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佳栖
张悦然2018-12-20 17:012,556

  孩子,我所能给你的祝愿不过是些许不幸而已。

  —— 萨克雷《玫瑰与指环》

  李佳栖

  回到南院已经两个星期,除了附近的超市,我哪里都没有去。哦,还去过一次药店,因为总是失眠。我一直待在这幢大房子里,守着这个将死的人。直到今天早晨,他陷入了昏迷,怎么也叫不醒。天阴着,房间里的气压很低。我站在床边,感觉死亡的阴影像一群黑色翅膀的蝙蝠在屋子上空盘旋。这一天终于要来了。我离开了房间。

  我从旅行箱里拿出厚毛衣外套。这里的暖气总是不够热,也可能是房子太大的缘故。我一直试着和那种从墙皮里渗出来的寒冷相处,终于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我走到洗手间,没有开灯。细细的灯棍散发出青寒色的光,会让人觉得更冷。我站在水池边洗脸,想着明天以后的事。明天,等他死了,我要把这房子里所有灯都换掉。洗手池的下水管漏了,热水汩汩地逸出来,在黑暗中静静地流过我的脚面,像血一样温暖。我站在那里,舍不得把水龙头关掉。

  我走下楼,到厨房里煎了两只蛋,把切片面包放进烤面包机。我坐在桌前,慢慢地吃完早餐,然后从储物间搬出梯子,把所有房间的窗帘都摘下。再回到一楼客厅的时候,发现它完全变了一个样子。我站在门边,眯起眼睛看着光秃秃的大窗户。阳光照亮了角落里的每一颗灰尘,吹拂着房间里的秘密。

  中午过后,我回到这个房间来看他。他的身体压在厚厚的鹅毛被底下,好像缩小了一点。天仍旧阴着,死亡继续盘旋,迟迟不肯降下来。我感觉胸口窒闷,太阳穴突突在跳,穿起大衣,从这幢房子里逃了出去。

  我在医科大学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闲置的小学、图书馆背后的回廊、操场上荒凉的看台,这些都没有让我想起你。直到来到南院的西区。从前那片旧楼都拆了,现在是几幢新盖的高层公寓,楼洞前安装着铮亮的防盗门。我走到最西边,绕过它们,惊讶地发现你家那幢楼还在,被高楼围堵起来,孤零零地缩在墙边。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相信你仍旧住在里面。可我还是走进去,按响了102室的门铃。里面的人应声说,进来。我迟疑了一下,拉开门。房间里很昏暗,炉子上似乎在煮什么东西,洇散着很重的水汽。有个男人坐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隔着阴鸷的光线、湿漉漉的水汽以及十几年的时光,我认得出那是你。程恭,我轻轻叫了一声。你慢慢睁开眼睛,好像一直在等我,等得乏了,就睡了过去。有那么一刻,我几乎怀疑是不是早就约好和你见面,只不过是自己失去了记忆。可事实上你并没有认出我,在我说了我是谁以后,也表现得很冷漠。我吃力地和你寒暄着,提到从前的朋友,问起废弃的小学,很快把最表层的话都说完,就陷入了沉默。我想不出继续留下的理由,只好起身告辞。

  你把我送到门口。我说再见,你说保重,我转过身去,门在我的背后关上了。走廊里很静,能听到防盗门铁棂上灰尘震落的声音。我站在那里,不敢迈出楼洞。生怕一旦汇入外面的天光,我们就会再度失散。冷风涌进来,防盗门吱呀呀地响了几声,像是有个人在暗处叹气。一些含混的念头在心里,如同奄奄的火种,经风一吹,又活了过来。我好像有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这里来,鼓起勇气又按响了门铃。我约你晚上到小白楼来一趟。没等你反应过来,我就转身走了。

  我沿着湖边的小路慢慢往回走。再回到这间屋子的时候,内心变得很平静,从抽屉里拿出那张一直没看的光盘,放进影碟机。然后泡了茶,搬来两把椅子,坐下来等你。窗外的天光渐渐乏暗,床上的人喃喃自语了一小阵,好像在做一个很深的梦。他呼吸得非常卖力,整个屋子里都是从他的烂肺里呼出的酱紫色空气。光线暗下去,忽然又亮起来一点。回光返照的天色,好像要有什么异象出现。大风把窗户吹开了,我走过去关上,才发现外面下雪了。我忽然觉得你不会来了。可是我仍在等。

  我隐约知道,一切必将这样发生。天完全黑了,雪下得越来越大。我走到窗边,眺望着远处的路。已经没有路了,只有一片茫茫的白色。我一直盯着它,看得眼睛几乎盲了。终于,一个黑点在眼底出现,像颗破土萌发的种子,冲开了那片白色,在视线里扩大。是你朝这边走来。

  你什么也没有问,就跟着我走上楼梯,来到这间屋子。你好像早就有预感,看到他躺在床上,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你向前走了几步,以一种总结性的目光端详着他的脸,好像在丈量他的一生。那是太复杂的运算,你有点迷失了,只是怔怔地盯着他,直到我搬来椅子,让你坐下。

  是的,你看到了,他就要死了,我的爷爷。我知道我应该给医院打一个电话。他们会立即派车把他接走,连夜召集专家会诊,竭尽全力抢救。生命或许可以多维持几天,但也不会太久。然后他们开始准备葬礼——李冀生院士的隆重葬礼。追悼会那天,我将作为唯一到场的家属和大家一起为他送行。人们眼含热泪念诵他的生平,慢慢挪着脚步瞻仰他的遗容,一些不认识的人走上来和我讲话,对我说我爷爷是怎样一个人,伟大、睿智、令人尊敬⋯⋯省长或市长也会赶来,亲切地握住我的手,对我说节哀顺变。摄像机镜头像一条忠诚的狗,跟着他摇过来,在我的脸上采集欣慰的表情。一切都会有人打点好,我什么都不用做,除了准备好充足的眼泪。

  我应该也能哭出来吧,不是因为他,而是为了那些和他一起离开的东西。可是我无法让自己按下医院的电话号码。一旦拨通电话,他的死将会变成一桩公共事件,和我再也没有关系了。他的身边围满了护士、医生、他的学生和同事、来探望的领导,还有媒体⋯⋯人们乌乌泱泱挤进他生命最后一点时间里,展现出这场即将到来的死亡应有的规模。死亡的规模就是他生命的重量。一艘巨轮的沉没。我不应该阻止一个伟大的人隆重地死,我知道,可是眼下我却攥着这一点时间,怎么也不想交出来。过去那么多年里,我没问他要过任何东西,他的关心、他的宠爱、他的荣誉⋯⋯他的一切我都不想要。现在我只想要他的死,把他的死据为己有。我等待着那一刻降临,等待着一个不存在的声音向我宣布,一切都结束了。

  下午见面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些东西横亘在我们之间,那个秘密,也许你早就知道了吧。它可能已经在漫长的时光里消融,渗入生命的肌理。但是不管以何种形态,我相信它仍旧存在着,并且你也像我一样,无法对它视而不见。就让我们谈一谈好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把关于这个秘密的一切,都留在今晚。

  外面的雪下得真大。大片的雪花从天空中纷纷落下,仿佛是上帝在倾倒世人写给他的信。撕得粉碎。

继续阅读:第二章 程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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