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汽车渐渐驶离松山官邸,官邸前方的公路像一条蜿蜒的蛇,在起伏间通向远方。来的时候,她的心情也是这样起起伏伏,既欢喜能见到他,又害怕他将说出的一切。而此刻,她的心就像一滩死水,再大的风暴都掀不起半点涟漪。
邹苒苒沉默地看着前方。
阳春三月,松山上一片绿意盎然,温暖的阳光斜斜穿过树影照进车窗内,点亮她半张面庞却驱散不了她眼底的死气。她没有问段晋丰要带她去哪里,或许是西坡村的小院,亦或许是另外的地方,总之她是不能行走在阳光下的。
离开松山地界后,车子进城朝燕宁火车站开去。邹苒苒苦笑,他还真是等不及了。
燕宁火车站是个大站,往来客商众多,熙熙攘攘的人群挤得站口连个停车的地处都没有。段晋丰七拐八拐地将车在停在附近一块空地上。邹苒苒仰头,看着站口上方“燕宁站”三个大字时鼻尖不禁一酸。
“晋丰哥,我们要去哪?”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段晋丰看向她,迟疑片刻才说道:“去羊城。”
“现在就要走吗?”她反问。
邹苒苒的态度让段晋丰有些吃惊,他以为她会问为什么是羊城。她仿佛并不惊讶,只平静确认是否现在就要出发。
“是的。”段晋丰推开门下车,在路边买了顶大帽子塞给她,之后便领着她进了火车站,他们没有去排队买票,而是直接进到休息室。这个休息室是站内工作人员专用,不对外开放的。
没过几分钟,一个胖胖的男人就急匆匆跑了过来,段晋丰起身走了出去。
隔着玻璃,邹苒苒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她看到胖男人对着段晋丰又哈腰又点头地很是巴结。邹苒苒淡淡一笑,段晋丰是肖劲的副官兼秘书,没有明确的权力却是谁也不敢得罪的。
她靠着椅背,望着窗外墨绿色的火车,脑中一片茫然。
从燕宁到羊城要坐几天的火车呢?羊城在最南面,听说是个四季如夏的城市,从那边可以坐船去南洋,还听说那儿的人饮食偏甜,不知道她习不习惯……
脑子像被缠了一团杂乱的毛线,理不出清晰的头绪,只能顺序一个个死结这扯一下那拉一下。午后阳光和煦,照得人浑身软绵绵地直发困,她微合上眼靠着墙打起盹儿。
真是难以置信,这种情形下她居然还有心思睡觉。可她实在太累了,肖劲离开后起她每晚都睡得很浅,外面稍有风吹草动她就会惊醒,披上衣服冲出去喊一声“肖劲”,可回应她的只有满院的清风和落叶。
如今这样她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心不用牵挂着谁,腾空了也就轻松了。
正睡得迷糊,窗外却传来一阵骚动。她微微睁眼,看到一群穿墨绿军装的人跑了过去。脑中一瞬间闪过某个念头,继而又自嘲地抹去,肖劲怎么会来留她。
往事点滴涌上心头,她闭目浑噩中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是段晋丰叫醒她的,告诉她要上车了。
“真的要走吗?”心已经死了,却还是厚颜地存了一丝希望。
段晋丰没看她,“是。”
“好。”她不再多言,先于段晋丰迈出休息室。
“苒苒。”段晋丰忽然叫她,“你没有什么话想留给少爷?”
邹苒苒转身苦笑,“还有什么话好说。”
“相识一场,道个别也是好的。”段晋丰递上纸笔,“不愿说,写下也行。”
是该道个别啊。邹苒苒嘴角勾了勾,接过纸笔,弯着腰一手按着纸一手握着笔,笔尖却像被黏在纸上般迟迟划不开,就像她跟肖劲的这段感情。肖劲已然放手,她却留恋着不肯松开。
可纵她有万般不舍,又能如何?
笔尖滑动,那金属的笔头一撇一捺都像是刻在她心头,不见出血却疼得人绝望。
看着邹苒苒落寞离去的身影,段晋丰眼中涌起一丝愧疚,然而只一瞬,他的眼眸就冷漠下来。
这节车厢是为她准备的,只载她一人。邹苒苒原以为段晋丰会送她到羊城,是她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肖劲怎么会派他最信任的副官送到她那边。
像是早有准备般,车厢内从生活用具到饮食娱乐一应俱全,一日三餐专人送来,车厢两端都有人把守,其他车厢的旅客不得进入,她也不能出去。
说不上吃惊,这种被圈禁的日子她早就习惯了。
一道悠长地鸣笛声后,火车动了起来发出迟缓的“咣当-咣当-”。邹苒苒下意识扑向窗口,朝身后张望。
还是不死心啊,还是不相信他会舍得,可拥挤的站台上并没有肖劲。
火车驶出站台,速度渐渐提快,站台和人群都快速地缩小,耳畔的喧哗声渐远,最终只剩呼呼而过的风声,带着泪水奔向那座绝望之城。
再多的不甘不舍这回都要放下了。
邹苒苒缩回身子,窗外阳光还算温暖,可疾驰的风扑在她身上冰冷刺骨,冷到连心窝都一片冰凉。可她却不愿意关窗,她需要清醒需要冷静,她怕自己在混乱无措中选择最决绝的一条路——死亡。
再说镇定,再说死心,可谁能做到无动于衷?
她爱他啊,爱到刻骨铭心,爱到失去他不知该何去何从,可他却不要她了。
她在段晋丰面前的镇定不过是在维持她最后一丝尊严。当爱不再了,不论她哭喊嘶吼还是低声祈求,那个人都不会再回头了。不想被他瞧不起,更不想看到他怜悯抑或厌恶的神情,那会是摧毁她的最后一击。
风刮干了泪水,吹得脸干疼。她望着窗外飞过掠过的稻田山川,任由撕心裂肺地痛在身体里窜动,挥动着记忆的刀在她体内捅出一个又一个窟窿,让冷风贯穿而过。
这一坐便到了傍晚。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云霞,月亮悠悠爬了上来,昏暗天色中有几簇橘光闪动,仿佛天上坠落的星星,那是乡间零星分布的村落。
进来送餐的人将窗户关上了,并叮嘱她夜里不要开窗。她没有回应,只隔着玻璃望着窗外。
晚餐是丰富的,熬烂的八宝粥,还有几份小炒菜,分量不多样式却不少。邹苒苒扫了眼桌上的盘上,嘴角扬动不知是笑是哭。都是她喜欢的吃的菜,肖劲真的是早有准备了。
她伸手捂着腹部,她不懂医,但根据经验这里面应该有一个小生命了。真是可悲,明明那么怨他恨他,可一想到这是他们的孩子,她还是忍不住期盼。
邹苒苒拿起筷子慢慢地吃着,可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也不去擦,任由泪水流进嘴中混在饭菜一起咽下。
为了孩子,她要好好活着。
晚饭过后她便有些困乏,房间里有一张单人床,床边置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个玻璃花瓶,瓶里插了一束马蹄莲。
马蹄莲是感情忠贞的象征,他是想告诉她他对夏紫凌的纯洁忠贞的爱吗?
邹苒苒凄然一笑,关了灯躺上床。可能是中午在休息室睡过,此刻明明困乏地很却怎么也睡不着。
窗帘并未拉好,月光斜斜洒了进来。她翻了一个身,黑暗中一道影子从面前掠过。
“啊!”她惊叫起来。
脖子上顿时传来一阵冰凉,是锋利的刀刃抵住她的脖子。
屋外响起了急急地脚步声。
“小姐,您没事吧?”守在外头的士兵用一口僵硬的汉语问道。
脖子上立即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我没事,就是做了个梦。”邹苒苒恢复镇静,“你下去吧,不用守着。”
屋外脚步声渐远,邹苒苒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不害怕吗?”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
“许烟?”邹苒苒低声问道,声音中满满的不敢相信。
“啪”地一声,漆黑的屋子立即通亮起来。没错,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消失许久的许烟,只见她一身黑色劲装,头发束成马尾,看上去十分干练。
邹苒苒诧异地望着许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忽然她瞥见许烟胳膊上的衣服被划破了,血浸透了袖管边缘。邹苒苒赶紧起身,翻着柜子找伤药,可柜子里什么都没有。
“没事。”许烟压低声音,“早就不流了。”
怕有巡逻士兵经过,她们都不敢大声说话。看着许烟干燥无光的嘴唇,邹苒苒起身为她倒了杯水,又拿些点心给她。
许烟又饿又渴,见状也不客气,拿着点心吃了起来,却不时地看着时间。屋内陷入沉默,许烟拿她来威胁肖劲的事还梗在邹苒苒胸口,她也不愿再找话说。
过了有大半刻钟,许烟才道:“苒苒,先前的事对不住你,希望你能原谅我。”
邹苒苒沉默不语,半晌才抬头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想拿我威胁肖劲吗?可惜我对他已经没用了。”
许烟怔了一下,随即失意一笑,“兴邦会分裂了,我不需要再做那样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