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我瞒了一辈子,不仅仅是为了黎家的脸面。
我们这样的人家,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任何一点事情都会被放大镜放大一百倍,然后摊开放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被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老爷子浑浊的眼眸看着床幔,眼神却好像已经飘去了很遥远的地方。
“我瞒着这件事,除了保全黎家的脸面,更是为了保护你。
现在我把这个决定权交给你,你自己决定,要不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老爷子将视线放回到了黎耀灵的脸上,父子俩之间很少有过什么长篇大论的谈话,很少有过的几次都是一方面的教导,另外一方面的听教。
这还是唯一一次两人之间称得上彼此平等的对话。
选择权被抛回给了黎耀灵,这就相当于在他本来就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又扔了一块儿铁。
人在面对着巨大的未知的时候,其实更倾向于被动选择。
害怕和恐惧是人一出生就具有的情绪,且一直操纵相伴人的一生。
即便是黎耀灵这样的人,叱咤商场,手段狠辣,在刀尖儿上滚过来的人也一样。
是人就都是一样的,是人就有自己恐惧害怕的东西。
黎耀灵低着头,他一米八八的个子此刻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眸,看起来却像个小孩子一样,手心不安的杵在膝盖上,浑身不停的冒汗,从脚底开始窜上来一股躁动不安的气息,一直蔓延到全身。
“我等你决定。”老爷子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缓缓的出声安慰道。
黎耀灵脑子里开始像放电影一般一幕幕的闪过那些让他能够增添一些安全感的画面。
黎耀灵紧紧闭着眼睛,看着那每一幕都和夏知了有关的画面,心头渐渐蔓延起来一股暖流……“别怕,无论如何我都在。”
这是夏知了曾经对他说的话。
那个时候黎耀灵和她偶然说起自己记忆不全的这件事,还开玩笑的问她:“我的大心理学家,你能不能帮我找一找我的记忆啊!”
夏知了笑嘻嘻的搂着他吧唧亲了一口,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我是心理医生,可不是催眠师,但是啊,,不管你是记忆残缺还是健全都没关系,别怕,无论如何我都在。”
黎耀灵满眼都是夏知了那个时候灿若春阳一般的笑脸,还有她搂着自己时候那股完全的心安。
“我想知道真相。”黎耀灵手心狠狠的收紧,然后又放松开,接着他全身心都放松下来,看着老爷子,缓缓的开口。
“好,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尊重你。”老爷子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把仆人叫了进来。
“把景先生请过来,告诉他,让他把该带的东西都带过来。”老爷子穿上外套,然后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走出了卧间,坐到了正屋的椅子上。
黎耀灵跟着出去,坐在了老爷子旁边。
景山自然知道要拿什么,他这几天被困在这里,为的也就是因为这件事。
景山被黎耀灵关在这屋子里好几天,别说他这心里还装着事儿,就算是正常人被这样关起来也是要颓掉的。
多日不见阳光,景山的脸色泛着一种带着几分铁青的苍白,身形也不似一开始那样的挺拔,微微佝偻着身子,鬓边甚至冒出来几根先前都还没有的白发。
他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牛皮纸袋,手指捏得紧紧的,关节有些泛白,眼神在黎耀灵和老爷子之间来来回回的,好似在观察两人。
老爷子手指摩挲着拐杖上的虎头,抬抬手将屋子里多余的人都清理了出去。
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窗外一枝梅花斜斜的从窗前横过来,在屋子里投影下一条黑色的长形阴影,随着树枝摇摇晃晃,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摇晃晃。
“景山,把东西给我。”老爷子率先发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老爷子,我……”
“我已经决定告诉耀灵了,他总要知道,现在你把东西给我,你就收拾东西回去吧。
你在瑞士的生意也不好得放太久,至于两个孩子的婚事,你现在也应该明白了,执意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耀灵已经独自掌控整个黎氏集团好几年了,他的能力如何想比你也有所耳闻。
他本是我儿子,他如今又能在这样的位置上独当一面,是个什么样的脾气个性你也大概能估计出来。
如今我已经决定把当年的这件事告诉他,你之前能给我的威胁现在已经全然做不了数了。
没有了我的几分施压,说得不好听一点,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老爷子一番话说得一点余地都不留,彻底将景山所有的路都赌死了。
景山看了看老爷子,又看看看黎耀灵,最终没再说话,沉沉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将手上的文件袋放在了老爷子和黎耀灵中间那张小小的方几上,转身出去了。
“所有的真相都在里面,只要看见你就能想起来。”老爷子看着黎耀灵,屋子里的灯光不算很亮,老爷子背对着灯,有一半的脸都隐藏在阴影里。
“你现在想不起来这些事情,是因为在那件事发生以后,为了最大限度的减少这件事情给你带来的伤害,我请了当时世界上最权威的催眠师对你进行了心理干预。
在你正常的记忆和那件事之间建立起来一道屏障,让你误以为自己不记得。
景山是当年那件事情的知情人之一,因为他拍了很多的照片和视频,他担心我会对他下狠手,便主动来跟我说,他将照片和视频放在了另外的人的手上,若是我让他平安离开他便答应我销毁,若是我对他下手,那么那个人就会公开这一切。
所以我没有其他办法,便只能给了他一笔钱让他远远的离开。
我当初做了两手准备,一手就是他真的乖乖销毁了证据,另外一手就是他私藏了一份。
这一次考虑到和他联姻也有这个原因,若是我们真的成了一家人,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就能将他的威胁降到最小。
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也是我始料不及的,不过现在看来倒也是好事儿。
或许告诉你,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老爷子缓缓的讲当年的事情说了出来:“具体的事情我不想当着你的面说出口,照片和视频会很残忍,可是我年纪大了,我真的说不出口。
你自己去看吧,什么时候看?在哪里看?最终看不看……这些问题都随便你。”
“如果我看完了还是想不起来呢?”黎耀灵眼睛只是淡淡的瞟了一眼那个牛皮纸的文件袋,他不敢看,真的不敢,他从来没有那样怕过一个东西。
“你会想起来的,你会把所有的东西都想起来。”老爷子看着他,眯了眯眼睛,然后起身往卧房走去:“我要休息了。”
黎耀灵猛的闭了一下眼睛,然后一把拿起桌上那个牛皮纸文件袋,他的动作很快很迅速,好像在害怕自己迟疑,害怕自己不敢一样。
黎耀灵从出老宅开始,一直到上车,开车一路回到屋子里,都一直憋着一股气。
明明他在空气充足的空间里,却像和自己赌气一样,狠狠的憋着一口气,一直回到屋子里。
他去厨房接了一杯凉水狠狠的灌下去,他原本以为他会恢复清醒和理智,可是这杯冰凉的水却一点用都没有。
黎耀灵浑身都烦躁根本无法抑制,他哐的一下将杯子狠狠的摔碎在地上,然后打开冰箱,从模具里拿出了两块冰放进嘴巴里,红着眼眶嚼碎咽下去。
冰凉的触感从咽喉开始一路往下,直至胃里,带来一股透底的寒意蔓延直全身。
这样近乎自虐的感受好像终于让黎耀灵好过了那么一点点,他闭上眼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然后脱下自己的外套,扯掉领带,脚步有些踉跄的走出去,跌坐在沙发边的地板上。
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就在桌子上,就在黎耀灵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和那个牛皮纸带之间不过只有十几厘米距离,可是他却怎么也没有勇气伸手去拿。
未知意味着全然的空白,有可能是好的,也有可能是坏的。
要打开尘封了那么多年的记忆,这个记忆是可怕的,是恐惧的,是父亲都不愿直言的……黎耀灵如果真的打开了这个牛皮纸带,那么他将要去面对这一切。
要独自去面对他还不知道自己能否有能力去面对的这一切。
这个袋子就像潘多拉魔盒,打开它,带来的将会是命运的巨变。
黎耀灵将手杵在地上,他在想,他是要现在打开看,还是等找到夏知了的时候让她把你自己看。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黎耀灵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原来他已经对夏知了依赖到了这种程度!
当他面对困难和恐惧,面对他的懦弱和胆怯,面对一切外人完全无法察觉到的另外的脆弱的一面时,他都会想到夏知了。
想要她陪自己面对,想要她牵着自己的手,甚至想要拥抱着她,好像这样他就能不害怕了一般。
黎耀灵呼吸的时候手随着身体的动作不小心往后挪了一点,一丝硬硬的,凉凉的触感从他小指边缘传来。
他睁开眼睛往后摸了摸,摸到了一枚硬币。
他将那枚硬币拿出来放在手心里。
硬币反射着屋顶射下来的光,一闪一闪的犹如阳光下的海面,他轻轻颤动着手心,眼睛追随着光点而去,嘴角不自觉的轻轻勾起。
他还记得这枚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