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佛头（16）
魏陵把乔若小心翼翼地放到自己的那张椅子上，像安置世间最脆弱最珍贵的宝物，可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一样堪称至宝的东西珍惜过。
自从有了28号这方地界，他无事时常坐在这张椅子上思考，想些已经过去很久的事情，也想些已经死去很久的人，可惜想了多少年也没有想通过。
他爱如姬，有年少友情，有经年亲情，有惺惺相惜，有扶持与共，也有愧疚抱歉。
这爱太复杂，比当年战国局势还要复杂，故而也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永远无法用一种简单的心态去对待这份爱。
所以在最后，这爱没有抵过他心里的宏图大志，他拿如姬换了对当时的他来说诱惑力太大的权力，也换走了自己心里最后的一点人情。
唉，年少的冲动，都是需要老年的寂寥萧条去换的。
待他回到信陵，风诡云谲都暂时平息，安静时方知身边能有个不离不弃的人陪伴有多好。那些新来的下人都太不知冷暖，连他爱喝什么茶都不知道，更不必说，他在不同时候好听什么琴曲。空有虚名的琴师在信陵府换了一拨又一拨，直到某日夜深人静，他听到无比熟悉的琴声响起后，他的卧房来了一个鬼。
鬼。
那鬼居然还试图恐吓他，真是好笑，试问他魏无忌，连人都不怕，还会怕一个鬼吗？不过就是想念如姬的时候借它聊以自慰，他想念她快要疯魔，就算是个鬼，也不惧当成替身。
要说唯一不在他的预料之内的，大概就是自己最后居然真的会被这鬼所害，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无大碍，他的计划是不放过这鬼，这鬼的计划是不放过他，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后岁月穿梭，快得应接不暇，重生后得到的年轻而永恒的生命，他看那鬼的目光已经越来越像长辈看一个孩子，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等来真正的她。
不过啊，他往往都是错在想得太多。苦心孤诣那么久，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一心想要她回来，却不知道人的记忆本就会产生偏差，如姬永远都已经是千年前死去的人，上苍早就已经给了他最好的结局。
唉，在认清自己感情的这件事上，他永远明白得太迟。
而就在魏陵总算想通的同时，乔若正在做梦。
这梦很奇异，却并非陌生，因为很多人都对她说过，魏陵对她说过，魏圉也对她说过，只是她总是半信半疑，而如今是她自己梦到，梦到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个白衣的女子，似乎就是她自己，声音好听得摄人心魄，正一点一点地告知她前因后果。
“乔若，你好啊，我是如姬。”
“你就是如姬？”那个常被他们挂在嘴上，魏陵放在心尖的人。
“是的，事实上，你也是我。”
“什么？什么意思？”
“我死后，既恨他，又继续爱着他，故而化出两个分身，幽命是恨，你是爱。”
可是，她宁愿不是爱，她甚至宁愿是恨。
“原来是这样。”乔若叹口气，看着和自己，和幽命长得一模一样的如姬，终于明白原来一样的五官也可以给人完全不同的感受，如姬是温柔的，幽命是怨恨的，而自己，是最愚蠢的。
“可是你又知不知道魏陵爱的一直是你呢？他……不需要我。”
真是难过，好像得知了自己……是被人造出来的，没用的玩偶。
如姬却温柔地笑笑，看着她，好像在看一个尚有些混沌的孩子：
“你怎会这样想呢？公子那样的人，本就是不需要任何人都可以好好活着的，只不过是有些寂寞罢了。当年我给了他二十年的陪伴，就妄自天真地奢求在那样的局势之下安详静好地过一世，那感情实在来得不是时候。可是乔若，你不一样，你是幸运的，公子之后的陪伴与爱都应该属于你。”
乔若一时间还没怎么全部理解如姬的话，迷迷糊糊地问：“那你呢？”
“我……”
如姬迟疑，然后弯起了眼睛笑，同时在她们面前忽然起了一场大雾，乔若再也瞧不见她，只听到最后飘渺的声音。
“他们都太傻了，我早就回不来了……”
回不来？
什么？那魏陵他们这么久以来的等待都是白费功夫？还有魏圉……全部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乔若慌忙伸手试图拉住如姬，想着必须要把事情向她问清楚，实在不行把她拉出去见见魏陵也好，他一定很想见到她。
只可惜这只是一个梦，一伸手叫出如姬的名字，梦就醒了。
不过她伸出的手似乎的确拉住了谁的手臂，惊魇似的猛地醒过来，只感觉到眼前坐着个人，而她差点就跟对方来了个零距离接触。
这可吓得她差点又倒下去，好在背上也及时来了另一只手，让她稳稳坐起而没有大难不死更添新伤。
不过乔若再一清醒，看清了眼前这位差点让她撞个满怀，又以如此亲近的人类方式搀住她的人，刚缓过来的心态差点又华丽丽地崩了。
“魏……魏陵？”
免不得又想起梦里面如姬跟她说的话，她说她回不来了，魏陵之后的时光……都会属于自己。
她心里就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她承认是有开心的，但这种开心又很像是老婆不在家，自己去抢了人家男人的那种小刺激，相当心虚。
低着头怎么都抬不起来，嘟嘟囔囔：“怎么是你？”
趁老婆不在家偷吃的这一位心态倒是比她平和很多，只不过透出些可闻的深深疲倦，加之因为她这略带诧异的四个字而颇有些情绪。
“不然你以为是谁？”
当然是好闺蜜马逸……再不济也是老实人卢般，总之，不该是你。
不过这话她可怕是有胆说没命回，咽了咽口水，现在可是她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一命，珍惜还不够呢！
不过话说回来，她这条命到底是怎么捡回来的？
记得在入梦之前，她的确是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神形俱散，她记得自己飘在了半空中，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幽命夺走，但就当她即将散去时，又似乎有什么力量拉着她不放，又把她带回了身体之中。
究竟……是什么呢？
“没，没以为是谁。”乔若揉揉忽然隐隐作痛的天灵，“对了，我到底是怎么死里逃生的？”
魏陵又哪里会听不出来她的顾左右而言他，只不过也是看她大难不死难得一次软了心肠，好心地问什么说什么。
“佛头，我提前挂在你身上的。”
乔若顺着魏陵视线看向自己胸口，只见一串菩提子念珠，这才恍然大悟。
菩萨低眉，救人浮屠。
也不知是谁的善念，功德圆满，这才救了自己。
乔若握紧了胸前的佛头，一股温润清凉之意便微弱地从手掌传遍了全身，也像是忽然间被什么打通，头脑一阵电击而过。
与此同时同样守着她，却因为种种恶势力而被限制在门外的一帮人，隐隐约约听到乔若的声音，终于是攻破最后一层门的阻碍夺门而入。
卢般刚把卸下的门扔到一边，马逸已经扑到了乔若身边：“我的……小乔若啊！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守了你七天七夜啦！卢般他连木材都准备好了，你要是再醒不过来他就要着手做棺椁了啊……”
是……是吗？
还好她醒了，否则就要平白浪费一具好棺木了。
卢般咳了两声，一面收好自己设计的棺椁草图，一面装作没事的样子。
“别听他瞎说，我们都相信你会醒过来的。”
被批评瞎说的马逸立马回头瞪了一眼，眼神中充满友善。
是吗？可是你说谎就脸红的习惯还是根深蒂固哦。
“诶，小乔若你怎么不说话？唉，我就知道，你一定是被卢般那家伙给气的！”
他，他做什么了啊？说到底提出先做棺材建议的还不是你自己？
马逸和卢般用眼神一来一往地吵着架，无人看见魏陵的表情却突然一变，此时正低着头沉默半天的乔若总算是抬起了头来……
嘴角却扬起一个诡异而僵硬的微笑。
“聒噪。住口。”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