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手做错了事,它不过是主人的爪牙,依照主人的心意行事,我不愿意惩罚自己,只能惩罚这擅自行事的手。”
“师父同今相两情相悦,为什么会是错的?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引玉在他手烫到的刹那,便翻箱倒柜寻找医治烫伤的伤药,乐师从前,还没有像现在这样习惯失明的日子 ,烫伤于他来说是家常便饭。
引玉此时正拿着药膏,细致地涂抹在夏芒的十指。
何奈突然之间明白,夏芒是知道的,他一直知道所谓的今相是卫含霜,许是那天夜里听到的梦呓,许是宫女恋慕乐师的故事编造得漏洞百出,许是卫含霜的声音同几年前相比变化并不大,夏芒一直是清醒的,他更为理智地顺应着发生的一切,在感觉到危险时,及时提醒自己抽身而去,这是他发出的信号,既是在警示自己,也是在提醒卫霜寒,莫要重蹈当日的覆辙。
不过有一点,他心中始终未曾萌生什么恨意,魏王也好,卫含霜也好,将他推下悬崖的那两位护卫也好,他接受了这一切,但这并不意外着他愿意将自己再次置身于险境中。
不念前尘,不问因果。
对于乐师来说,劝慰没有用,激将法也没有用,刺激过分之后,乐师完全可能走到自己挖下的死井中。
他要的是,是卫含霜与他之间的到此为止。
卫含霜显然并不愿意让两人江湖不见,再无瓜葛。
“错的是我,并不是你。”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是我让你为难。但在你的眼睛康复之前,能允许我,继续待在你身边吗?”
“你该回到你的生活中去。”
“从前的日子混混沌沌,在南墙下听到先生琴音的那刻起,我才知道生活为何物,先生既然不允许我插手您的生活,便请让我,将您的生活拨回正轨。”
她起身,到厨房中待了良久,这段时间正好能够让汤药由热变凉,也能让大家冷静思量方才发生的事,她回来之后,卫含霜像无事发生一般,照常喂夏芒服药。
夏芒能够感觉到那把汤匙在自己面前停顿了良久,他最终还是含过了汤匙,将汤药饮尽。
引玉不太明白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见一个喂药,一个喝药,只当这两人已经和好,她教训夏芒道:“师父,你这喜怒无常的性子,今后可要收敛点,千万别吓走了我的小师娘。”
何奈离开竹庐前,将夏芒的童年居所做成的花钿交给卫含霜,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同卫含霜交流一番今日的夏芒。
卫含霜冷静地说道:“他知道是我。”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他知道是我,我的身份再无从隐瞒,我心目中一直担忧他若是知晓我的身份对我心生戒备,但是在今天,我发现我们的心意是相通的。”
卫含霜补充道:“但我误会了他,在他离开之后,我很少关注鸟儿,但他始终是我看上的模样,他一直守在空巢中,等待着归巢。”
是他想归巢,还是等待着归巢的人,结果不言而喻。
“我一直忘记了,他是极为眷恋旧址的。”
卫含霜要做的,是为夏芒搭一处“巢穴”,风雨不动,安稳如山,让现在的夏芒知道,同她在一起,是足够安全的。
何奈做了魏王府的花钿。
卫含霜用这枚花钿,带着夏芒来到了魏王府。昔日城左沾了三分紫气,魏王府中独占一分,门生学子登门拜访,门庭若市。府中婢女衣香鬓影,行过留香,深宅大院,仆人一呼百应。
而今人去楼空,只留下一座富丽堂皇却不热闹的宅子。
夏芒想起了当年的小姑娘,她说魏王府虽然不算大,但走遍整处宅子,也需要一天的时间。
他对其余的处所并不感兴趣,循着记忆,找到了自己的房间。桌面上放着父亲曾经亲手为他打的琴,在他的箱子中,封存着他从郡主走街串巷买来的各种奇奇怪怪的玩意,融化的糖人变成了糖浆,糊在了面具上,他打来一盆清水,仔细清洗着面具。
等到将这间屋子中的东西收拾妥当之后,他看着零碎的小玩意沉思。当年没有来得及,同她好好地告别一场。
只是诺大的宅子中,人皆消失不见。
他心情忐忑地来到了郡主的院落,郡主的房门前落了锁,窗户皆被贴上封条,他不确定郡主是不是被关在了里边,他打算闯进去一探究竟,但是开门的钥匙在哪儿呢?
他四处寻找着钥匙,突然想到郡主是王爷王妃的心头肉,他们惩罚下人,也不会惩罚到小姐身上,那么,到底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将郡主锁在里面?
他找不到钥匙,也不知郡主是否在房间里,他喊着郡主的名字,无人应答,他从厨房中寻来一把刀,对着窗户上的封条锯着,好不容易锯掉了两根封条,他猫着腰爬到了房间中,手上沾了满手的灰。
看样子房间久无人居住,下人们打扫起来也十分懈怠。
他继续往里走,闻到了袅袅檀香,他没有看到郡主,但是在郡主的闺房,看到了一只灵位,灵位上刻着的,赫然正是卫含霜的名字。
他先前每次进入与从前景象有关的梦境,都有她在身边作陪,卫含霜若是已经死了,那她呢?
屋内的檀香熏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在屋子中四处逃离,却发现自己打开的那扇窗现在也已经关上,屋内的檀香越来越浓,散发的香味似乎都压在了他的脑海中,他思维混沌,呼吸滞涩,他仿佛看到了那只灵位在向他靠近,他待在原地,看着灵位上的名字若隐若现,像她那个人,一会沉静如古木,一会又活泼起来成了人。
屋子渐渐被升腾起来的浓雾所笼罩,濒死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挣扎着走到灵位前,小心翼翼地将它取了下来,立在手中,不知想起了些什么,化为一声惨淡的笑:“从前好歹有一个人的模样,如今连这模样都没有了。”
卫含霜在门外听着,不知道夏芒在说谁。
她拿起手中的钥匙打开了房门,阳光落在门前,空气中细小的浮尘漂在空气中,久无人居住的房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夏芒已经躺在了地上,眼睛都快睁不开,在他瞳孔深处,闯进了一个人的身影,今相正朝着他走过来,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带着他向外走,他回头看到,卫含霜的灵位安稳地放在原处。
今相搀扶着他向外走去,路上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有魏王的,有魏王妃的,有曾经将他推下悬崖的那两人,他们同他走着相反的方向,与他打着照面,面上却是一派沉痛。
他听到一向端庄贤良的魏王妃在指责魏王:“都怪你当年将乐师逐出府,若是乐师从未离开府,我们含霜就不会突然开窍,学你那什么劳什子的阴谋阳谋,如今还白白送了性命。”
“你当年说乐师心术不端,引诱了含霜,我一怒之下,才将他赶出去,本想着他离开了,含霜懂事了,也能认清这个人的真面目,谁知当年分明是你女儿对乐师情根深种,乐师白白受了无妄之灾,若是早知他们两情相悦,乐师身份低微又如何,我的千金喜欢,谁敢说半分不般配。”
“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含霜都已经不在了。”
乐师心中茫然,他跟着今相的步子向前走,脑海中的记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乱成了一团,他是谁,今相要带着他往哪里去。
不,不是今相,是郡主,郡主要带着他往哪里去,她既然回了家,为何不留在这魏王府中。
她似乎读出了他的想法,回头朝着他道:“我要陪着你,去为大伯养老送终。”
今相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眼前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他知道他回到了现实,方才的梦境,已经结束了。
明知已经结束,但他一时之间并未从刚才的梦境中抽离出去,他回忆起了自己离开魏王府以后的事。
温香阁管事同大伯有些交情,亲自去参加了大伯的葬礼,在他被人推下山崖之后,被温香阁管事所救。
她将他带回温香阁,请来大夫医治,在这之后,他盲了一双眼,身子骨也大不如前,生无可慕,死又让管事的心血白费,待在这竹林中浑噩度日,遇上了引玉传授她琴艺,管事见他状态比先前好上许多,便请他当了这温香阁中的乐师,他不愿意露面,只传授了引玉一人,再由引玉教给别人。
他从未打听过魏王府的事,也不会有人讲给他听。
方才的梦境太像真实发生的事情一般,他差点都要以为这便是现实,可这若是现实,卫含霜怎么还会来到他身边?
今相到来的第一个晚上,他夜里睡不着,来到院子里透气,若是往常,他定然是要抚琴的,但是考虑到新来的姑娘,只能放弃了这一想法。
他双目不辨黑白,耳力却优于常人,他听到这院落中传来微弱的啜泣,以为是今相姑娘初来乍到,在这竹林中心生惶恐,正欲敲门,来到她门前,听到了她唇齿间溢出来的音节,夏芒,父王,大伯。
除了她之外,根本不作第二人想,他一宿未眠,思虑往事,想着她怎么找到了他的下落,为何要隐瞒身份来到他身边。
绕不开的千千结,他心上也早已缠上了一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