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霸回了阳世，森罗大殿的灯火也渐渐明亮温和，不再是一派恐怖的气氛。
是黑白无常送满霸回去的，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换了装束。
他们擦净了脸上的白粉，脱下长袍和高帽，换作粗布素衣，麻裤洒鞋，高挽着袖管，像是哪家酒楼里跑堂的小二哥。
牛头马面也脱下将军戏服，换回短装，脚下踩着丝韧草鞋，腰里挂着斧头，粗手大脚的，分明是两个穷苦的樵夫。
铁笔判官摘下假胡子，将两支铁笔藏在袖里，竟然是文质彬彬，神清气爽的书生。
书生环顾满堂彩灯，眼中闪着不可置信的光彩，嘴中啧啧称奇：“妙哉，绝妙哉！”
夸完彩灯，立即转头问向阎罗：“云兄，你是怎么访来这位制灯仙人的，若没有仙人以灯火助阵，谁会相信这堆破砖烂瓦是丰都鬼城？”
阎罗褪去白蟒宽袍，慢慢取下假胡须，又露出清消俊逸的真面目，果然是缉厂三档头——云无心。
云无心小心翼翼的将满霸的两份供词卷好，收进两支牛皮包裹的竹筒里，一支纳在怀里，另一支递向两个人，嘴中意切诚恳：“劳烦先生们存留好证词，兹事体大，万万小心。”
这两个人既不是黑白无常，也不是牛头马面，而是在森罗殿上受审被吃的胖瘦官员。
两人郑重接过竹筒，左右手几次交换，一尺长的竹筒竟然就凭空消失了。
他们面色滑稽，活脱脱像是街头卖弄手彩戏法换钱的民间艺人。
竹筒消失后，民间艺人望着彩灯，也不得不由衷的佩服：“平生第一见到五彩斑斓的火焰，有几个瞬间，我也有点恍惚，难道真的下了丰都城？”
办成这么大一件案子，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众人也有几声欢笑。
先前血肉模糊的“蒋新”，现在也洗掉浑身油泥，不依不饶的追问云无心：“云大当家，案子虽然了结了，我们有一桩心结却没了结。”
空尽一声长叹后，云无心脸上挂着苦笑，已经懂了他们的心思，点点头说出制灯人的身份：“孟婆。”
虽然早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当真正听到答案的时候，众人还是不免倒吸一口冷气，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然真有鬼斧神差的制灯技艺。
书生的脸上渐渐溢出苦楚，余尽一声遗憾：“仙子降灯临人间，竟无半句话之缘。”
“巧了，我在奈何桥头和仙子说过话。”扮演白无常的小二哥万分得意，随意损了书生一句：“就算给你半句话的时间，你想和仙子说什么呢？”
樵夫五大三粗，不理会这些小情小调，只对云无心拱了拱手，说一声告辞，随即大步离去。
“散了，散了，我们也早点离开是非之地。”戏法艺人也双双告辞，对云无心说一句离别：“云大当家，江湖再见。”
书生临走之前，将手拍在云无心的肩头，打了一句春点（江湖黑话）：“豆儿盘儿尖，嗅吗？（小姑娘长得美，娶吗？）”
云无心皱眉斜一眼书生，也反问一句切口：“绺子是臭子点？（你以为我是色鬼？）”
书生离去前扬长大笑，转头看着云无心，戏弄几句：“你不敢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说明你动了心思，他日江湖重逢时，我一定会笑话到你。”
所有人都渐渐走散了，只留下一座空城，还有在森罗殿里等楚玲珑的云无心。
楚玲珑从后堂走出来，已换回公子装束，小女孩儿压抑不住心底的好奇，萤声轻问：“这些……是什么人？”
“薄命人。”云无心动手收拾殿上被换下来的衣物，将它们聚在一起，淋上松油。
转头看看楚玲珑，苦笑一叹半生愁：“既在江湖内，谁人不薄命？”
玲珑低下头，细细品味这句话，亦有几分感同身受。
“要不是你提前告诉我吃人脑，吃人胳膊是假的，我恐怕要被吓死了。”回想起刚才的森罗殿审，玲珑仍然脸色苍白，她明明知道是假的，但确实没有看破，实在忍不住好奇，追问云无心：“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江湖人的小把戏。”云无心边回答，边将松油淋得到处都是，案子圆满了，这座丰都城也该告别人间了：“被砸破的头颅是西瓜，带血的脑浆是瓜瓤，被扯下的胳膊是莲藕，淌着的血水是红糖浆。”
“竟然……这么简单？”玲珑有点不可置信：“你们不怕被满霸识破吗？”
“满霸趴在森罗殿门口，看不了那么真切，他一路看着鬼火飘零，又被黑白无常折磨，在奈何桥头见过孟婆，无论谁被吓破了胆，都会相信这是真的。”云无心抛下松油葫芦，提来一桶水，将手洗净，胡乱在身上擦一擦，亮出一支火折子，对玲珑轻轻一笑：“当时的满霸，连真假蒋新都不敢辨认，你还奢望他看穿戏法吗？”
云无心轻轻对引火信子吹了几口气，火苗渐渐燃起，最后看一眼森罗殿，竟然有些不舍得：“只可惜楚小姐妙制的这些奇灯，就要付之一炬了。”
这些灯，是玲珑随着云无心到了丰都城后巧心设计的。
在制灯的时候，玲珑心里对云无心有恨，恨他扣押爹爹，胁迫自己为他所用。
却没想到，一切都是机缘巧合，这种恨用在灯上，制出的灯意，竟然有几分冤屈狰狞之气，当真正点燃鬼灯的时候，玲珑也惊诧，自己能制出如此妖魅的邪灯。
楚玲珑还有疑问，趁着森罗殿还没被毁，随即问出口：“书生临走之前，和你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
“那是江湖黑话，你是富家小姐，当然不懂。”云无心引领玲珑走出森罗殿，将火折子抛入殿中。
松油遇到明火，立即烈火熊熊，现在又是中秋之际，是天干物燥的时节，一座森罗大殿不需要多久，就会化为灰烬。
云无心带着楚玲珑，走一路烧一路，人间再无丰都城。
两人骑着马匹，渐渐离开绍平府，踏上荒野夜行路。
夜星风冷，秋虫哀鸣，玲珑与云无心并马骑行，问出心底一个猜测：“他们叫你云大当家，难道你也是……”
“我是缉事厂三档头。”云无心冷了眉目，盯着玲珑，再次露出阴邪的笑意：“楚玲珑，你好胆量，莫非在诬陷我勾结江湖草莽？”
说完冰冷的言语，云无心策马加鞭，将玲珑远远甩在墨夜里。
丰都城里同仇敌忾，转眼之间一骑决绝，楚玲珑愣住，渐渐消弥的恨意，又渐渐在心底兴起。
云无心，你始终是我的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