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铜虎符（11）
“盗出魏王虎符，这就是我要你报的恩。”
这是旧主人将她送给新主人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如姬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对信陵君的价值，就是半块虎符。
这可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虎符，兵甲之符，国之重器，掌握着国家的兴兵被甲，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命如草芥的奴隶，担当这么大的职责，可不是值得骄傲？
听说信陵君的亲姊嫁的是赵国平原君，秦国进犯赵国，赵国已多次向魏国求救，然而魏王惧于秦军，不敢出兵相助，信陵君不愿亲姊沦为丧国奴隶，不得不出此计策。
看来果真情况危急，否则自己也没机会担负上这么大的职责。
如姬领命，就这样回到了她也曾生活过多年的魏王宫，然后踏进她从未进入过的内宫，见到了多有耳闻而从未见过的魏安釐王。
魏圉和他的弟弟长得有三分像，气质却截然不同。魏无忌是永远的温和宁静，认识得再久都看不透，捅刀子的时候令人猝不及防，而魏圉身为国君，不怒自威，不可逼视，一瞪眼仿佛就能立即流血千里。
总之，两个都不是好惹的，不过相比之下她还是觉得魏圉比魏无忌好些，至少生人勿进的外表还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像他那样容易迷惑人，一不留神就大错特错了。
“你会什么？”
好像每一任主人在得到她的时候都会这样问。不过这一次她倒是真的要感谢信陵君魏无忌，教养她二十余年，让她在下家面前不至于再说出会打扫、做饭、洗衣这样可笑的用处。
“奴婢善乐、善歌。”
不苟言笑的魏王圉忽然笑了一下，只不过这一笑简直比不笑还叫人胆寒。
“不妨唱一首歌来让寡人听听。”
如姬一滞，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领命：
“是，奴婢为王献歌。”
如姬没反应过来是有原因的。倒不是在魏王面前害怕，而是唱歌，真的已经是一件很久远的事了。魏无忌好清静，一众的乐器里只瞧得上一架琴，所以，她也特意将琴学得很好，可事实上，她也有着一把余音绕梁的好喉咙，只不过他说人声太吵，她才从不唱歌。以至于就连自己都快忘记自己会唱歌了。
那便唱一首初学音律时，自己编了兴冲冲唱给他听，结果却被他勒令再也不准唱的那一首吧。
白衣女子款款开口，殿外似有飞鸟被吸引过来，盘旋于檐角。
“号兮鼓兮，
君止戈兮，
篁有箨兮石有蔓，
慕公子兮不可言。
琴兮瑟兮，
华年尽兮，
岁既晚兮孰求予，
摽有梅兮无以为好
……”
原本是带着一种叛逆，他不让自己唱，自己偏要唱，还要唱给魏国权力最大的人听。
可唱到后来就只剩下自己感情的抒发，如何怅然若失，如泣如诉，终究都是她一个人的执念心绪。
歌尽，深宫悬梁上仿佛有无数情丝袅袅缠绕，纤细而坚韧，殿外是雀鸣凄厉，就连宫壁上浮雕刻着的天灵朱雀都像是有所感悟，振翅欲飞。
魏王静听良久，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居然被几句歌声打动了。
这个奴婢的声音，好似有妖术。
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回神，方低声感慨：
“果然好歌，好个善歌的伶俐奴婢。”
真不愧是他的弟弟教导出来的。
兄弟间三分相似的五官，笑时则有五分相，魏圉坐在他的王位上，双手轻轻摩挲着扶手上的龙头。
自己可是个有人情味的君主。
他既这样悉心教导了，又巴巴地送来自己身边，自己又怎么好不收下他的一片孝悌之心呢？
只是这样的天籁，但凡听过的，真的能割舍得下吗？
他弟弟是个狠心干大事的，而他自认，自己只是个贪婪的君王。
如姬入魏王后宫后，极尽恩宠，每天故意从她住的地方走过听她唱歌的人不计其数，不久宫里的人就都会哼上几句她的成名曲“篁有箨兮石有蔓，慕公子兮不可言。”“岁既晚兮孰求予，摽有梅兮无以为好。”简直就是现成的逼男朋友娶自己的金句。
如姬渐渐地熟了魏圉，才发现这个人是真的没什么心眼。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之前的那任主人太有心眼了，久而久之在她眼中，但凡是心眼少了一点儿像魏王这样的，简直就等同于傻白甜。
既然摸透了魏圉的性子，也充分得到了他的信任和宠爱，那么，答应上一任主人去做的任务，也应该去完成了。
窃取虎符的过程无比顺利，能够进入魏王内宫的人不多，她是其中之一。盗得的虎符被装入衣袖中带出，实在简单得像在过家家，当年她在魏无忌眼皮子底下作弊偷一枚棋子都要比偷虎符斗智斗勇得多。
与此同时魏无忌也在当年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殿里等着，如姬揣着袖中的虎符进来，一时间物是人非之感涌上心头，禁不住就认认真真地问了他一句。
“在公子心里，如姬到底是什么呢？”
她微微蹙着眉问，模样单纯得好似幼年时，询问他棋谱何解。
……
“公子公子，这一步该怎么走？”
“公子公子，黑子怎么才能解围？”
“公子公子……”
……
但是这一回，她已不需要他来回答。
笑容甜美，眼尾勾起的弧度是恰到好处的柔情，纤白的手指抚摸着青铜虎符，像无数次她攥着棋子歪头思索。
“是一颗公子亲手打磨的……最好的……棋子。”
田文是棋子，桑姜是棋子，自己是棋子，虎符是棋子。
这天下万物在他眼中不过一个游戏，十七纵横路上二百八十九个交点。至少自己已经是信陵君一步费了不少心思的要棋，多值得骄傲？
这样温柔缱绻的语气，连怨恨都是嗔怒。
所以他不喜欢她唱歌，她的声音太动听，从第一声唤他公子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世上的男子都会屈服于这种声音，所以他为她养精蓄锐，只为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她也果然没有辜负自己的教养，轻而易举地俘虏了魏王。
只是一想到她为魏王唱歌，只唱给他听，夜以继日……
他就觉得自己想要杀人。
这二十余年自己不准她唱歌，害怕别人喜欢上她，更害怕，自己喜欢上她。
呵，堂堂信陵君，居然会害怕，害怕到不敢听一声歌。
“敢问公子，如今如姬这枚棋子用得可还好？”
眉目含光含笑，像之前的岁月里无数次看到，却不懂得珍惜的，她朝着他这样求一句简单夸奖的表情。
可是他从未给过她，以至于今日，他连想说一句：如姬，你做得很好。都显得多余了。
垂下眼眸，又是他见惯的失落表情，但每一次见惯不惯的心情，这一次却变成了心酸。
心酸得……连鼻子都酸了起来。
“若是不够好，公子……是否是要弃子了呢？”
没有一点喜悲情绪，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良久的默然，她才像是恍然大悟一样，意识到自己，早已经被他抛弃了。
无论成功与否，都已经是弃子了。
突然觉得很难过，却不是痛的感觉，而是空洞，一大片的空白。最后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就连利用，她都已经没有用了呢。
颤抖着将虎符呈于他手，再颤抖着深深一拜：
“愿信陵君求仁得仁，求全得全，如姬……告退。”
素衣白裳的姑娘离开，是被他亲手送走的。魏无忌全程没有任何的回应，就连她离开，都不曾回头。直至她知他不喜阳光，熟稔地替他关上门，才恍然像是后悔了什么一样回头——
可她已经在门外了。
运筹帷幄，从不犹豫的手，才忍不住地伸出去……
得之不觉，失之不能……
可，又再颤抖着缓缓收回。
只是，落子……无悔啊。
手中的青铜虎符是冰冷的，终于散去她传递过来的最后一丝温度，足以号令千军，却注定狞厉孤独。就连自己的另一半都相隔山海，一生难得相见的几回，都是要去发动战争，流血千里。
这样的不详之器，他拿她，去换了。
公元前257年，信陵君魏无忌借魏王姬妾如姬之手，窃得内宫兵符，夺取魏国兵权，击败秦军，救援赵国。
魏王大怒，信陵君留赵十年不归，如姬处以缢刑，死后更命术士打散魂魄，裹席而弃。
而此事，直到信陵君十年后回魏才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