好看,只能存在家里偶尔拿出来掂掂分量。所以林叔叔又专门买了一枚结婚戒指给她,是最新的式样,一圈细细的镂花围簇在宝石的周围。可我也感觉不出它的好,在我看来所有的金首饰没有分别,都很俗气,我暗暗发誓一辈子也不要戴它们。

  另一个周末,她带我去看了“我们的新家”。那房子林叔叔以前住过,离婚后他搬回父母家,空了很多年。这次为了结婚,特意重新布置了一番。我去的时候,新粉刷过的墙壁尚未干透,刚运来的冰箱还没有通上电。朝南的那个屋子是给我的,有一扇小小的窗户,阳光透过新挂上的纱质窗帘照进来,薄薄地洒在浅紫色床单上,有一种俗气而美好的情调。我试着想象自己睡在这张床上,一天天睡下去,做很多平庸的梦,长成一个乏味的少女。这时候,我妈妈已经等不及要带我去看屋后的小院子,那个被她称为是巨大惊喜的地方。在乡下生活那么多年,她对土地始终有一种斩不断的感情,所以一直都盼望着可以搬到一楼住,有个很小的院子,哪怕只是几平米也好,能够种一点丝瓜毛豆,夏天的时候从窗户里望出去,可以看到茂盛的爬藤,那会让她觉得自己很幸福。我很羡慕她的幸福能够如此具体,具体得可以一件件列在清单上。现在,她得到了那张清单上所有的东西,圆满得无可挑剔。

  “在这里种你喜欢的蔷薇,浅粉色的那种。”我妈妈拉着我的袖子,指给我看墙根边的那块地方。但我根本不喜欢蔷薇,我不喜欢所有带香气的花。

  从林叔叔家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路灯已经点亮,人来人往很热闹。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从一个小卖店走出来,手里拿着瓷罐酸奶和夹心饼干之类的零食。

  “她们应该就是经五路小学的,”林叔叔低声对我们说,“中间那个女孩穿的好像就是她们学校的校服。”

  “是吗?”我妈妈问。

  “我过去问问看。”林叔叔说。

  “别问⋯⋯”我说,连忙去拉他的袖子,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朝她们走了过去,笑眯眯地和她们攀谈起来,还朝我这边指了一下。他一定是在跟她们说我要转学过来的事,女孩们齐刷刷地望过来,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我。我顿时感到一阵窘迫,耳朵烧灼,恨不得马上钻到地底下去。偏偏这时林叔叔大声喊我:

  “过来,快过来,跟这几个小姐姐认识一下⋯⋯”他得意地向我招手,觉得自己是在帮助我。

  “快过去啊。”我妈妈推了我一下。我忽然转身,朝街的另一头跑去。

  我跑得飞快,风在耳边刷刷作响,多想一直那么跑下去。可惜我没有什么地方可去,跑了两条街,就停下来,坐在了马路沿上。没过多久,他们追过来。我妈妈紧绷着脸,走上前一把将我拽起来,要我向林叔叔道歉。我不肯讲话,只是用力去掰她紧箍着我的手。那只手倏地抬起来,“啪”的一下,给了我一个耳光。我妈妈自己也吓住了,站在那里不动,半天才将悬在半空中的手放下去。她从来没有打过我,似乎有点不确定自己可否这样做。

  “好好讲,好好讲,不要动手。”林叔叔说。

  我妈妈躲开我的目光,眼睛望向远处的柏油路面,“这孩子太不像话了,不给她点儿颜色看看怎么行?”

  我没有哭,只是问她,好了吗,可以了吧,现在我想快点回爷爷家去了。原本晚上是要去林叔叔的爸妈家吃饭的,这是第一回,他们还没有见过我。不过现在不得不改变计划,林叔叔也赞同把我先送回爷爷家去,他大概觉得让我这样带着一肚子怨怒去,只会把事情搞砸。要知道为了说服他们接纳我,他可没少花力气。

  “别急,慢慢来,等她搬过来再好好管教。”林叔叔揽住我妈妈的肩膀,轻声对她说。

  我没有把要转学的事告诉你。你会很生气,而且会就此疏远我。我不希望我们之间产生那样的隔膜。可是隔膜好像已经产生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变得很沉默,好像也怀揣着什么心事似的。但我没有问。我只是觉得,我们好像都到了某个年纪,各自有了自己的秘密。并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交换的。

  我决定找沛萱谈谈。在他们为我办转学手续之前,我必须做出抗争。这是我第一次想要和沛萱谈谈,以往都是她追在我的后面,一脸严肃地说,“佳栖,我们得好好谈谈”。她热衷于谈话,在班上担任学习委员,动员和感化差生是她最擅长的工作。一想到她那种在高处俯看芸芸众生的目光,我立刻觉得头皮发紧。可是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求助于她。我想请她和爷爷说情,让我继续留在这里。他虽然谈不上喜欢我,却也并不讨厌我。何况我住在这里,不过是吃饭时多加双碗筷,丝毫不会妨碍到他。若是沛萱肯为我说情——就说我成绩刚刚有一些提高,这时候转学无异于功亏一篑,他没准会答应。可他在乎我的学习成绩吗?我不确定。我忽然发现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我却对他一无所知。除了,他很爱他的工作。

  至于沛萱,她会帮我吗?我到这里之后,确实给她添了不少麻烦。都怪她身上那种多余的责任感,总在担心我的学习,担心我学坏。我走了她大概会长长地舒一口气吧。可她不是一直说,亲情有多么珍贵,我们能彼此扶持,一起长大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吗?虽然这些话听上去很假,可是也许她真的这样想呢,我抱着一线希望,在整个晚上寻找谈话的机会。沛萱却忙着准备那个该死的数学竞赛,一直在写字台前埋头做题,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我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站在一旁看着她。她顾自在一张草稿纸上写写算算,好像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存在。起先还以为她是假装,可后来当我忍无可忍地咳嗽了两声,她真的吓了一跳,猛然抬起头来。于是我问她,我们能否谈一谈。好啊,她说,可是要等下个星期六数学竞赛结束了才行。她把这个竞赛看得很重,晚饭的时候我听到她跟奶奶说,从明天开始,放学后她要在学校多留一些时间,因为老师要给她和其他几个参赛的同学辅导。

  “我们学校还没有拿过一等奖呢。”她说,大有一种要为学校荣誉而战的意思。她身上那种强烈的集体荣誉感,令我感到很可笑。在我看来,类似学校、家庭这种词是极为空洞的,它们对我毫无意义,对我有意义的不过是学校或家庭里的某个人罢了。但这些道理当然是说不通的,要是说得通,她就不是沛萱了。爷爷家的人,虽然性格各不相同,可有一点倒是很像,那就是都很固执。

  没办法,只好等到下个星期六。可是没过两天,奶奶就出事了。

  星期四那天下午,邮局快下班的时候,她急着去给叔叔寄信,下楼的时候一脚踩空,跌了下去。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沛萱来教室里找我,红着眼圈说,奶奶摔伤了,快收拾书包,跟我到医院去。我爷爷去北京会诊了,医院的人找不到他,就来学校找沛萱了。据说奶奶伤得很重,脑震荡,腿骨折了,目前还在昏迷。

  一路上,沛萱一直在小声抽泣。快到医院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整顿呼吸,抹掉脸上的眼泪。她拉起我的手说,不要担心,还有我呢,没事的。她好像忽然记起自己是个姐姐,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哪里来的那么多责任感呢?难以置信。

  可是望着她那张好看又天真的脸,我竟然有一点感动。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奶奶已经醒过来了,右腿打了石膏,悬挂在半空中。她躺在那里不能动弹,还在牵挂着我们该怎么吃晚饭。我们吃了医院的盒饭,然后留在病房里陪她。她让我们早点回去,沛萱说什么也不肯,随即拿出课本,跪坐到地上,伏在床边写起作业来。还指了指床的对面,喏,你在那边写。我也拿出了作业本。说真的,我好像从来没有那么快写完过作业。我们一直待到查房的护士来赶人,才匆匆离开。

  起风了,叶子落了很多。我和沛萱走在萧瑟的大街上。周围很静,只听到脚下踩碎叶子的清脆声响。

  “我不打算去参加数学竞赛了。”沛萱忽然开口说。

  我有点吃惊:“因为奶奶?”

  “嗯,要是参加的话,放学后得留在学校辅导,就没法去看她了。”

  “我可以去。”

  “你负责在医院陪她。我要回家做骨头汤。医生说喝骨头汤能长骨头。”

  “爷爷过几天就回来了。”

  “可他很忙,奶奶说他下个星期还有好几个大手术要做。”她说。

  “手术都是安排在早上,下午他可以⋯⋯”

  “可是我不想让他分心你懂吗?”她忧心忡忡地说,“要是他总想着去照顾奶奶,就没法专心工作了。和他的工作比起来,我的数学竞赛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我看着她,这个比我大半岁的姐姐总是高尚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她果真放弃了竞赛——大家怎么劝也没有用,几天后奶奶出院回家,沛萱主动承担起买菜做饭的工作。她在洗菜和剥蒜的时候背课文,把一只方凳搬到厨房当桌子,一边做作业一边看着炉子上的汤。我也要给她帮忙,每天放学立刻赶回家。我承认这样做并非完全心甘情愿——要我放弃自己的玩耍时间,这个决定肯定比沛萱放弃她的竞赛要难,可是这实在是个表现的好机会,我必须为这个家做点贡献,好让他们觉得我应该留下来。这些曲折的心事并没有对你说起。我只是告诉你,我奶奶摔伤了,我得回家照顾她,以后放学不能在外面玩了。你的反应很平淡,什么也没有说。事实上那段时间你也很忙,放学后总是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大斌和子峰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对此我当然不可能毫无察觉,只是当时自己已经有些自顾不暇了。

  那段时间,我对爷爷有了新的认识。准确地说,是才开始有了一点认识。我一直记得那天晚上他出差回来,走进房间第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奶奶时的神情。在那一刻,他性格中某种隐秘的东西好像忽然显现出来。那是一种厌恶的神情,没有怜悯与疼惜,只想快点摆脱眼前的一切,它只停留了一刹那,随即就从他的脸上消失了。他的面色变得和缓,走上前来,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照理说他是医生,应该最懂得如何对待病人,可是面对奶奶,他却显得手足无措。先是在扶她去厕所的时候险些让她跌倒,然后好不容易把给她擦身的毛巾和换洗衣服都准备好了,才发现炉子上的热水已经烧干了。奶奶却是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不断说,你不要管你不要管,让沛萱来。我忽然意识到他可能从来没有为奶奶做过什么。也许不仅是为她,而是为这个家。他甚至不知道卷筒纸放在什么地方。

  当他拎着被套的一角,看着沛萱将皱巴巴的被子塞进去的时候,脸上露出焦躁的表情。没错,他对日常生活毫无耐心。它们对他是一种折磨。事实上,他不过是在出差回来的那个晚上做了一点事而已,可我们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情糟透了,并且已经在为以后的生活担忧。好在沛萱立即安慰了他,说家里的事我们能应付,让他尽管去工作。第二天清早,他在原来的时间起床,吃过沛萱做的早餐就去上班了。他的生活还和从前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除了要自己打开楼下的信箱拿报纸和信件。他仍旧回来得很晚,有时候回家还要继续工作。没过多久,他就又出差了。

  日后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好像没有大人存在,只有我和沛萱两个人,深陷在那些琐碎的家务事当中。

  “茄子要削皮吗?”

  “你确定鱼煮熟了吗?”

  “换灯泡之前要不要拉掉电闸?”

  “你知道水表在什么地方吗?”

  ⋯⋯

  我和她会为了应该炖几根萝卜而吵得不可开交。她放盐要用小汤匙盛,还要把表面抹得平平,多一粒也不行,见不得像我那样随便捏两撮丢进锅里的人。而我对她那种近乎病态的严谨也感到难以忍受。不过平心而论,我不像从前那么讨厌她了。当我发现她把土豆炖成了一锅烂泥,将围裙烧了一个大洞的时候,甚至觉得她还有一点可爱。至少,我发现她身上那些过分正确和高尚的品质并不是伪装出来的。只能说,她就是那样一个人,虽然有点可笑。我甚至在心里暗暗下决定,以后再也不捉弄她了。

  我是等到两个星期以后,才对沛萱谈起要她帮忙去说服爷爷的事。那时,我已经很有把握她不会拒绝。因为这段时日的辛劳付出足以证明我很有用,她需要我,我留下来可以帮很多忙。

  “你太自私了,”她听我说完,摇了摇头,“只知道考虑自己。”我正想辩解,她又说,“你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们住在这里给爷爷和奶奶添很多麻烦。等到奶奶的腿能走了,一切肯定又恢复正常了,她还会像从前一样,做那么多人的饭,洗那么多人的衣服,你要是真的懂事,就不应该让她再那么累了。她需要好好休息。爷爷也需要安静的环境,才能集中注意力工作。”

  “我们影响到他的工作了吗?”

  “当然。他不喜欢这么多人在眼前晃来晃去。”

  “哈,你可真了解他,简直比他自己都了解。”我气呼呼地坐在床上,“别再找借口了好吗?我知道你就是想让我走。你心里恨透了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你干吗不说出来呢,非要找那么差劲的借口。说什么让他们安静,那你自己怎么不走呢?”

  “没错,我的确是要走了。”她说,“我和爸爸商量,把去美国的时间提前了。他已经在给我办手续了,等过了寒假,奶奶的腿也好了,我就要动身了。”

  “你是骗我的吧?”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佳栖,我们都该走了。南院的美好时光结束了。”

  沛萱是到第二年春天过完才离开的,带着脸上那条新添的伤疤。据说是从高处摔下来,划伤了脸。受伤的事使她推迟了行程。

  事实上伤口早就愈合,但她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自己的新容貌。她不知道在新同学面前,该如何处置自己脸上有些狰狞的悲伤,又该如何找回她赖以生存的骄傲。那一切该有多么难,可怜的沛萱,后来我想到这些,不禁在心里感慨。我意识到这是第一次把“可怜”这个词用在她的名字之前。有点不可思议,又有一种⋯⋯快感,好像看着一座宏伟的建筑在面前轰然倒塌。

  到美国的第二个星期,沛萱就给我寄了一封信。她讲了一些新学校的情况,说同学们都很友善,虽然听不太懂他们讲话。在靠近结尾的地方,她提到房子后面有一块空地,要是傍晚的时候她去那里,就能看到鹿。长着杏核眼睛的漂亮的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然后转过身去,钻进了浓密的树林。我对这一段印象很深,因为当中似乎有一种伤感的东西,是她此前从未流露过的。但当时我情愿相信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要到很多年后我看到她的伤疤,再次想起那封信的时候,她在异乡的黄昏时分,独自站在屋后空地上的情景才会浮现在我的眼前。她写信来或许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丝安慰,也可能只是几句温暖的话。她向我袒露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这意味着莫大的信任,也许在她的心里,我们真的曾经亲密过。

  我没有回信。因为当时我也正处于巨大的痛苦之中,并且无法向任何人倾诉。我失去了组织言语的能力,和整个世界切断了联系。现在来看,虽然我不愿意将这一切视作某种血缘的牵系,不过我和她确实都在离开南院之后,度过了各自童年里最痛苦的一段时光。

  每当回忆那一段痛苦的时光,思绪总是首先把我带回到沛萱告诉我她很快要去美国的那个下午。

  我们并排坐在床边,阳光从一整个星期没有打开过的窗户照进来,照在我们面前的地板上。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光,被大片的阴影围簇着。当她说“南院的美好时光结束了”的时候,我正摆弄着毛衣上的一颗扣子。那颗扣子忽然脱离了绑束着它的棉线,掉落到地上。

  嘎哒,嘎哒。它在那块光里蹦了几下,纵身跳入了阴影里。等到转过神再去看的时候,它似乎已经消融在黑暗中,看不到了。我移开了视线,心里想,等下再去找吧。不知道为什么,心中轰然一声,若有所失。某件事,就在那个时刻拉开了序幕,而我还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不过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明白,那是终结。童年的终结。

继续阅读:第十五章 李佳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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