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说五十而知天命,冯都五十一岁那年,终于不再是别人口中的老顽固,接受了一个残酷的现实——电视时代正随着他们这一代人的老去而远离人们的生活,这大概就是天命,他不得不重新学习,重新入局。
科技日新月异,时代不停更迭,没有什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冯都接受这个现实,但在心中,对电视机始终有抹不去的情怀,到底,电视机承载了他从青春年少至今的所有回忆,荟萃着一家人团聚的时光。挥手告别时,心中感慨又失意,蓦然回首,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啊。
冯都还清楚的记得,他生命里见到的第一台电视机,是1976年秋天,在肖战家里,而他们的四十年,就在这一刻拉开序幕。
本来,有台电视机是好事,但却给肖家惹来了不少麻烦。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物资紧俏,有台电视机是上了天的大事情,方圆几里地只有肖家一家有,每天都有不少人慕名而来看热闹,把肖家的院子堵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地上的果皮纸屑弄得家里像个垃圾场,打扫起来费劲得很。
肖战的母亲文彤原先的扬眉吐气被磨得消失殆尽,只觉得这一天天家里来人麻烦,心里老大不乐意,加上怀了老二容易受累,迎来送往的实在熬不下去,见人来看电视就偷偷把插销,假装停电来撵人。肖战的父亲肖从是个体面人,事后拉着文彤苦笑:“你拔了电源,多不好啊!街坊邻居怎么看咱们?昨天我从胡同口路过,革委会的四婶还装模作样的问我——”说着,肖从就学着四婶伪善的语调,“我家都还亮着灯,怎么就你家停电啦?!”肖从担心地道,“咱这样也瞒不过去吧?”
“瞒不过去有什么办法?他们也不知道识趣点儿,天天来别人家里看电视,也不嫌脸红!”文彤叹了口气,忧心忡忡的道,“自从大家知道咱家有电视,这院子就成俱乐部了。按说街坊邻居看也就看了,但每天散了场外面就跟垃圾堆差不多,果皮、瓜子、烟头、糖纸,那天我还捡了半个烂西瓜。我三十六了,好不容易怀上了,万一……”
肖从无奈地望着窗外:“天一擦黑大家就过来了,总不能把人家都轰走吧?真那样满胡同的街坊就全让咱们得罪了。”
“那咱也得想个办法啊!”文彤撑着酸胀的后腰,无奈地说,“每天我都要打扫一小时,以后月份后面了可怎么办?”
肖从叹口气,知道这在理,挠破了头在想法子。
正好肖战从外头回来,听见父母二人在为这事儿愁苦,兴冲冲的跑进去说:“爸妈,我有一个办法。”
“你半大点的孩子,能有什么办法?”文彤面露愠色的数落,“昨天你和冯都、黑子三个臭小子演《红色娘子军》,惹了一堆祸,我都还没有打板子呢,你这会儿又想出什么馊主意?”
昨天《红色娘子军》放到一半时,文彤偷偷拔掉插座。
肖从却连忙说:“男孩子调皮点是常事,你可别小题大做。”
“妈,昨天电影没放完,我和冯都黑子就想着自己演,谁知道黑子真的点火!”冯都兴致勃勃的说,“但这不也没什么事儿吗,一下子就扑灭了!”
文彤老大不乐意,数落道:“你武叔叔还说你们看电视看傻了,到时候真因为看电视闯了什么祸,咱们家还成教唆犯了!”武坚强是黑子的老爸,说话直接,还因为这把文彤好生得罪了一番。
“文彤,你别说气话,大家都是明理的人,这哪能啊!”肖从过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想让她消消气。但文彤越是被哄着越觉得委屈,一跺脚直说,“那我可不管,这电视是真放不得了!”
在一旁的肖战连忙说:“爸妈,我这不是来出主意了吗,你们又不听我的。”
这时,两口子才拿正眼瞅了瞅儿子,肖从打心眼里不相信小孩子能有什么好主意,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轻率地问:“你小子有啥主意,说来听听?”
肖战神神秘秘的凑过去,肖从和文彤不约而同的把我耳朵贴在一起,肖战就附在他们耳边说:“爸妈……”
两口子听完后皆喜出望外,肖从激动地说:“好儿子,你这办法好使。”
文彤也摸了摸肖战圆滚滚的后脑勺,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下了,夸赞道:“就说咱儿子聪明,不比冯都差。”
“我说肖战,这注意是不是冯都给你出的?”肖从回过神来,又多问了一句。冯都是整个胡同里最喜欢看书主意最多的孩子,肖从不由得怀疑起来。
肖战挺直脊背得意的说:“那怎么可能,是我自己想的。冯都哪里能想得出!”
“儿子聪明,你比爸强。”肖从欣慰的道。
傍晚时,黑子和冯都还因为演《红色娘子军》的事儿被关禁闭,黑子为了去肖战家看电视,忽悠冯都做垫脚,从柴房里翻窗户出去,正好撞上武坚强过来提审他,被揪着耳朵拖走了,留了冯都在柴房里。武坚强看见儿子逃出来,好一番数落,但一听他是要去肖家看电视,而今天晚上演《沙家浜》,顿时就热血沸腾,一边数落儿子着了电视瘾没出息,一边朝肖家去。黑子还给了老爸一个白眼:“你不和我一样没出息?恨不能钻电视机里去。”
武坚强揪着儿子到胡同口,和一帮人兴冲冲地去肖家看电视的邻里打了照面,这便一起走,边走边聊,不亦乐乎。刚刚到肖家的院子里,武坚强就大喊:“老肖!老肖!”
肖家人刚刚吃完饭,文彤看看墙上的挂钟,刚好七点,苦笑着摇了摇头。
肖从也看看墙上的挂钟,嘿嘿一笑:“比挂钟都准!”但他们脸上有藏不住的得意之色,被文彤提醒一下,又恢复了正常神色,一家人走出去,只见武坚强、黑子、以及几位邻居都站在院子中,眼巴巴的盯着他们,好像迫不及待的想看电视了,佩戴“革委会袖章”的四婶也在人群中昂着头注视着肖从。
武坚强手里托着半个西瓜,想着先前把文彤给得罪了,赔笑着说:“老肖,孩子没事吧?给你带来半个西瓜,给孩子去去火。”
肖从连忙大度地摆摆手:“本来就是小孩闹着玩,没事,西瓜您带回去,用不着。”
武坚强忙不迭地把手里的西瓜推到肖从手边上:“去去火,天热,嘿嘿。”
四婶眯着眼睛,阴不阴阳不阳的说:“老肖,你家这后院还真不错,僻静!”转而又突然堆起了一副笑脸,问道,“老肖,我听说今天播《沙家浜》啊?”
肖从苦着脸:“还没跟大家汇报呢,电视,坏了。”
武坚强等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后惊讶地开口:“坏啦?”
四婶不相信地问:“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想起断电的事,她心中更加疑惑了。
肖从心里发虚,但还是强打着精神瞒天过海,避重就轻:“电器这东西谁说得准啊,不信你们进来看看。”说着就让到一边,把屋子大门露出来。
文彤也在一旁帮腔:“是真坏了,你们说这玩意儿咋这么不禁用呢!”
武坚强第一个走进去,搓着手反问:“真坏啦?我懂电工,我帮你看看?”
肖从顿了顿,见众人只拿眼珠子瞧着他,连忙点点头:“也行!你给瞧瞧,能修好就最好不过的了!”
其余的人也呼呼啦啦地到肖从家里,一排人将电视机围得密密实实,文彤站在一旁,眉头紧锁地盯着众人,肖战则笑了笑,拍了拍文彤的胳膊。
武坚强把电视机抱到桌面上,打开后屏幕上都是雪花,电视里还发出嘶嘶的声响,他捣鼓一阵子没起色,捏着下巴绕着电视机前面琢磨着。
“坚强,有眉目了没?”四婶等得不耐烦,又问,“这沙家浜都要开演了吧?”
“四婶,你别着急啊,我这不想办法呢么?!”武坚强一副深深思索的模样。
“等你修好,沙家浜都演完了!”说着,四婶上前在电视机上重重拍了拍,“这怎么回事啊?”
自家的电视机被这么猛拍,文彤和肖战心疼不已,不约而同地朝四婶投向厌恶的目光,肖从只是苦笑道:“不清楚啊,今天一打开就这样!”
武坚强使劲在脖子上揉着:“这电视机是高级货,我懂的都没处使啊!”
四婶一听他没辙,就继续拍打着电视机。肖从这会儿也心疼了,忍不住开口:“四婶,是真的坏了,拍它也没用啊。”
武坚强甩着手:“苏联的玩意就是不成,要不骂他们苏修呢!关键时刻掉链子,老得修。”
肖从和文彤等闻此言,紧张的瞄了眼四婶。四婶似乎没听见,仍然在拨弄着电视机。肖从压低声音在武坚强耳边轻声道 :“武大哥,咱别苏修长苏修短的好不好。”肖从又指了指四婶的背影:“嚷嚷出去那还了得?”
武坚强瞄了眼四婶的背影,在额头上拍了一巴掌:“完了完了完了,日本的船,满完(丸)!就剩雪花了。”然后就垂头丧气地往外走,众街坊失望地哎呦了一声,也陆陆续续往外走。肖从跟着走出来,宽慰他们说:“过些日子我找人修修,看看能不能修好,大家先歇几天!”
武坚强到院子时见黑子还不死心的在房间里站着,一把抓住黑子的肩膀往后一转:“走吧,电视都坏了!没的看了。”
等人都差不多三区后,肖从回头看看客厅门口的文彤,两人相视一笑,文彤身后的肖战得意地昂起了脑袋。
还在客厅里的四婶扭头看了眼门外,冷哼一声,又扭头看着电视机上苏联文字的商标,眼珠一转不知在琢磨着什么,“电视坏了?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