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猫猫是在后半夜站在窗口准备为自己刚刚得知的身世伤春悲秋的时候,看见杵在楼下的方雷的。
她心里憋屈,呼吸不畅,脑袋混乱,想也没想就冲到了楼下,看见方雷像死了爹娘一样哭丧着脸,趁他正在惊讶她怎么忽然下来了之前摆摆手,说:“走,请你喝酒。”
其实在她刚回来的那会儿就发现了跟在后面的方雷的车子,她认得那辆车子。好几次去VC酒店都看到方雷开着它来上班,一辆凯迪拉克SUV。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人能开的,当时唐猫猫还在纳闷他怎么这么有钱还来上这破班儿,直到她在阿江的家里看到方雷的照片,当然,周翔的一番解释之后她就更明白了。
他们出了小区,也不知道该去哪儿,随意开着车在路上游荡,最后他们找到了一个大排档。
那天晚上唐猫猫喝了很多酒,用方雷后来的话说就是:“这么多年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喝酒的。”
她先是不管不顾干了一瓶啤酒,然后又跑到邻桌去拿人家的白酒喝,喝完了吐,这边还吐着呢,那边又叫服务员继续上酒。方雷将她拖进车里,她就在车里发酒疯,嚷着要下车。他只好把车门锁紧,朝她家的小区开去,心里一万个后悔怎么就跟她出来喝酒来了。他这不是赶着去她家楼下感怀过往去了吗,怎么到这里就成了送酒鬼回家。
他正郁闷着呢,后座上挣扎了许久见没有效果只好安静下来的唐猫猫忽然说一句:“方雷,我想回家。”
“我这不正送你回去吗?”他歪着头对后面说。
“你真笨。”她打了个酒气十足的嗝,醉醺醺地挥挥手,“我是说回到我们小时候的家。”
他笑了笑,回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开他的车。
“可是,可是……”她的口吻忽然变得难过起来,“我怎么就一点都不记得了呢,一点都不记得啊。”
“那你还敢说别人笨啊。”他有点觉得跟这个酒后的唐猫猫聊天其实蛮有趣的,至少比下午打他一巴掌的唐猫猫有趣。他明白自己出现得不是时候,谁让周翔晚上才告诉他阿江的病情,那个浑蛋,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从前是,现在也不变。不过他也够可怜的,看着那么强壮的一个人,却原来比谁都脆弱。
“那你告诉我,你喜欢谁啊?哈哈哈。”她笑起来,明显是喝多了。
就算面对醉酒状态的唐猫猫,被突然问到这个问题,他还是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我喜欢你啊。”
“‘你’是谁啊?我怎么不记得我们以前认识这么一个人哪?”
他哈哈笑了两声:“猫猫同学,你以后不会真的迷恋上这种状态,然后把自己变成一个酒鬼吧?”
“胡说,我根本就没有喝醉,等我证明给你看。”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伸出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像是在找东西:“等我打个电话,向你证明我还能打电话,哼哼。”
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手机,低头迷迷糊糊地在手机上胡乱摁着,他此刻有点担心了,当然不是担心她,是担心她这个点胡乱给人打电话,估计得挨骂。
“喂喂,你真打啊。”他准备把车停在路边,以便于自己制止她。
“喂!我是唐猫猫,你谁啊?”
他哭笑不得,深更半夜给别人打电话还质问别人是谁,估计对方想杀了她的心都有吧。
“是你啊!你这个浑蛋!浑蛋!浑蛋!浑蛋!我怎么会喜欢你这种人呢!不负责任!逃避!浑蛋……”她开始语无伦次,他将车停好,回头看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哭成了个泪人。
他伸手去拿她的手机,她握的力道太大,他好言相劝:“乖,把手机给我。”
“我不!”她将手机紧紧贴在自己的耳畔。
“听话。”他拍拍她的脊背,她才松了手,低头看向手机才发现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了,可能是在她把自己想要骂的话给骂完的时候挂掉的。他翻开通话记录想要看看这个倒霉蛋的号码,通话记录里显示的是阿江的名字。
他怔了怔,抬头看向身边歪倒在车后座上的唐猫猫,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来电显示是阿江。
“谁啊?”唐猫猫迷迷糊糊中又要坐起来。
“我来接,你躺着。”他命令她,她却不管,伸手来抢手机。
他躲避着她接了电话:“喂,我是方雷。嗯,她在我身边。喝了点酒,嗯,我想是周翔告诉她的。那好,先这样。”
挂了电话,他看见唐猫猫躺在后座上呢喃:“干吗接我电话啊,干吗接我电话啊……”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机中阿江的名字,将手机轻轻放在了她的口袋里。
车子重新上路,夜色似乎越来越浓郁,永不见尾的模样让人的心莫名地就往下沉。可是又觉得安逸,因为知道这可能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所以纵使在最艰难的时刻,也明白一切都是值得的。
2
挂了唐猫猫的电话,阿江不等唐师师发问,自己先坦白了:“是唐猫猫打来的,喝多了,现在正跟方雷在一块。他送她回家了。”
“你刚刚说她什么都知道了是什么意思?”她关心的重点是这里。
“周翔告诉她的。方雷说她可能全都知道了,说喝酒的时候就一直在说这些。”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这样也好。”
阿江忽然拉开被单:“我去她家看看去。”
其实阿江在听到电话里她语无伦次的声音时,早就想着要去看她,马上、立刻、迅速去看她,一刻也不能耽误,谁也别拦着,谁拦着他他就杀了谁。不过碍于面前的唐师师,所以才故意表现得这样慢腾腾,仿佛也只是一个老朋友去关心另外一个朋友而已。
“这么晚了还去?”她扫了眼病房外的夜色,顺势将目光投向挂在房间墙壁上的挂钟上。
“反正再过几小时天就亮了。”他穿上鞋子,也没打算换掉身上的病人服装,从衣架上直接取下自己的外套穿上,搁到平常人身上这样一穿准滑稽,可偏偏是阿江,就这么乱穿也看不出什么不妥,只觉得温文尔雅,病弱中却自有一股的世俗生活的英气,提醒着看到他的人,他也曾在世界上如此倜傥。
“那你也不能随随便便出院啊,还是先问问医生吧。”她担心地说。
他无所谓地笑笑:“问了我还能出去吗?”
“那……那我跟你一起去吧。”她起身替他整理好衣领。这几年在国外生活在一起,让她不自觉地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做什么事情也都不避人耳目,也免不了让人误解,可那一份彼此间用漫长的生活磨炼出来的情意,大概也只有他们自个儿最懂。
阿江本来是不想让她也跟着去的,他一直知道唐猫猫对师师故意表现出来的冷漠心有隔阂,何况现在的情况还是那个傻丫头醉醺醺的,这要是酒后吐真言,说出什么话来,一向自负的师师脸上也挂不住,何况师师之所以表现得想要破坏他们,也不过是想要保护她。因为师师和他都明白,如果一件事情不可能会有一个结果,那么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让它继续。
师师作为旁人可以做到,他却无论如何也办不到,而师师也只是偶尔为之,明白他在其中的苦痛。
“我顺便送你回家,然后再去找她。”他在半路上忽然提议道。
“好。”她点了点头,继续说,“阿江,照顾好她。”
“嗯。”
“其实有些事情,我们可能都没有做对,但如果有机会重新来过,我们都不会放弃的是吗?”
他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夜色:“是,你说得对。有机会重新来过就是幸运。”
长时间的沉默。车子开过隧道时,她忽然开口了:“送我去周翔住的那边吧。”
“别墅区?”他有些狐疑。
“嗯。我有些话想要跟他说。”
阿江领会了意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也不知道他现在睡了没有。”
“阿江,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憋在心里很久了。”
“你说。”他愉快地看了她一眼。
“你能借我些钱吗?”
这样的事情他倒真没有预料到,就算在国外,她也是自力更生,尽管他给她提供了住处,可在生活上她却从来都没有靠过他。他知道她是那种极为要强的人,不肯在金钱这种事情上低头,但如果说出来了,那就一定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
“可以啊。”他爽快地答应了,紧接着又关心地问道,“师师你要有什么事情,可别瞒着我。”
“当然不会。”她感激地看着他。
“那……”他犹豫着自己是不是该继续说下去。
“我可以告诉你,我要这笔钱的目的。”她太了解他了,“你不用把钱给我,给方雷就好了。”
“方雷?”他更加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当年我去国外找你,是他给我的钱。”
“原来是这样。”他想起她刚去的时候,曾经跟他说过她跟方雷的相遇。
他将车子停靠在别墅区,给周翔拨了电话,周翔笑嘻嘻地出来接走了唐师师。阿江上路的时候,收到了他的一条短信,是提醒阿江唐猫猫今天问他的那些过去。
车子到达唐猫猫家小区楼下的时候,因为太晚了,小区保安不让他进去。他只好把车停在门口,同时看到旁边那辆熟悉的凯迪拉克。他抬头看了眼唐猫猫家的窗户,灯还亮着,这代表方雷也在。
他重新坐进车子里,将车子开到小区的拐弯处,从车厢的抽屉里掏出一根烟点燃了。他决定等方雷离开了自己再上去。
可方雷什么时候离开呢?他也不知道。这是一段比较难熬的时间,一方面他太想看看现在的唐猫猫,另一方面,他又只能在这里静静等待着。他决定找些事情做,打发一下难熬的时间,可是他做些什么呢?
没有比这样的时刻更适合回忆了。
他的脑海终于配合着他的想法出现了一些过去的时光,他忽然想起自己跟方雷决裂的那一天。
那时候是他跟唐猫猫在一起的第一个礼拜,他在网吧里打游戏。方雷忽然在QQ上问他在哪里,他说了网吧的名字,半个小时之后,他们便来到了网吧外的死胡同里。
“我警告你,离她远一点。”方雷恶狠狠地盯着他,压低着嗓子吼。
老实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方雷这个样子,以前他们在一起跟别的学校的小混混对峙的时候,方雷都没有表现得这样狠毒。
“如果我说不呢……”他的话音还没落,方雷的拳头已经砸了过来,好在他常常打篮球,身手也算敏捷,可还是躲避不及,被擦到了鼻子,鲜血登时就流了下来。他也顾不上鼻血的事情,两个人顿时扭打在一起。
你一拳我一拳,你一脚我一肘子,两个人打了几十分钟,终于累得趴在地上,看样子谁也没有赢。
他们靠在胡同脏兮兮的墙壁上,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对视着。
“你喜欢她……啊……你也可以去追啊。我们,公平竞争。”他气喘吁吁地看着对面的方雷。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情。”方雷一口气说完,明显用力过度,喘着气说,“一句话,你不靠谱!”
“这次不一样。”他说。
“你哪次是靠谱的!”方雷吼回去。
“就这次!”他冷笑道。
“你闭嘴。”方雷挣扎着站起来,“有种再来打。”
“打就打,谁怕谁!”
随即,两个人再次扭打在一起。
想到这里,阿江笑了笑。那个时候他们可真够傻的,以为这样做就是在保护那个叫唐猫猫的女孩子。谁又能想到,在他们打架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们便都要离开,甚至他们当初用各自的方法信誓旦旦要守护的女孩,也会瞬间跳出他们所有人的生活,去过一种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怎么来的人生。
当然,他们更想不到,在很多年后的今天,当初没办法到只能用武力威胁他离开唐猫猫的方雷,会在她的房间里,陪着醉醺醺的她。而他,却只能躲在角落里,想着那些从前。
可是不管怎样,这一次,他决定不再放手。就算是死,他也要将放在心底最深处的那句话,说给她听。纵使明日万劫不复,世界无他,只要他曾那么近地离她只有一个爱情的距离,他也此生无憾。那么随便什么病魔死亡,你们都通通来吧,这具身体是你们的了,可你们就算再张牙舞爪地示威,也别想拿走他对她哪怕是一点点的爱。
3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一直以为自己还醒着,可直到他醒来,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悬崖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忽然坠落,他有些害怕,睁开眼看见他的手里拉着唐猫猫,他很着急,心想你怎么能跟我一起掉下去呢。他想要松开她,可是怎么也松不开那只手,而她,也只是笑着看着他。风如冰锥从他的脸颊狠狠地刺过去,他随即伸手去摸她的脸颊。
然后他惊喜地发现他拉着她的手松开了,他接下来就想要怎么趁着还没掉到悬崖底的这段时间送她上去了。他想就用风吧,于是伸手从天空拉过来一道风,托在她的身子下。他觉得真冷,打了一个哆嗦,就醒了。
他醒来时发现车窗没关。
“你醒啦,睡得可真死,叫了你半天才醒。”唐猫猫敲了下车窗,看着目瞪口呆还迷糊着的阿江,“饿了吧。给你做点馄饨吃。”
他乖乖地跟着她上楼,低头看了眼手表,已经是上午9点多。在电梯里他连打了几个喷嚏,她皱了皱眉,伸手放在他的额前:“感冒了吧!活该。”
“喂喂,我可是病人啊。”他不满地反驳。
“你还知道你是病人啊,病人大晚上乱跑什么呢?”
“谁乱跑了,再说了,也不知道谁昨天晚上喝那么多酒发酒疯,发酒疯就算了,还给别人打电话,打电话就算了,还在电话里骂人。哪个病人能经得起你这么折腾啊?”
她不理睬他,电梯门开了径直走了出去,他急忙跟过去。
她在厨房里鼓捣,他就站在门口,两个人似乎并没有因为这样忽然待在一起而感到有丝毫的不妥,倒像是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似的。
“唉,我说,你做起饭来还挺像个家庭主妇的。”他倚在门口笑道,西装外套下面套着的还是医院的病人穿的衣服,虽然因为他本人的原因,看上去并不难看,可也显得不伦不类。
她回过头,鄙夷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也挺像精神病院刚出来的。不过没事,乖啊,姐姐给你做好吃的。你的任务就是闭嘴,安静地滚沙发上该干吗干吗去。”
“不仅酒量增加了,连脾气也跟着大了。”
“你以前不也脾气挺大的吗。”她没好气地说。
被她堵得没话说,他只好回身自己按照她的要求该干吗干吗去了。他打开她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看到了《梦幻天下OL》的游戏图标。他朝厨房里喊了句:“我玩会儿你的游戏啊。”
厨房里除了做饭的声音没有别的声音传出。
他想这就算是默认了,顺手点开了游戏,看见她的游戏账号是记住密码的状态,心想就用她的号玩玩。他伸手刚点开游戏,忽然觉得眼前的屏幕越来越花,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被砸进了一颗深水炸弹,紧接着天旋地转,全身的力气从四肢渐渐消散,他想努力回头最后看一眼厨房,却是徒劳……
唐猫猫在厨房里正鼓捣电磁炉,心里忽然“咯噔”一下,琢磨着客厅怎么没有声响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她的周围迅速结成一道凝固的结界,她“咣当”一下扔下手里的碗,跑出厨房,看见他歪坐在沙发上的背影,喊了句:“喂,你哑巴啦?”
没有人应答。
“阿江……”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在瞬间倒在她的面前……
医院走廊里,唐猫猫低头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她偶尔抬起头看看抢救室亮起的红色指示灯,偶尔转头看看走廊尽头微弱的阳光。她有那么一瞬间在想,是不是原因在于她呢?就像方雷昨天晚上说的“这天底下要是有扫把星,我看就是你了。别人都快快乐乐地把青春期过成那些年,你却恨不得过成一部狗血韩剧”。她想是不是她每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上天就会故意跟她开个玩笑,拿走她的一些东西。比如说今天早上,当她看见睡在车里的阿江,她忽然觉得心脏隐隐作痛,那是真的心痛的感觉。她忽然就想,如果就这样陪着他,其实也不错啊。
可是现在……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周翔和唐师师出现在走廊的尽头,他们朝她走过来。
“怎么样了?”周翔皱了皱眉,问她,顺势看了眼抢救室。
“昨天晚上不是还好好的吗?”唐师师也开了口。
唐猫猫抬头看了眼站在面前的两位,强忍了一早上的眼泪,簌簌地全落下来。她张了张嘴,试图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觉得喉咙干涩难耐。
唐师师蹲下来,轻轻捧起她的脸,替她擦拭了下脸颊:“别哭,不会有事的,这种情况我见了好几次,比这严重的都有。来,我们把脸擦擦。”
周翔叹了口气,踱步走近抢救室。门在这个时候开了,医生一边擦额头上的汗水一边对坐在长椅上的唐猫猫说:“病人家属,病人暂时脱离危险。等下护士安顿好,你们就可以看看他了。”
“麻烦您,我们要VIP病房。”周翔沉声道,医生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直到晚上,阿江都没有醒过来。
唐师师趴在床沿睡了过去,周翔将外套披在她身上的时候弄醒了她。她安慰性地拍了拍周翔放在她肩头的手,抬眼看见唐猫猫怔怔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阿江。
“猫猫。”她喊道。
唐猫猫木偶一样机械地转头。
“饿不饿?一天没吃东西了,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
“不用了。”她轻轻地说道。
“还是我去买吧。”周翔应答着,说话间走出了病房。
晚上外面也没有什么正经吃食,他开车转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决定抱个全家桶回去。唐猫猫却一点儿也没吃,时钟提示已是晚上12点。周翔提议让她们回去休息,他来照看阿江。唐猫猫感激地说:“还是你们回去吧。我在这里陪他。”说完也就不再开口了,一副“就这样了吧”的表情。
最后,他们也只能由着她。走出医院的时候,周翔担心地对唐师师说:“你说阿江会不会出事啊,我这两天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预感。”
“命里的事情,没办法。”她说。
他看了看身边的唐师师,两个人并肩走向医院外的停车场入口,因为是下坡路,她穿的又是高跟鞋,所以走得很别扭。他伸手牵住她的手,脸上顿时泛起红晕,她倒是依旧很自然地走着,却听见他嘀咕了句:“别摔倒了。”
她在心里笑他真傻,转念又想到唐猫猫和阿江,还未露出的笑容就这样被扼杀在心里。周翔以为她是不悦,急忙松开手,急急地道歉:“对不起啊师师,是我太心急了。”
她被他这样一副着急的模样再次逗得笑起来,她觉得他真是好笑的一个人,可能也是因为爱情才这样拘谨吧。她对他笑笑:“你怎么这么傻啊,以前倒没有觉得你傻,今天真傻。”说着拉起他的手,紧紧地抓住。她觉得还不够,顺势挽起他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也学着他说道:“穿高跟鞋就是走路不方便。”
昨天晚上两个人已说明了关系,她以前也设想过去谈一场正儿八经的恋爱,不算跟阿江的那种为了让他离开唐猫猫而做出的把戏,更不是跟方雷在上海的那场谁也说不清的纠缠。而是一场只有她和另外一个人的恋爱。她也曾想玫瑰鲜花,白马王子,香车浪漫。这些她都想到了,周翔也的确够格,唯一没有想到的是竟然会是她去告白。
想想吧,这么多年周翔都只是在向她暗示、暗示,到最后还是暗示。从现实世界暗示到游戏里,从这个国度暗示到大洋彼岸,最后,却是她先说出口。
那天晚上,阿江送她过来,她看见周翔,说:“没想到你还没睡,我就过来跟你说说话。”
他说:“你说,我听着呢。”
然后是短暂的几秒钟的对视和沉默。
她再次开口,直奔主题:“周翔,我们在一起吧。”
“好。”他微笑着答应,轻轻将她拥进怀里。
然后剩下的一整个晚上的时间,他们就这样抱抱、松开、抱抱、松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了好节目就停下来聊从前,聊完了从前又说身边的朋友,自然避不开阿江和唐猫猫。
而周翔只有一个问题:“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阿江?”
她想了想,忽然答得很干脆:“没有。错觉就是你们这些普罗大众的庇护所。”她承认自己撒了一个小谎,但有些谎言虽然还够不上善意这个伟大而又虚伪的词儿,可你也不得不撒。
“那为什么……”
他的话还没有问出口,她便早已猜到:“都是为了让那个傻丫头伤得少一些呗,谁知道聪明反被聪明误,每次都弄得更加糟糕,所以现在谁也不打算去左右这些事情了,该发生的总要发生,该走的总要走,谁也留不住,谁也挡不了。你说呢。”
“真洒脱。”他笑起来。
“没办法才这样。你看,一件事情到最后没得选择了,不一定是坏事情。没有了选择,人也才能心安理得地走那条唯一的路。不论是荆棘还是坦途,因为没办法啊。就是这三个字,我觉得足以概括一生。”
“说得真好。”周翔故作夸张地竖起大拇指。
“要死啊你!”她察觉到他的调侃,拿起抱枕砸过去。
4
后半夜的时候阿江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便看见唐猫猫坐在床边瞪着他。看见他醒来,她的眼泪不争气地就往下落,一边哭一边骂:“你怎么这样啊,说晕倒就晕倒,说不醒就不醒,你怎么不一辈子都别醒啊!”骂就算了,她还拧他的胳膊。
他躲避不及,疼得只能倒吸一口凉气。她擦擦眼泪,又忽然笑起来:“你饿了吧,这里有周翔买的吃的,你想吃点什么?香蕉怎么样?我给你剥。”
“你这变脸也忒快了吧。”他不敢消受。
“等我给你叫护士。”她将剥好的香蕉递给他,摁了喊人的呼叫器。
护士和医生都过来了,简单说了下他的病情,说到一半的时候,医生为难地看了眼唐猫猫。阿江示意他没关系,继续说。
“你的病情你也知道,就是得等心脏,不过情况越来越坏了。”
“这么多年来情况一直就没好过。”他对一脸担忧的唐猫猫挤眉弄眼。
医生干笑了两声,继续说:“我们尽量找新的可移植心脏,美国那边也希望你们能加把劲,这样两边都努力,希望还是蛮大的。”
医生说完走了出去,唐猫猫对躺在病床上脸色不太好的他微微一笑,说:“我去趟洗手间。”
出了病房门,她疾走几步拦住了医生:“陈医生,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嗯?”医生疑惑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子。
“还有多长时间?”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以至于问出口的问题都前言不搭后语。
“什么?”医生扶了扶眼镜。
“就是,他还有多长时间可以等待?”
“哦,你说阿江啊。他这个情况比较复杂,对了,你是他……”
“我是他女朋友。”她抢先说道,生怕医生因为她旁人的身份而瞒着她。
“哦,女朋友。”他顿了顿,又扶了扶眼镜,“这么跟你说吧,最好尽快,什么病都是尽快才好治疗。他这个病,要是拖,到最后就算找到可移植的心脏,也没希望了。”
“那……得多长时间才能找到可移植的心脏啊?”她急了。
“这我也不能回答你。可移植的心脏很难找,可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医生,”她忽然提高了音量喊道,“您可以告诉我他还能等多长时间吗?”
医生为难地看着她,想尽量避开这个问题。她感觉到了医生的躲躲闪闪,但她没办法才直奔了主题,虽然这会让彼此都尴尬。
她怔怔地看着医生。也许是可怜她,或者是觉得反正是事实,告诉她也无妨,他作为医生没必要跟病人的家属死磕,不过他在说话之前摘掉了眼镜,唐猫猫看到他这个动作简直自杀的心情都有了,内心开始后悔自己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干吗要知道这个结果,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过着难道不好吗?非要宣布一个阿江的死期她才满意吗?
“我想,三个月吧。”
她只觉得这句话的音量瞬间被放大了好几倍,在传进她的耳畔之前,已经在宇宙里回荡了很多年,然后只是一个瞬间,古老的声音将她的耳膜击穿。整个走廊在她的视线里开始变得模糊,她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在叹息,紧接着有一道身影从她的面前消失,她知道那是医生的背影,可是她越看越觉得那其实是阿江,他正在一步一步离她越来越远,而她唯一能做的仅仅是看着他。
走到病房门口,她才想起医生临走之前还说了句:“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言外之意是让她就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将一切继续下去。医生考虑得对,何必在一个病人面前表现悲伤呢。
她使劲擦了擦这一天就没有消停过的眼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变得轻松。她走进病房,对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上个厕所上得这么开心啊。”他笑话她,说话间也起身穿鞋,“我也试试去。”
她急忙摁住他的胳膊:“别动。你怎么跟个猴子一样啊!”他没皮没脸地讨好她,她全然不顾,铁面无情,“躺好了!”
“我真要上厕所。”
“上尿壶里!”她伸手将床底下的尿壶端上来,放在他面前。
“喂,用尿壶也不用这样吧……”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脸顿时红了起来:“那……那我先出去。”
“别搞这么麻烦了,我自己能上厕所。”他说着又要起来,她也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了,急忙起身给他拿外套。
“我自个儿去,你要陪着我,我就尿不出来了。”
“事儿真多。”
他出去了几分钟都没有回来,她坐在床边心里一急,跑向厕所,心想他别又滑倒了什么的。心里一着急,她一不小心就撞在了医院的长椅上,待冲到厕所门口,才发现他在抽烟。看见她忽然出现在面前,他一直藏在厕所门口灯光以外的黑暗里的脸颊才稍微抬起来看向她。
“喂喂,你不是要上厕所吗!你竟然跑出来抽烟啊!”她伸手指着他,就要去掐灭烟头。医生叮嘱了好多遍不要抽烟,可他就是不听,她心里这下真有了气。可是,等等……
他……他……
他是哭了吗?
他手里的烟还夹在指缝,他看见唐猫猫,另一只手急忙去擦脸,转过头去做掩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不是吗?
他哭了。是的,他承认,他哭了。阿江哭了,为了一个女人,他哭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他是真的出来上厕所,可是当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他忽然就呆滞了,就那么呆呆地看了足足几分钟,然后他决定抽一根烟。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死亡吗?拜托,从小到大死神没有一天不是缠着他的,他才不会去费脑筋想这种无聊的事情。那么他为什么会掉眼泪呢?
就在抽了一口又一口烟的空当,眼泪就流出来了,他努力挤挤眼睛,希望这只是一时的伤感,可是没有用,他越是用力不让自己哭,眼泪越是跟他作对。到最后,眼泪泛滥成灾。连他手里的烟也颤抖着无法再递进嘴里。
不过他总算明白了,当他抬头看见面前的唐猫猫,他就明白了,掉眼泪的那一刻,他心里想的是她,全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