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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薰2019-01-03 17:254,986

  我叫王小锤,是一名报社记者,万万没想到,我的一场采访之旅引出了一段离奇的故事。

  它或真或假,我难以评判,因此不足为新闻。于是,我将它写在这里,作为另一种发生的见证。

  但是,我的作用仅止于此。我是引出者、记录者。

  故事的主角另有他人。

  我的采访对象叫罗川。

  这世上,只有传说故事中才会发生的事,她却宣称自己见到了。

  我质疑地审视着面前的这位老太太,怀揣着满满一笔记本的问题。我想,她很可能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那些荒诞的传说故事,不过是低劣的江湖把戏。

  记者是不受欢迎的角色,因为他们常常戳破真相,无论真相是否受欢迎。

  罗川端起红茶饮了一口,迎上我的目光,她微微一笑。

  泰然自若,满不在乎。

  “记者小姐,你听过那个笑话吗?”

  “什么?”

  “一位姑娘给妈妈发信息,说‘别着急,最终定会有个男人等着我。’她妈妈回复了一条。”

  “回的什么?”

  “妈妈问,那人是阎王爷吗?”

  说完这话,罗川静了几秒,我们面面相觑,场面一度十分尴尬。最终,她挑挑眉,倒也无所谓,便放弃了逗笑的期待。

  来采访罗川之前,我已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这是个有名的老女人,然而她的傲慢和成就同样有名。因为古怪的坏脾气,她终身独居,遭人厌恶,难以接触。

  我们约在她家附近的一间咖啡厅见面,我已做好了遭遇万难的准备。谁想到,我竟踏上了这世间最远的路——罗川的套路。

  见面甫一坐定,她竟开始讲了笑话。

  这是我接的第一个大稿,我紧张得双手满是汗,却不想丢了职业范儿,被一眼看出是生瓜蛋子,心里提着一口气不敢松懈。我坐得挺直,面前摊着笔记本,面对突如其来的笑话,不知该顺势笑着拉近关系,还是若无其事地继续采访。

  “你是个理智认真的人。”她对我下了评定,“认真的人会很辛苦。你还是个年轻的小女孩,不该活的这么累。”

  “什么意思?”我皱眉。

  我搞不懂这个女人。

  可她却似乎一眼就把我看透了。说实话,我讨厌这种感觉。

  罗川笑着摆摆手,显然她已打算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顺手拿起烟盒磕出一只烟。我指了指墙上“禁止吸烟”的贴示,她用眼神笑了一下,似乎又在感叹“你这个较真的年轻人。”她将烟盒客气地让给我,见我摇手拒绝,便用嘴将香烟直接从烟盒里叼了出来,点燃。

  她左手拢着火光,无名指的戒指镶嵌着夸张的宝石。烟气笼罩了这个不再年轻的女人,但她的目光依然犀利,见我打量那戒指,便干脆摘下来,笑了笑,从桌上滑给我。

  “觉得过分吗?”她问。

  “它很美丽。”

  “我这样的年纪,半脚入土的老女人,竟不肯安分朴素,仍佩戴如此夸饰的戒指,”罗川问我,“记者小姐,你觉得过分吗?”

  她笑的时候,嘴角已有了淡淡的纹路,但她的牙齿仍然洁白,妆容精致,目光明亮。

  我摇头:“并不夸——”

  “我的意思是,”她打断了我的话,“我问了问题,但你的回答并不重要。”

  我有些发愣,什么意思?

  “记者小姐,你今年多大?”

  “二、二十三岁。”话题转移太快,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本科刚刚毕业。”

  “是的。”

  “你学习刻苦,喜欢这个专业,也有些职业野心。”

  “……嗯。”

  她点点头,了然了:“那么。”

  “你来采访我,除了因为报社的选题要求,恐怕还有点好奇心。”罗川抽着烟,似笑非笑,“想见见我这个名声远扬的女人到底什么样?作为你的一名同性,我的经历似乎更容易鼓舞你。你自己可能都察觉不到,你想知道我到底如何走到今天,也许,你期盼着自己能学点什么。”

  我被这字里行间的傲慢激怒了。

  她太不讨人喜欢了。这种目空一切的语气,真是令人厌恶。倘若不是职业需要,我简直想掀桌离席。

  管她有多大的名气呢,不懂尊重别人的,不配获得尊重。

  不用想也知道,我脸上不满的表情肯定已经很明显了,可罗川却恍若未睹。

  “那么——”这个不知趣的老女人,依然自说自话。

  “现在第一课来了,记好。”她点点我的咖啡杯,搅动茶匙为我调匀奶精,“年轻的小姑娘,何必被其他人的想法困扰呢? 都是狗屁呀。”

  罗川从桌上收起戒指,戴回左手无名指,语气若无其事:“我对你傲慢与否,也是狗屁呀。”

  我傻了。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大概我目瞪口呆的表情太像个呆滞的囧字,她笑了,小声念叨了句“会骂狗屁有这么意外么,”随后晃晃咖啡杯,问我:“记者小姐,需要加糖吗?”

  我点头,又赶紧摇头:“没事没事,不麻烦您,我自己来。”

  “客气。”她帮我放了半包糖,单手搅动着,把杯子推过来。

  “感谢。”我低头低声,“实在抱歉,我今天失态了,刚刚对您的态度……”

  她摆摆手,并不在乎。

  “所以,记者小姐。”罗川掐灭了烟,倚进椅子里,戴着戒指的手架着下巴,恢复了寻常贵妇的姿态,“不要被我的态度干扰了采访逻辑。我们继续,重回您的采访框架……”

  啊!经她提醒,我才发觉自己早已丧失了对流程的控制,被她不动声色地强势着,话题离题千里,甚至险些溃不成军,弃阵败走。

  我佯装低头翻动笔记本,顺便重新整理思路。方才上一个问题是……

  “你问我,是否有过感情经历。”罗川悠悠开口。

  我抬头。

  她循循善诱:“随后我给你讲了那个阎王爷的笑话。听完,你有什么想法?”

  “妈妈对女儿婚姻没有信心?”我试探着问。

  罗川向椅子里窝了窝,满脸挫败。

  “等等……我刚刚没有深入思考。是两代人之间的文化差异?”

  罗川扶额。

  “那是最佳婚姻年龄?网络时代神话人物的形象演变?哎哎,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想,是……是……婚姻是生活的坟墓,所以婚姻与死亡具有同样隐喻意义?”

  罗川不置可否。只问:“先前提到你本科刚毕业。那么,记者小姐,你初中读了几年?”

  她是怀疑我留级肄业了?

  我挺直腰板:“三年。”

  “高中呢?”

  “也是三年。”

  “我知道了,大学本科定也是老老实实念了四年对不对?”

  “嗯。”

  随后,罗川的嘴唇动了动。虽然她说的声音很小,但我依然听清了,听得一清二楚,她用很低的声音说了句“原来是个笨孩子”。

  一句话,七个字,咄咄咄七声,将腰板戳弯了十七度。

  我搞不懂这再正常不过的履历哪里显出笨了,一切按部就班,门门优秀。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对于一些人,“按部就班”便是“笨”的证明,是泯然众人。

  罗川当然不知我听清了那句话。她调整了下坐姿,目光与我对接,浮出一抹圣母玛利亚般和善温和的笑。殊不知,这笑容在我看来,充满了关爱智障的意思。

  罗川说:“那并不是个段子,而是个故事。所以你还不相信吗?”

  “什么?”

  “我看过你的选题大纲了。”她一语道破,“你来这里采访我,名义上是所谓名人背后的故事,实际是因为那个传说故事,你想得到第一手资料。你一来我就说过了,你是个有职业野心的女孩。”

  “这么说,真如传闻所言,你年轻时有过一段非人类的感情?”

  “荒诞吗?”

  “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我摇头,目光落在她的左手,“你刚刚说了那么久的戒指,不就是在为这件事做铺垫?”

  “还不算太傻。”

  ——哪里怪怪的,听起来似乎不是表扬呢。

  说实话,我依然心存质疑,小心确认:“坊间传闻,你二十几岁时曾遇到非人类。这件事是真的吗?”

  “嗯……如果表述的更精确些,应该是我被一个迷路的家伙赖上。”罗川说,“这两个词的主被动区别,你好好体会。”

  罗川的态度很坦诚。她声音平稳,目光坦荡,面部表情放松。这一切都昭示着,她所言确是实话。

  但我并没有忘记自己来此的初衷。

  我是一名新闻记者,这世上怪诞传闻很多,与名人有关的更容易引起风波。许多名人为了夺人眼球,难免编造些曲折离奇的故事,似乎以此证明自己不是“普通人”,既增加神秘感,又完美地将自己至于话题浪尖。

  我根本不相信。

  我是个记者,我的职责便是质疑。质疑使我去伪存真,使我免于被虚妄迷惑,使我终窥真相。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

  “分别那年我二十五岁。”罗川说,“已经五十二年过去了。如今,我一点都不怕死,我知道他一定站在时间的终点等着我,我们分别太久了,我甚至迫不及待了。”

  “地点呢,目前还有事件亲历者在世吗?”

  “地点……我们去过很多地方。知道他身份的人并不多,但如果你去查,N市大学的档案里应该会有关于我退学的记录。那年我二十三岁,正带领团队攻克试验项目,因为一些变故,被迫退学。一年后,我重新回到N市,身边多了个年轻男子——就是他。”

  我察觉到有些不合常理,自以为找到漏洞。

  我复述:“你二十三岁,在大学带领团队做项目?”

  “嗯。”罗川理所应当,甚至反问我:“怎么了?”

  我……无言以对。

  “我是个成绩很好的女孩。不过脾气不太好,”她笑了,“你看我现在难缠,那时更加惹人讨厌。简直目中无人,肆无忌惮,不知天高地厚,除了成绩优异一无可取之处。”

  “我怎么觉得你说着挺骄傲呢。”

  “啊……是吗?”罗川停顿片刻,想了想,又抬头看我,展唇一笑,“的确挺骄傲。”

  “……”

  “你还是不信。”

  “不说非人类爱人这些。单你自己的人设,就不太真实。天才女神童?又不是玛丽苏小说。”

  “总要相信有人确实强嘛。世上强人多得是,难道那些存在于传说中的人物,就真的代表不曾真实存在过吗?”我不置可否。罗川倒也不恼,说得不紧不慢,“再说你又没见过我倒霉的时候。——这么一想,看见比自己强很多的人倒霉透顶,是不是也很爽?虽然搞不成玛丽苏,但打脸爽文也不错嘛。”

  “……”

  一个烟圈晃晃悠悠从眼前飘过,挣扎着化作一团青烟迷雾,这真是太不让人赏心悦目了。

  这年至古稀的老太太,天天都在看什么?要不要写篇报道,来呼吁关注下空巢老人的精神娱乐生活啊。

  罗川摸了摸烟盒,又把手缩了回来,“其实我戒烟了。”

  “那你……”我目光落向烟缸里的烟蒂。

  “嗯,在这之前,已经戒烟五天零十七个小时了。”罗川说,“我答应过他活到一百岁。如果活到九十七,奈何桥头等三年。”

  “……”

  “所以说什么迫不及待地见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啦。这种事情上,当然他说了算。”

  无言以对,言之有理。

  罗川收敛了笑容,表情严肃起来:“所以你到底在质疑什么?”

  “你这么急切想跟我讲述这件事吗?”

  “哦,并不。”她歪歪头,食指钻进发髻里,挠了挠头皮,“可你要必须写一篇采访稿交给报社,不是吗?”

  “……是。”

  “那就聊聊吧。”

  “我觉得整件事都不合理,处处透着荒诞。”我为了使自己看起来更理直气壮,目光直视她的眼睛:“我们姑且假设世上的确有非人类,假设非人类的确来到了现实世界,假设的确被你捡到了。那么——我换个角度问,你走在路上,忽然撞见鬼,是什么反应?”

  “我见过一个‘他’就足够了,鬼有什么新奇?”

  “……不是,我们假设你的年龄在二十三岁之前,那时你尚未见到他。”

  “停下脚步,倒回英语磁带,重新听十秒前的那段听力。”

  “啥?”

  “二十三岁前,我是个书呆子。过马路不要命也要全神贯注听英语的那种。”

  “……那假设不是你,是个寻常人,突然见到鬼什么反应?”

  “我不知道。”罗川说,“我从未了解寻常人。”

  我的无力感很深很深,深过海沟。

  “记者小姐,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你见到神秘男子,不可能淡定把他捡回家;而那个人,也根本不会赖在你身边。”我说,“你明白么,这个故事,从根本上,就是不成立的。它的最底层逻辑就是错的,太明显的编造了——这有违常理。”

  “常理是普罗大众的自以为是,是过去时。”

  “我觉得你不需要记者。”我决定来句狠的,“你需要精神科医生。”

  罗川缓缓点头:“原来你是问我俩的行事驱动,早说啊。”

  ……

  “是生存欲望。”

  “生存?”我觉得这个词过大,有点可笑了。

  “对。”罗川笑笑,“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一句玛丽苏必备台词。”

  我看着这个老太太,心想,你编吧,我看你怎么编。

  她说:“前方高雷预警哟。”

  “……”

  “我们离开彼此,就会死去。”

  “……”

  “不是琼瑶奶奶的死去,是生物学的死去。”罗川的笑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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