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五十六章两个傻子
西南部多山，有山名墓山，其形极似一座墓穴，中部高高隆起成梁，两侧成弧形缓慢摆开。山前山后，遥遥百里之隔，然后又与其他山峰相连。两山之间处，呈现一道深深地谷道来。
墓山之上，终年笼着一层蒙蒙灰雾，略显几分阴沉。而又因山体之高，所以自然会凉上许多。
墓绝郡中，人们都知道这墓山之上坐落着的庞然大物，兴许是久而久之习惯已常，所以纵然知晓那尊庞然大物，也不会有多少畏惧的心理。
兴许也是因为那尊庞然大物并不常出现之缘故。
墓绝谷，与长生阁齐名之所在，正坐落于墓山之顶。
千百年来，有数十人从那座古墓之中走出，然后名动天下。
很少有人得见墓绝谷真容，因为很多人难以走到那片地域，而很多见到的墓绝谷的，都死了。
此时的古墓之中，整体上，安静肃穆如始。
九间石屋，如同九尊石棺。
第九尊石屋中，白烛静静燃着，发出略显幽蓝的清冷光芒。地上，一人盘坐蒲团之上，面前，散落着满地晶莹碎片。
一人走进石屋，静观那人不语。而那人，也不说一句。
一刻钟后，来人脸上终于涌现不耐烦神色，“师兄，留不留全尸？”
地上那人微闭着眼睛，似是根本没有听到，也懒得去揣摩那句话中的意思。
“师兄，你倒是说句话啊，不说话是几个意思？就这样算了？云恒你一手看着长大，怎么着，现在他死了，你连个屁都不在谷主那里放，你是不敢还是过意不去？”
似是有什么触动了心神，地上那人终于是睁开双眼。
有一闪而过的黑暗笼罩光明充斥整个石屋，转瞬光明又出现，只留下片片暗影。
站着的那人脸上先是一怔，而后化作欣喜，“师兄，你的修为又精进了！”
坐着的身躯没有回头，没有应答。
“谷主，她不会喜欢被这些事情烦扰的。”喃喃低语，他看不清的脸上，有几分怅然。
他是墓绝谷一十二位“绝星”之一，地位与六大长老相同。早于百年前晋升融灵八境，三十年前，在墓山脚下拾到一个孤儿，而后带回古墓之中收为徒儿。谷主与其他长老对此无异议，也算是默认了他的作为。
他名穆雨常，给那个孤儿取名穆云恒。
雨常，云恒。
雨常，云不再恒。
十五年前，三长老带回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并收入门下，那个小姑娘成为已经有了数名记名弟子的三长老的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亲传弟子。那个小姑娘，叫霄映雪，是离火郡离火城中霄家家主之女。见到那个小姑娘的第一眼起，穆云恒这个可以做那个姑娘叔叔的家伙便不能自已，以至于往后的时日内，他不再沉醉于修炼，而一直往三长老那里跑。
然后，谷试的时候，他没有通过，反而重伤。
其实当时谷主和其他长老并非是默许穆雨常带进这样一个不明来历的小孩的，他们有一个条件，如果那个小孩不能通过谷试，那墓绝谷便不应该是他往后的居所。穆雨常应下了，结果，穆云恒没有通过。
只不过，穆雨常仍是没有让那个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少年离开，其结果是谷主的愤怒与长老以及其他“绝星”的不满。所以，他住进了这代表着孤寂与隔绝的九座石屋中的一间，不再过问任何谷中之事。
“风永，是不是还怪我当年太过意气用事？”穆雨常坐着，平静问道。
站着的那人，撇撇嘴。师傅收下他们两人之时，给他们取名，一为穆雨常，一为穆风永。他选了后面那个，所以，成了师弟。
“师兄，那个时候你也好百十来岁了，意气用事这个词不太合适，应该说，三思而后行之为。”
“谷试的时候，你不让云恒使用你教给他的三光之中的夜光，只使用那些谷中弟子都会的攻法，守法之类，赢？可能吗？”
穆风永摇摇头，脸上没什么埋怨的意思。都是百十来岁活了好久的人了，他虽依旧是那般急躁脾气，但还是抵不过岁月的侵蚀。修士终究也会有死的那天，苍老是必经之路。他是如此，穆雨常同样如此。
“是啊，怎么会赢呢……”穆雨常摇摇头，脸上的微笑有些凄凉。
“我看的出来，你还是舍不得这样一个苗子，忘不了师傅临终前的嘱托。我还不一样，你那么做，还是为了要把云恒保住。如果让谷主还有其他人知道你偷偷教他三光，定是不会像对待你一样那般宽容，轻则逐出，重则废其修为，受尽痛苦而终。所以，你选择了自己出手，冒犯谷主的威严。然后，保住云恒。”
穆雨常听着，突然就笑了起来。略显嘶哑，回荡在石屋中。
穆风永眼中一黯，不再说话，看着地上那堆碎片，沉默。
“你去一趟吧。云恒的性子你知道，他还是喜欢这里。”
白烛忽的一闪，灭了去。
石屋中，一片漆黑。黑暗中，有细碎的声音响起。而后，寂静。
石屋外，一袭华丽紫衣，头顶之上，一顶银冠，银光洒洒。两弯细眉下，有一双美到极致的双眼。丰满身躯，风韵毕现。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着古朴石墙，嘴角扬起，“当本宫真不知道么……”
墓绝谷之人尽知，谷主喜欢自称本宫。墓绝谷中，唯一的“本宫”。
………
………
离火城，霄家。
一名衣着不俗瞧着便是有几分阴翳的男子脸色不善的看着安然立于座上的男人，又冷眼扫过一旁安静垂首而立的中年人，最后将目光停在了那个窈窕的身影之上，脸上的阴翳神色渐渐淡去，然后露出一丝笑来。
“穆叔叔。”那窈窕身影甜甜的唤了一句，对着那衣着不俗的男人淡淡一笑，屈身行了一礼。
那个男人点头回应，而后唏嘘起来，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真是想不到，你这么个家伙，能生出这样一个好姑娘来，可惜了……”摇摇头，一脸的惋惜。
坐着的男人轻抿一口香茶，也不恼怒，微笑道，“这与你何干。”
哈哈一笑，也不见丝毫的客气，那衣着不俗的男子一屁股坐在了早已为他备好的凳子上，拿起桌上的香茶，轻轻呷了一口。
“霄林，你这家伙挺会享受，快赶上谷里那些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老怪物了！”他丝毫不顾忌的知乎那人的大名，样子倒是极为的嚣张。兴许是许久没有听过别人这样叫自己的父亲，那窈窕女子嘴角一抹笑意，却被她极好的掩饰了去。
坐着的那人轻咳一声，然后对着那站着的中年人一笑，“阿风，你也坐着吧。”
然后屋中便出现了坐着的三人。
霄林，霄风，和穆风永。霄映雪很知趣的悄然离开了屋子，最然她知道即便自己在这里也不会有人说些什么，但是她从心里不想搀和有些事情，毕竟，那些事情并非她所参与的，即便是在屋中，她也不会有任何的见解。如果说有什么她能够做的，那便是如果出现了她所不愿意见到的结果，那她便是会出言阻止。她有那个资本，有那个话语权。因为她是墓绝谷三长老的亲传弟子。
屋中三人，同时抿了一口茶水。穆风永将精美茶杯放于桌上，然后看向那个掌管着整个霄家的男人，“霄林，给我一个说法。”
霄林望向霄风，“阿风。”
霄风迎向大哥投来的目光，脸色一如他在静心茶楼时那般安宁，然后看向穆风永，“枯罗星使你可曾听过？”
穆风永身体有着不易察觉的一颤，然后疑惑的看着霄风，“你想告诉我是他杀了云恒？”
“可以说是他，也可以说不是他。”
“作何解释？”穆风永盯着霄风。
霄风轻轻笑了笑，“如果是觉得我会说谎，然后从我的眼睛里可以读出什么可疑的信息来，我觉得阁下还是省了。我知晓墓绝谷的手段，我也不会拿霄家的安危开玩笑。”
“我如何知道你是否在说谎，再者，我还不是那等丧心病狂之人，我只要一个真相。我需要你实话实说。”穆风永的话，很平静。这也是他作为“绝星”最为冷静的一次。
“如果我所料不差，那个自称是野孤星罗的老人应该是从离火涧之中出来的。而且，因为封印的破裂，以及其他某种原因，那离火涧之中有万千骷髅随他冲出离火涧，那些骷髅的实力不等，其中，不乏强悍的家伙，有一十五具骷髅战将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几乎每个人都被一具骷髅战将所牵引，而你口中的那个少年便是领着他的一行人迎上了一具骷髅战将。之所以可以说是枯罗星使杀了那个少年，是因为那些骷髅都是听从他的号令；而之所以又可以说不是他杀的，却是因为我觉得那些骷髅都还是有意识的存在，只不过一时之间被麻痹了去，而且在那等时刻，那个少年那般凶猛的攻势定是会让骷髅自身自主生出反抗的行为来，因此才会有那等不幸的结局。”
穆风永眉头微皱，“这么说来，是我那侄儿实力不济才被击杀的？”
霄风看了霄林一眼，然后点点头，“那骷髅战将的实力确实不弱，我与之相对抗，都险些被他重伤。”
穆风永默然不语。
霄林与霄风两人也不说话。
踩着小碎步轻轻走进屋中的侍女小心翼翼的想要将三人的茶水满上，生怕因为弄出其他的动静而惹得这三位大人物而有任何的不满。穆风永将侍女的动作看在眼里，一声不语，看着茶水愈来愈满，马上就要溢出杯外，而那侍女似乎还没有任何的察觉。他伸出手，将侍女的动作止住。
霄林挥了挥手，侍女胆战心惊的赶忙退出屋中，带上了门。
“所以，这就结束了？”摩挲着杯沿，穆风永声音平静的有些可怕。
霄风平静回答，“如果穆先生想要怪罪霄某没有在那等时刻救令侄一救，霄某不否认。并非霄某推卸责任，那等时刻，霄某自顾不暇，如果赶去就令侄，那么今天，可能穆先生面对的便不是霄某本人了。霄某以为，面对着活着的人总比面对着一具尸体要好上很多。”
“所以，你觉得我应该怎么面对我侄儿的尸体？”穆风永冷笑，“霄风，你不应该这样做。这样，真的很蠢。”
……
……
“我哥哥走之前说了什么？”床榻上，刚刚醒的姑娘发问，眼角还残留着淌过的泪水的痕迹。话音刚落，她便是轻咳起来，面容有些苍白。
房屋的一角传来一声低低的呜咽，似是在祭奠缅怀某个已经逝去的人，以它所能理解的独特的方式。庞大身躯几乎占去了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一，它努力的蜷缩着身子，想着办法不让那个安静盘坐着的男子因为怕打扰床榻上姑娘的休息而把自己赶出去。
似是听出了那一声低低呜咽声中的情感，床榻上的姑娘扭转着头看向那一角，“小狼，你是不是也见过我哥哥？”
沉默无音。
姑娘自嘲一笑，“我竟然忘了，即便你知道，你也不会说出来。你根本就不会讲话，我又何必问呢？”
“你身体太虚弱，情绪低落对你的恢复可是没有丝毫好处。”高寒扭过头，看着床上的离晴，有些无奈。离晴的病因他知晓几分，根本就不是寻常药物能够医治，否则也不至于如今这个可怜的姑娘一直躺在床榻之上。本来她就已经够伤心了，若是再说些什么触动她的情绪，那可就是伤上加伤了。
离晴撑着身体，“我不管，你今天必须告诉我！”
看着这个姑娘倔强的模样，高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盯着那张脸蛋看了许久，高寒在自己的心中默默盘算了起来，其实这姑娘还是蛮好看的。
“你要是还是这样状态，我就不告诉你！”高寒微微一笑。
离晴一听便有些急了，“我是不是只要好了你就会告诉我？”
高寒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拿药来！”
……
……
离晴不知道，她吃的是奉天钊配的药。高寒也不知道，他以为那些药是琴棋书画的那四位所给的。所以，他不知道，奉天钊在那一间僻静的屋中脸色苍白，额头之上硕大汗珠淌个不停。脑中一团团的东西涌出来，一些残存的记忆慢慢浮现在那个苍老了许多的老人眼前。
“我姓烽……”艰难的吐出这些许个字，然后房间的们被打开来。
两个身影，一大一小。
烽无迹面色一怔，然后无动于衷的坐在地上，看着那两个身影愈来愈近。
“老家伙，原来有时候你也挺傻的。”高寒平静道。
烽无迹撇撇嘴，“滚蛋，少在这说风凉话。”
下一刻，他怔住。
吃惊于高寒的动作。
一手搭上烽无迹的脉搏处，高寒体内最深处那团紫色分出细细一条来倏地便窜入了烽无迹的体内，顿时，恐怖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似是想要将那条外来的丝线给碾碎！那条紫线牵连着高寒的心神，被那来自于奉天钊体内的恐怖压力所压迫着，连带着高寒的心神，一时间承受了难以名状的压力！
“小子，你疯了！”奉天钊一声厉喝，却无法阻止高寒的继续作为，只得恨恨然看着高寒紧闭的双眸，同时，吃惊于这小子的诡异手法！
于逆流中前行，不进则退。那条紫色细线每前进一小步，都是要费去高寒莫大的心神。
高寒在找东西。
如果他没有看过《五行医书》，他一定不会知道奉天钊偷偷配的药是一种名叫做采重阳的药。这种药的药引是从自身提取出来的一开始植入身体之中的阴翳之力，那种阴翳之力经过修士身体的改善，会发生质的变化，然后形成与其根本相反的另外一种力量，重阳之力。而原本阴翳之力中的那一条阴丝则会在修士的体内存留，凭借自身的力量根本无法剔除，唯一的途径是要通过外部的力量摧毁。高寒一开始并不知晓，直到他看到那种药的异样，这才大致知晓其中缘故。
为了这个姑娘，奉天钊做的不是一般的多，而是十分的多。
甚至于尝试那种对于任何境界的修士都可算作是危险的事情。
所以，高寒没有理由不找到那残留在奉天钊体内的阴丝。
“你怎么会知道？”奉天钊慢慢道，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
高寒深吸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而且看起来正常些，反问道，“你为什么悄悄的就干了这么一件蠢事？”
“老夫乐意！”奉天钊仍是骄傲的扬了扬头。
“那我也乐意……”高寒几乎发不出声音来，撇撇嘴，闭上双眼。
茫茫一片的体内空间，高寒努力寻找着那隐晦至极的阴丝。他其实并不清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模样，完全是凭借着一种若隐若现的感觉在寻找摸索着前进的方向，四周涌来的压力从未减弱半分，以至于他前进的愈来愈艰难。唯一能够让他稍微有些慰藉的，是那一根紫色细丝。如同一根钢针，虽然受尽压迫，却始终都还能破除一切的阻碍坚挺着向前。
“也是多亏了有这个东西，不然处理起来，绝非易事……”
奉天钊看着那张认真的脸庞，无奈摇摇头，左手食指与大拇指紧紧扣住，而后剩余的三根手指狠狠的蜷曲点在了自己的掌心之中！
与此同时，高寒心神一刹那被牵动，而后他看准了一个方向，紫色细线飞速前往！
阴丝自隐秘穴位冲出，气势骇然。
紫色细丝同样不输分毫，颇有与其一争高下之势！
高寒盘坐而下，闲置的一只手捏印而出，周身寒气猛盛。
奉天钊同样深吸一口气，努力催动着体内的滚滚洪流将自己身体内部的重要部位牢牢护住。
出乎意料的事情悄然发生，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暴乱产生。紫色细丝与阴丝的交锋像是两名修为极高的修士的精神之战，全然见不到任何的拳脚交锋，却是一波又一波的精神浪涛滚滚蔓延而去。
高寒牵引于紫色细丝上的心神首当其冲，暴露在精神浪涛的一波波扫荡之下，动荡传递到他自身，几欲使其昏厥过去。迷糊之间，一声低啸传入耳中，顿时明晰了几分，识得眼下情况，高寒在疲惫之间仍是不肯放松半点，将那阴丝牢牢的牵引住，并且不断向那紫色细丝传递着自己的意愿——将那阴丝吞噬掉。他相信紫色细丝有那个能力，因为构成细丝的并非真正是丝线，而是活着的小生物。若非依仗着这一极为隐晦神秘的优势，高寒不会这么有些贸然的直接出手。
烽无迹脸色平淡依旧，不过依旧能够看出平淡之后的疲惫来。过了许久，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眼睛突然之间睁得很大，似是惊异非常。
而后，缓缓归于平静，他看着那额头滚滚落汗的少年，有惊叹，有无奈，也有一丝丝的欣慰。
“你也是个不要命的主……傻子。”
“你不也是……傻子。”低语渐起，高寒眼未睁，低沉着声音艰难道。
“为什么要把阴丝藏起来，不然还会费这么多事儿？”高寒继续道，眉头扬起。
奉天钊笑笑，“这不是给了你展示自己的机会，你不应该感谢我一下？”
“滚……”
笑骂声。
窗外，离晴悄然离去。
“两个傻子……”眼眶微红，她走到院落中的石凳上坐下。
温暖阳光，和煦微风。
空中，有朵朵白云飘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