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日)栉木理宇2018-11-27 14:0929,719

  1

  留美子听着秋蝉的鸣叫,缓缓、缓缓地扇着右手的团扇。 不过,并非为了自己。 而是为了身边的男孩。他肚子上搭着毛巾,躺在榻榻米上

  睡得正香。

  这是朋巳的习惯。每天吃完午饭,刷好牙,饭后休息一会 儿,三点到四点是午睡时间。

  而她总是满眼慈爱,为他稚嫩洁白的脸颊扇着风,好让他 不被热醒,能美美地睡上一觉。

  男孩的额头和鼻尖,挂着细小的汗珠。留美子拿起叠好的 纱手帕,用边缘轻轻为他吸去了薄汗。

  光是看着他安静的睡脸,留美子就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老实说,朋巳的母亲,也就是山口叶月出现时,留美子很

  害怕。一想到朋巳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家,要离她而去了,她 就险些陷入混乱。

  不过,当琴美抚着叶月后背把她引进家门,她却惴惴不安 地道起歉来。

  “对不起。我知道这很厚脸皮,可我和朋巳已经没法回 家。我们没别的地方可去——”

  第一眼看到叶月时,留美子吓了一跳。

  不过听过缘由之后,留美子也就对她的异样打扮表示了 理解。

  叶月流着泪一一道来:她全身都是殴打留下的瘀青,不化 上浓妆根本没法见人。之所以在家也不卸妆,是不想看到自己 凄惨的模样。像样的衣服鞋子都被没收,好防止她逃走。她没 有足够的钱,还被迫和孩子分开,长期处在监禁状态。

  “恕我失礼,你的父母呢?” “母亲好多年前就天人永隔。父亲和年轻女人再婚,现在

  跟妻儿住在家里。” “而且,父亲非常反对我和那个人结婚,当时我几乎算是

  私奔。”叶月说着垂下头。 “本来我就跟后妈处不好,已经让父亲不快。所以,对我

  而言,相当于已经没有娘家了。” 叶月抽了抽鼻子。

  “现在想来,父亲才是对的。是我太笨。那是我第一次和 人交往,被迷晕了眼。他只是一开始对我好,结了婚立刻就不 去工作,什么股票什么投机买卖,成天做白日梦,把家里的钱 赔了精光。”

  “唉。”留美子随声附和。

  她也只能一声叹息。没想到,还真有这种肥皂剧一样的 遭遇。

  不过,看这女人举止言行算得上得体,出身估计不差。虽 然因为化妆的关系,看不出年龄。不过既然把脸遮得严严实 实,应该不年轻。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小姐,过了年纪

  还没结婚,结果被无赖骗了,只能任其摆布。 生下孩子之后,更是失去自由,稀里糊涂就接受了奴隶生

  活。肯定是这样。 “那个人,喝了酒就会打我。”

  “真可怜。”留美子边点头,边瞥了眼身后的拉门。 大人们的谈话,还是别让小孩子听到为好。之前她让琴美

  把朋巳带去了客房。

  ——该不会,那孩子也受过这种罪吧。 叶月似乎留意到留美子眼底的情绪,摇了摇头。 “请别担心,朋巳没挨打。应该说,是我没让他挨打。就

  算我再弱,他这个孩子,还是能保护的。” “唉,这样啊。也对。”留美子松了口气。 叶月咬了咬嘴唇,接着说道:“可是说实话,那时候,他真

  想对朋巳动手。所以我扑过去拦住他,对朋巳大喊‘快逃’。所 以朋巳才拉开窗户逃走了——”

  “哎呀,难怪。”留美子点点头,这下就能说通了。 那天一大早,朋巳之所以鞋也没穿到处徘徊,原来是这样。

  难怪他饥肠辘辘,连厕所也没上。原来父亲就在一旁发酒疯。 之后叶月一点点讲述着自己的遭遇。 现在她能投奔的,就只有一个年纪相差不少的弟弟。可如

  今不景气,弟弟也没有好工作,没法依靠。她不想领低保,希 望尽量自食其力。虽然不愿再和朋巳分开,可她又担心没法让 这孩子吃饱饭。

  “那你可以先暂住在我家,边去职业介绍所找工作。” 留美子说得爽快。 “等你找到工作领了工资,再还我们生活费就行。像你这

  种遭遇,还有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赶你们走呢?” 这句话一半真,一半假。 说实话,她完全不关心叶月如何。她不想放手的,是朋巳。 事到如今,她已无法想象没有那个孩子的生活。一度以为

  已经失去的东西,突然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正因为已经知道绝望的滋味,才加重了再次失去的恐惧。

  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真的可以吗?”叶月抬着眼反问道。 “当然。”留美子点点头。

  叶月眼中浮现出喜色。虽然她脸上化着浓妆,难以看出 表情。不过她扬起嘴角,露出了雪白的牙齿。姑且算是笑脸 无疑。

  “感激不尽,真的感激不尽。” 叶月的头磕在榻榻米上,不停道谢。 “在这里留宿期间,就让我来做家务杂活,以示感谢吧。

  我很擅长打理家务。” 她坚决地说道。

  五周过去了。 等回过神来,叶月已经完全融入了皆川家。

  只要看惯了,奇怪的化妆和穿着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就像之前承诺的那样,包揽了家务。清洗堆积的盘子,

  勤转洗衣机,把四角开始发霉的厨房浴室打扫得闪闪发亮。 留美子不喜欢熨衣服和清洗灶台,叶月却做得毫无怨言。

  水槽被她擦得干干净净,冰箱也从头到尾除了霜。她甚至自告 奋勇,每天给女儿们做起了便当。

  更重要的是,在照顾朋巳的问题上,她表示“您抚养了好几 个孩子,是大前辈,我怎么比得上”,几乎全交给了留美子。

  这真是求之不得。等回过神来,一切都成了留美子心目中 最为理想的模样,完全无可挑剔。

  不过,唯有厨艺,叶月和留美子是半斤八两。 无论是煮是蒸,或者稍微复杂一些的日式菜,她既不擅长

  做,也不太喜欢吃。 不过反正朋巳只喜欢牛肉饼、咖喱、蛋包饭、可乐饼、炖

  菜和奶汁烤菜而已,这几种轮着来就行。

  丈夫还是不回家吃饭,女儿们想吃什么会自己用零花钱 买。就算饭桌上只有牛肉饼或者咖喱,也没什么大问题。

  ——这种日子,能永远延续下去就好了。

  不知何时,留美子开始这样祈祷。 她微笑着,忍住了哈欠。 时值八月,就算一动不动,周身的毛孔也会渗出汗珠。一

  两滴汗珠从头皮滑落,顺着脸颊,给嘴唇留下了潮湿的味道。 然而,她的意识却逐渐被一种不该有的睡意笼罩。

  大概是因为昨天也熬了夜吧,眼皮很沉。最近,她的睡眠 时间一下子变短了。

  每当打着团扇的手快要停止,她都会忽然惊醒。 朋巳不喜欢空调,留美子本人也主张让小孩子尽量感受自

  然的气温。像这样给他扇风,一点也不辛苦。

  ——可是,好困。 就像哗哗注入的水,睡魔逐渐浸入身体。眼睛睁不开。她

  对自己说,一下就好,稍微打个盹就好,随之合上了眼。 “好热。”

  响起了朋巳的声音。 “别停啊。” 留美子一下子睁开了眼。

  朋巳正一脸不满地抬头看着她,留美子连忙重新握起团 扇。看来她迷迷糊糊睡着了好几秒,这让她羞红了脸。

  “对不起,我太困了。”留美子嘟囔解释着,继续给男孩 扇起扇子。

  朋巳躺回了荞麦枕头。 他垂着长长的睫毛。留美子又拿起纱手帕,轻轻为他拭去

  额头的盗汗。

  说起来,昨晚我是几点睡的。不对,不该说“昨晚”,她 进被窝时,天都快亮了。

  之所以接连熬夜,是因为有了好听众。 不是别人,正是山口叶月。

  叶月格外擅长倾听。她的声音甜美又温柔。 “然后怎么样了?”

  “哇,好厉害。” “我明白,肯定很难受吧。” 听她这样附和,让人真想什么都一吐为快。

  她的称赞、同情、共鸣,实在太舒心。留美子这辈子还从 没像这样,对他人袒露自己的内心。

  叶月绝不唱反调,任何话题都会真诚地倾听,无论聊多久 都毫不厌烦地竖着耳朵。

  留美子从不知道,倾诉是如此快乐的体验。越说心里就越 轻松,和她也更为亲密。

  记得今早,她是听着早报放进信箱的声音入睡的。前天估 计是五点过后吧,大前天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时间。

  她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丈夫的事,智未的事,还有女儿们 的事。

  “嗯,我理解。” 叶月听了一一点头。

  “丈夫的事,你别自责。没有什么人是圣人,不可能总是 好脸色。”

  “是啊。失去爱子的痛苦,不是简单就能消失的。什么不 要一直掉眼泪,什么你一味伤心那孩子也无法瞑目——这些话, 事不关己的人才说得出口。外人怎么说,你别去在意。”

  “说要平等地爱每个孩子,这只是漂亮话,总会有脾气合

  不来的小孩。在我看来,做母亲的也并不是完人,自然会有喜 欢和不喜欢的孩子。”

  她的声音为何会如此悦耳?如天鹅绒般柔滑甜美,而且总 能说出我想听到的话。

  “当母亲的就是吃亏。做家务带孩子,却得不到任何夸 奖。做得好是应该,做不好会被看不起。而且,如果不出去工 作挣钱,还会被说是寄生虫。真是过分。”

  “母亲这一行,留美子一干就是二十年呢,真的非常了不 起,很让人尊敬。这一点上我还差得远,有太多东西要学。”

  留美子就想听这些话,所以讲得更为起劲。包括深藏在心 底、无法对任何人启齿的话,统统对她一吐为快。

  我讨厌丈夫,对他已经没有丝毫感情,小儿子智未是我们 唯一的纽带。现在那孩子不在了,我已经没力气去和丈夫好好 过日子。

  只有智未可爱,我只爱智未。 琴美长得像丈夫,我看到她就不舒服。亚由美是婆婆心爱

  的玩物,从来不是我的。美海就不说了,提都不想提。我说什 么也没法对那孩子好。现在只盼着她赶紧毕业升学,尽早从这 个家里消失。

  留美子缓缓打着团扇,回味着昨晚自己的台词。是啊,我 说过这种话,还有那种话。

  简直就像《长着驴耳朵的国王》的童话。 挖个洞,把憋不住的话一股脑地倒进去。叶月就仿佛那漆

  黑的深洞,把留美子的话全数接下来,吸收殆尽。 反正她不会向任何人泄密,也没有泄密的对象。

  ——因为那个人,没有任何地方可去。

  留美子独自扬起嘴角。 她只能在这个家里,依赖着我过日子。 留美子知道,叶月只去了几天职业介绍所。想想也知道,她

  那副尊容,还打着蕾丝阳伞,贵族似地悠悠踱步,怎么可能会有 公司雇这种女人?窗口的职员见了她,肯定也很头痛吧。

  ——所以,她和朋巳,只能在这里住下。

  她们别无选择。母子二人没有收入也没有容身之处,只能 留在这个家里,留在我身边,永远。

  当她这样暗自窃喜时,男孩微微睁开了眼。 “有狗……在叫。”

  他半梦半醒地嘟囔道。 “哪里有狗吗,妈妈?” 最近,朋巳开始用“妈妈”称呼留美子。

  他还是管叶月叫“母亲”。因为“阿姨”听起来不如“母 亲”,所以他改口成了“妈妈”,让留美子欣喜不已。

  留美子竖起耳朵。 经他一说,确实能听到犬吠声。刚才满耳都是蝉鸣,她完

  全没注意到狗叫。 她小心地盯着朋巳没睡醒的脸。

  “有好几家邻居都养狗呢。小朋喜欢狗狗吗?”

  “不知道。” “这样啊。要是身边有狗狗,说不定就会喜欢上呢。妈妈

  给朋巳买只大狗,好不好?” 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朋巳一脸认真。 “不行。”

  男孩摇头。 “母亲讨厌狗。非常,非常讨厌。所以,不行。” “哎呀。”留美子瞪大了眼。

  朋巳歪起嘴角。 “她说‘都是些不好的回忆’,而且‘再也不想记起来’。” “哎呀呀,真可怜。”

  留美子故意夸张地抬手抚着脸。 “她肯定被狗咬伤过吧。小朋要乖乖的,别被咬痛痛哦。” 这次她捧起了朋巳的脸蛋。 男孩点点头。留美子微笑着,心想原来叶月有这种弱点,

  倒是有些可爱。她完全忘了刚才在心里对叶月的侮蔑。 想来,这二十年里,从没有人好好听留美子说话。 因为结婚和生子,她和学生时代的朋友逐渐疏远,姑子里

  也没有能说话的对象。 加上小姑们捣乱,她完全放弃了和亲戚间的往来。同事全

  是大嘴巴,除了闲话和天气,她都不愿多聊。想跟丈夫说说 话,他却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仔细想想,我一直是孤独的。

  有了叶月这个聊天对象,她才首次意识到,二十年里,没 有任何人听我说话,没有任何人对我感兴趣。我拼命工作,埋 头抚养孩子,结果却始终孤独。

  ——可是现在,我有叶月。

  有个姐姐,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她忽然想到。

  她当然不希望姐妹打扮成这副模样,不过那种可靠和包 容,完全符合姐姐的形象。

  “小朋,差不多该起来了。这么热,你肯定口渴了吧?” “可尔必思和橙汁,你要喝哪个?”留美子露出了无比

  灿烂的笑脸。

  2

  “我回来了。”亚由美说着掀起了串珠门帘。 “欸,回来了啊。”叶月回过头,双掌向上伸出戴着长手

  套的手。

  亚由美把一个小包放到了她的手上。这是叶月今早让她带 去的便当,漂亮的大手帕包着双层的小便当盒。

  便当里有章鱼烧、小番茄、黄油炒时蔬、炸鱼。白饭上是 粉色的三文鱼片,还有淡褐色的鸡肉松,颜色漂亮鲜艳。

  “全是冷冻食品。”

  日本的一种乳酸菌饮料。

  “对不起,我偷懒了。” 叶月总是这样道歉,其实亚由美并不介意,她甚至更喜欢

  速冻食品的漂亮外观。

  母亲做的便当,完全没有美感可言。像是水煮菜啦凉菜 啦,只是把昨晚的剩菜胡乱装到一起,让她很不好意思在班上 打开。

  因为残留的汤汁,她的书包里总是一股臭味。紧挨着白饭 就是橘子罐头,让人看了就倒胃口。饭里浸着橘子的糖浆,试 问谁会有胃口?

  自从换了叶月来做便当,午饭时间,亚由美终于能在班上 大大方方地打开便当盒了。

  虽然全是蒸煮食品,但起码很中看,外观和味道也始终如 一,最重要的是让人安心。

  她已经不想在班上“格格不入”或者“招人注目”。升上 初二,亚由美终于接受了自己是异类——应该说是讨厌鬼——的 事实。

  皆川亚由美没有一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她在奶奶一味地溺爱中长大,在学校里也任性妄为,结果

  小学初中都被孤立。 亚由美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长相也算得上标致,给人的

  第一印象绝不算坏。每次重新分班,最开始几天她甚至很有 人气。

  可是等某一天回过神,亚由美的周围已经一个人也不剩。

  年年如此,就好像是固定模式。

  ——我无所谓。 学校里确实没有我的立足之地,谁都不跟我说话,也不跟

  我一起吃便当。

  ——不过现在,家里有叶月阿姨。 叶月打开亚由美递过来的便当盒,开心地笑了。 “哎呀,全吃光了啊。太好了。明天也吃米饭吗?还是换

  三明治?”

  三明治也并不是叶月自己做,而是从附近的面包店买现成 的,她再摆摆样式而已。

  只是添上欧芹和小番茄,插上卡通角色的叉子,看起来 像模像样。这样很好。不如说,对亚由美而言,美观才最为 重要。

  “嗯,哪样都行。” 亚由美说完,又像讨好似地补上一句。 “叶月阿姨的便当,随便什么都好吃。” 去了养老院的奶奶要是见到她这样,说不定会瞠目结舌。

  不如说,亚由美自己都感到无比意外。不过她并不介意。

  山口叶月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 存在。

  亚由美第一眼见到她时,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怎么能让这种人进家门?亚由美心里哑然,不禁担心起母

  亲和琴美姐真的疯了。

  ——这岂不跟里美老师是同一种人? 里美老师是亚由美小学二年级的音乐老师。 “里美”到底是姓还是名,她已经想不起来。 她只模糊地记得,周围的人都叫她“里美老师,里美老师”。 里美老师是位三十出头的女性。放完暑假,她突然穿着婚

  纱般的长裙回到学校,吓坏了学生。隔周,她把头发染成了金 黄色来上课。

  她把课程抛到一边,夸夸其谈起来。 “你们知道现在最红的偶像XX吧,那人是我的好朋友,前

  不久我还借钱给她呢。” “大家知道富翁排行榜吗?老师下周六就要和那上面的有

  钱人结婚了。其实我并不想嫁,是对方跪下来求我,才勉强 答应的。”

  一番口若悬河之后,末了她又叫唤起来:“昨天,我和 XX演员做了一整晚爱。”听到一个成年人毫不避讳地说着“ 做爱”,包括亚由美在内的学生都大为震惊,甚至有女生都 吓哭了。

  里美老师遭到家长投诉,立刻被停课,同时还受到了处 分,在家反省。

  即便如此,她在消停一阵之后,又在邻里惹出乱子,甚至 惊动了警察。之后,就再没人见过她。

  ——现在,那个“里美老师”再次出现了。

  在亚由美看来,叶月完全就是“里美老师”的翻版。

  一段时间里,亚由美比任何人都戒备她。 不过和怪异的外貌不同,叶月其实非常正常,甚至称得上

  端庄高雅。

  母亲一门心思只顾朋巳,叶月开始代替她操持家务。肮脏 的家变得一尘不染,母亲也不再动不动就歇斯底里。

  暑假结束时,连亚由美也不得不认可叶月的存在。 父亲很少回家,其间只回来过一两次。 不出所料,叶月的装扮让他大惊失色。不过眼看家里明显

  的改善,母亲的精神状态也非常稳定,他似乎做出了叶月并非 怪人的判断。

  临走时,他甚至给了叶月名片。 叶月一如既往,万分优雅地接了下来。

  ——叶月阿姨的妆容确实奇怪,不过每个动作都好优雅。

  有了这层认识,亚由美开始下意识地模仿她的动作。叶月 也一眼就看了出来。

  “哎呀,亚由美,别取笑我啊。”她笑得很是开心。

  ——没错,最为美妙的,是叶月阿姨的声音。 真不知该怎么形容。虽然有十二分的甜蜜,却并不腻人。

  并不会口齿不清,却又不该说清晰透明。既不是娇滴滴,也并 非性感。哪个都不是,却又微妙地包含了所有,是一种难以言 喻的声音。

  那种声音十分特别,让人恨不得想一直听下去,想被这声 音召唤。

  叶月一反给人的第一印象,靠彰显自身的存在感博取了亚 由美的信任。

  人在消除警戒和疑心的瞬间,最容易受骗——年仅十四岁的

  亚由美,又怎会知道这种伎俩? 回过神来,叶月已经完全担当起亚由美母亲的角色。 不同于亲生母亲的啰唆,叶月正好相反。 “作业做完了吗?”“什么时候考试?”“不准顶嘴,有

  话直说,别磨磨蹭蹭。”“奶奶已经不在了,别以为还能跟从 前一样。”叶月从没说过这些刺耳的话。

  她非常体贴。温和又有耐心,不会中途打断亚由美的话, 总是听到最后。

  不过,她也有尖刻的一面。 比如吵架时。

  亚由美有好多次不小心惹怒叶月。原因已经记不清了,等 反应过来就已经得罪了她。

  叶月从发怒的那一刻开始,会冷淡到绝情。变化之突然, 之剧烈,就好像正反人格整个对调。

  亚由美慌了手脚。 叶月平时那样温柔,首次展露的这一面让亚由美吃惊又困

  惑。能把她气成这样,肯定是自己不对。这是她唯一的想法。 不过即便这样想,亚由美也并没立刻道歉。 在奶奶的娇生惯养下,亚由美从来就是以自我为中心,她

  的字典里没有“道歉”这两个字。

  她没法让自己屈服或者让步,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在家里,亚由美要是惹起争执,从来都是对方让步哄她开

  心。然而,叶月不会这样。 她会毫不在意地无视亚由美。

  如果亚由美想靠近,叶月会用严厉的目光和言语制止住 她。结果亚由美也闹起脾气来,冷战进入到第四天。

  “你连个朋友都没有,还逞强。” 像这样被正面嘲笑,亚由美到底忍不住了。她满脸通红地

  反驳起来:“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我当然有朋友!” “哎唷,是吗?”叶月嗤之以鼻。 “那为什么自从我来到这个家,一次也没听见你的手机响

  过,连条短信都没收到过,这是为什么?倒是美海的手机响个 不停呢。同样是姐妹,差别却这样大啊。不过并不是因为美海 特别受欢迎,普通人都这样。每天能收到朋友的短信,放学后

  有人相邀玩耍。这是理所当然的,再普通不过。你其实也明白 吧。只是相比起来,你就太——”

  “别说了!”亚由美忍无可忍地打断她。 她攥紧拳头颤抖着,鼻头直发酸,视野也一点点模糊起来。 叶月闭上了嘴。她冷然一瞥,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亚由美。 两天后,亚由美对她低了头。 这两天里,亚由美太过深刻地重新领教了自身的孤独。 无论是学校还是家里,没有任何人认可她。没有人跟她说

  话,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 如果始终孤独,还不算什么。

  可是亚由美已经体会过被叶月接纳的愉悦。一旦尝过那种 甜美,独自一人就太过苦涩。

  烦恼到最后,亚由美选择向她低头。 叶月爽快地接受了她的道歉:“行了,我也不够成熟。” 说完,她比吵架之前更为温柔。 尤其之后几天,叶月对亚由美格外亲密溺爱。又是帮她剪

  手指甲和脚趾甲,又是给她梳头,甚至跪着为她穿袜子。虽然 过于周到的服务让她有些坐立不安,亚由美心里却格外舒服。

  不知不觉中,亚由美已经完全不在乎叶月的异样外貌,甚 至开始萌生出些许向往。

  之后,两人的关系对调了。

  无论叶月表面上的态度有多谦恭,都俨然居于亚由美之 上。亚由美让叶月做便当,日常生活全让她照顾,却总是处于 她的下位。

  现在亚由美最怕的,就是得罪叶月。 也不知叶月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她常在对话中穿插进两个

  姐姐的话题。

  像是琴美有多优秀,美海有多受欢迎。她总是这样,像砂 纸一样削磨着亚由美的神经。

  当然,如果她心情好,会添上一句:“不过我更喜欢亚 由美。”

  她会说,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们三姊妹里面,我和亚由美 会处得最好。没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选择的是你。在我 看来,你是最棒的。

  不过她若心情不好,尖刻程度简直笔墨言词难以形容。 一旦惹她不快,她会一反常态。这时就必须换亚由美跪在

  叶月脚边,乞求她的怜爱。 “我才更有用。” 亚由美拼命叫道。

  “我比姐姐她们更为叶月阿姨着想,我会派上用场。所以 求你了,不要讨厌我。”

  同样模式的争执,重复了无数次。 亚由美成了每次都屈服认错的那一个。只要她道歉,叶月

  就一扫之前的冷淡,立刻变回温柔的态度。 反反复复中,叶月吵架时的态度越来越差,不过,接受道

  歉之后的溺爱也变本加厉。 当然,亚由美并不知道,精神暴力或者家庭暴力中有“蜜

  月期”的说法。就算知道,恐怕她也束手无策。亚由美年幼无 知,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被玩弄于股掌中。

  她开始有种想法。

  ——只有叶月阿姨会理睬我这种人。这世上,只有叶月阿姨 会不厌其烦地听我说话。

  母亲只顾朋巳,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父亲成天工作,很 少回家。琴美姐和我关系本来就不好,美海姐更是体会不到我

  的心情。

  ——可是,叶月阿姨不一样。 她站在我这边。

  她会看着我,听我说话,从正面接纳我的存在。 亚由美这样坚信。

  微不足道的自信和自我逐渐瓦解,对叶月的依赖取而代 之,占据了她的内心。

  学校里老师说了什么,亚由美会想“嗯,回去告诉叶月阿 姨”。回家路上听到救护车的鸣叫,她又会想“必须告诉叶月 阿姨”。

  眼睛看到的,心里惦记的,她会毫无保留地告诉叶月。

  ——思考和感受,都交给叶月阿姨就好。 她得出这样的结论。 我只需要照办就好。一切都交给他人去判断,的确非常轻

  松。这看似温暖的沼泽,亚由美正逐渐深陷其中。 叶月弯起涂得通红的唇角,露出了微笑——不对,是在脸上

  摆出了微笑的形状。 “对了,晚饭是炖菜,亚由美如何?自己去买想吃的吗?” “嗯,我有些想吃意面,去便利店买就好了。” “去买吧,一千日元够用吗?” 叶月说着拿出黄色的塑料钱包,取出一张叠好的千元钞递

  给亚由美。

  这是用于开支的钱包,梅雨时节之前还是归母亲掌管。不

  知不觉,却换了叶月在随身携带管理。不过现在对于亚由美来 说,完全是理所当然。

  “需要给叶月阿姨带些什么吗?” “不用管我,你去吧,我先把洗澡水烧上。” “好。”说完亚由美转身往外走去。 出家门时,她瞥了眼客厅紧闭的拉门。 母亲和朋巳应该就在门的另一边。 说来,最近这一周她都没看到那两人,只是偶尔能听到传

  出的笑声。

  母亲看来是想独占朋巳,最近根本不出房间,大概是不想 让男孩去外面。

  智未还在时,母亲制定了详细的作息表随时督促,比如“一 点去公园,三点开始学习”。要说变化,现在确实是变了。

  ——反正,她高兴就好。

  亚由美甩甩头,穿起放在地上的洞洞鞋。 她并不关心朋巳。老实说,她对死掉的弟弟智未也没什么

  感情。

  弟弟出生前,亚由美是皆川家的公主,而智未瞬间夺走了 她的地位。所以直到现在,亚由美还不由得对弟弟心怀芥蒂。

  “我出门了。”亚由美嘟囔着关上门。 天空尽头,开始染上朱红的晚霞。邻家夜里开花的紫茉莉

  探出短篱笆,昭示着今天也平安迎来了黄昏。 亚由美蹬起了自行车的脚踏板。

  3

  无论什么季节,大学校园内的图书馆始终昏暗。 窗边的座位最受欢迎,早就被占满。没办法,琴美只好来

  到禁止借出的书架旁,放下大提包占了个座。 她很喜欢这家图书馆。

  虽然昏暗又有霉味,不过这才好,让她非常安心。说不 定,整个校园里,这就是她最喜欢的场所。

  最近,似乎很多学生都爱到星巴克或是麦当劳学习,但琴 美无法理解。在那种吵吵闹闹、有情侣有小孩的地方,亏他们 能翻开重要的笔记本来学习。

  学生们点一杯咖啡就赖着不走,听说前几天终于有店家忍 无可忍,给大学打来电话投诉。

  “真过分。” “来学习的客人不也是客人吗?”

  和周围的愤慨不同,琴美倒暗自嘟囔道:“店家才是对 的。”她甚至心想,那些人是仗着学生的身份,尽做不要脸 的事。

  ——我更喜欢图书馆。

  有数不清的书,有椅子能随便坐。不仅静谧,而且到处收 拾得整整齐齐。因为禁止饮食,所以不会有异味,十分清洁, 没有任何垃圾。

  最好的是,图书馆里全是学生,却没有任何人说话。人人

  都彼此无视,互不关心。 其实,琴美也尝试过去星巴克学习,可是完全无法集中注

  意力。

  倒不是因为周围的气味和响动,而是说话声太过刺耳。 身旁的情侣,还有几个聊着天分享甜甜圈和司康饼的女高

  中生,都让琴美无比在意。

  ——果然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这种地方我却是一个人,他们会不会在心里嘲笑我? 她会忍不住这样担心。 等反应过来,她的衬衫腋下已经完全湿透。

  理性上,她当然知道这是被害妄想,没人注意她。可是 一旦去想,就再也停不下来,满脑子都被“说不定”的念头 占据。

  之后,琴美就认定了这家图书馆。这家图书馆甚至称得上 是她的唯一选择。

  琴美没参加社团活动,也不去聚餐,不存在“在校内一起 行动的朋友”。

  从前就是如此。 她并不是受排挤,也没有被欺负的经历。

  可是,琴美交不到能相互开玩笑的密友。或者说,她不知 道该怎么交朋友。

  “皆川同学很认真。” “非常能干。”

  “有责任感,靠得住,特别有长女气质。” 她曾被交口称赞。

  不过,也只是称赞而已。

  小学中学她好几次被选为班长,高中更是担任学生会主 席。她的操行评语总是漂漂亮亮,也很受老师器重。

  ——可是,和我相处,没人会感到快乐。

  琴美不禁叹气。 转瞬,她又为之感到无比羞愧。

  真无聊。明年就是成年人了,还想像高中女生那样交朋结 友吗?嘴上说是看不起那些整天嚷嚷着聚餐联谊的败家子,其 实心里不也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吗?

  ——无聊,蠢死了。

  琴美心里一阵唾弃,翻开了讲义笔记。 这是她刚刚上完的法学概论笔记,由于时间不够还没来得

  及归纳完整,所以想趁没忘记,来图书馆整理一下。 笔记本的左页是“杀害尊亲属罪法定刑违宪案”,右边一

  页是“练马一家五口杀人案”,列了两起案子的概要。 杀害尊亲属罪法定刑违宪案,是昭和四十三年(1968年)

  发生的弑父案。 之前存在的杀害尊亲属罪,被判违宪不予适用,被告人获

  得缓刑判决,是留名日本法学史的案例。 女性被告从十来岁就遭受亲生父亲的性虐待,被迫生下五

  个孩子,还有六次堕胎,十分悲惨。

  即便如此,也有男性向她求婚。对方是她的同事。 亲生父亲得知该男性的存在,勃然大怒。他将女儿监禁起

  来,实施强奸,还加以辱骂。女儿冲动之下,用腰带将父亲勒 死,被起诉杀害尊亲属罪,成为被告,站上了法庭。

  最高法院连同另外两起案件,审理了杀害尊亲属罪法定刑 违宪的指控。

  案发五年后的昭和四十八年(1973年),她被判处两年零 六个月有期徒刑,缓期三年执行。一是因为有大幅酌情减刑的 余地,二来确认被告有精神障碍。

  右页的练马一家五口杀人案,是昭和五十八年(1983年) 由不动产纠纷引发的灭门惨案。

  被告以一亿日元拍得一处房地产,但后来成为受害者的承 租人一家拒不搬离,反而哄抬搬迁费,结果酿成惨案。

  被告是刚入行的不动产鉴定师,几乎将全部资产都用于一 亿日元的担保。

  如果受害者一家不能及时搬走,他就必须支付倒手买家上 千万日元的违约金,也就意味着破产。他走投无路,承租人一 家却漫天要价,开出了高于市价五六倍的搬迁费。

  各种交涉均告失败之后,被告终于萌生了“杀光他全家” 的念头。

  他带着装有凶器的提包上门拜访,首先用榔头打死了承租 人之妻和两个孩子。接着勒死了晚一步回家的二女儿,最后用 板斧砍死了半夜回家的承租人。只有参加学校活动的长女逃过

  一劫。

  行凶之后,他用一整天的时间肢解了尸体。尤其是让他恨 之入骨的承租人,被仔细切碎,用绞肉机绞成肉末,冲进了 厕所。

  被捕之后,他这样供述: “我很正常。我恨不得把那家伙(承租人)挫骨扬灰,这

  下痛快了。”

  “他老婆和孩子死得有些可怜,不过也是没办法。” 平成八年(1996年),被告人被判处死刑,于五年后的平

  成十三年(2001年)行刑。 琴美一边重读着概要,一边转着手里的自动铅笔。 这两起案子的共通点在于,加害者同时也是受害者,受害

  者同时亦是加害者。 前者的被告长年遭受异常的性虐待。后者则是正当拍得的

  房地产被非法侵占,并被索要金钱。 加害者和受害者的界线十分模糊。 至今为止的十九年里,琴美的生活完全和犯罪无缘。 最多也就是不经意听到,班上谁谁有小偷小摸的习惯,附

  近的男孩子偷内裤被抓到,只是这种程度而已。就算和犯罪扯 上关系,自己也只可能是受害者——她这样认为。

  可是,说不定她错了。 不管是犯罪的受害者,还是受害的加害者,都绝不是天方

  夜谭。只是一个瞬间的走火入魔,谁都有成为加害者的可能。

  自动铅笔又在中指和食指间转了一圈。

  ——好,下次的论文就写这个。 在犯罪问题上,加害者和受害者的相互关系及其不稳定的

  平衡。

  既然决定了,就必须去借阅资料。受害者学,还有犯罪社 会学、犯罪生物学。我想想,犯罪生活曲线是谁提出的来着?

  琴美喃喃自语着,离开了座椅。 在书架间穿行时,不知哪里传来走调的《禁忌的游戏》。 她不由得从窗户向下看去。 只见中庭的草地上,腋下夹着乐器的男女正席地而坐。 圆圈中心的男子抱着木吉他,不厌其烦地挑战着《禁忌的

  游戏》的序曲。可他总是在不断重复一个小段,每每周围都会 响起爆笑。

  看来他是在同一个地方错了太多次,让大家忍俊不禁,甚 至有男学生倒在地上捧腹大笑。琴美远远望去,完全无法理 解,这有什么可笑的?

  ——他不觉得丢脸吗?水平这么差,还敢当众弹奏。

  琴美皱着眉头移开了视线。

  琴美听着“感谢乘车”的声音,把零钱放进投币口,下了 公交车。

  由雷内?克莱芒执导的法国剧情片,故事发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战争的炮火摧 毁了平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无奈之下,他们只得踏上了逃亡的旅程。

  穿过短短的人行道,步行十来分钟就能到家。 虽然她有驾照,却从没开车上过学。首先,市区居民根本

  办不到停车许可证。 “谁会守这种规矩?”

  周围的人一笑了之,没有许可证照样随意停车的学生大有 人在。可琴美怎么也学不来。

  不过她并不介意。在她看来,与其破例违反规矩,整天担 惊受怕,还是稍微多走几步路来得轻松。又没到腿脚不方便的 年纪,再想想不断上涨的油价和维修费,每天的公交费就太便 宜了。

  “我回来了。”琴美打开门,向屋里打了声招呼。

  门口摆着一双估摸44码的男式工作靴。顿时,琴美心中 一惊。

  ——是圭介。

  琴美一反常态,耳朵直发烫。 客厅亮着灯,她小跑过去打开拉门。 “你来了啊。”

  “你好,回来啦。” 男女二人异口同声地迎接琴美。

  姐弟俩隔着矮桌相对而坐。从琴美的角度,右边是叶月, 左边是圭介。

  日本法律规定,必须拥有固定车位,办理停车许可证后,才能买车。

  叶月照样化着妆,穿着长及脚踝的连衣裙,还有夏天也没 取下过的长手套。

  瘀青应该早已消失。

  “我全身都是伤疤,很丢人。而且别人看了也会不舒 服。”她常常这样解释道。

  叶月正对面,圭介正盘腿坐在坐垫上。 他穿着单色开衫和牛仔裤,虽然朴素,不过大概因为尺寸

  合身,竟有几分文雅。圭介高挑苗条,长相柔和宛如女性。笑 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非常可爱。

  琴美第一眼看到他时,大惊失色,心想“家里有陌生男 人”,甚至拿起手机准备报警。

  不过叶月立刻跑过来。 “不好意思,这是我弟弟。”她揽过男子肩膀护着他。 “你的……弟弟?” “是的。我问过留美子,她说可以让他过来。琴美还不知

  道吧,抱歉吓到你了。” 她用少女般可怜的声音,不停向琴美道歉。 琴美招架不住叶月用这种声音赔罪,让她感觉像在无故欺

  负弱者,甚至有种罪恶感。

  “我想跟丈夫谈一谈,可是如果一对一,他会冲我发脾 气,根本谈不下去。所以我想让弟弟帮忙,从中做做工作。”

  “什么,你想跟丈夫和好吗?”琴美有些吃惊。 岂不是说叶月会离开这个家,会带上朋巳回到丈夫身边?

  不过叶月摇摇头。 “不,是跟他谈离婚。” “这样啊。”琴美不由得松了口气。

  太好了。不对,这是离婚,不该因为别人的不幸而开心。 不过,对我家来说,真是件好事。

  事到如今,她已无法想象没有叶月和朋巳的生活。 如果叶月不在了,这个家会失去朝气;如果朋巳不在了,

  母亲多半会发疯吧。 叶月、朋巳的到来,坚定了琴美的看法。

  家里还是别有风波才好。哪怕只是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 最好。

  我家当然不是完全没有问题,不过只要没有台面上的争 执,就足够让人放心了。

  在家如果不能安心,无疑是种折磨。必须依靠两个外人, 才能构筑自家的安宁,这当然不正常。即便如此,对现在的皆 川家而言,他们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母亲现在有了朋巳,精神已经相对稳定。 幺妹亚由美不知不觉已经对叶月服服帖帖,一有空就“叶

  月阿姨、叶月阿姨”地围着她打转。甚至让琴美忍不住怀疑, 亲妹妹会不会是同性恋。

  “我邀了圭介一起吃晚饭,琴美,会不会为难你了?”叶 月微笑着。

  “哪的话,怎么会为难?”

  “太好了。今晚吃可乐饼,你看行吗?” “当然。”琴美也报以笑脸。

  所谓可乐饼,照样是冷冻食品吧。不变的蟹味奶油可乐 饼,只要用微波炉加个热就行。

  说实话,她已经吃腻了,不过圭介在就另当别论。能和他 同桌吃饭,哪怕只是面包和白水也无所谓。

  “琴美,洗澡水已经烧好了,你先洗吧。” “欸,可是圭介是客人呀。” 圭介听了琴美的话,眯起眼睛笑了:“我怎么能比女孩子

  先洗呢。被我这种邋遢汉泡过的水,琴美也不愿意用吧。” “才、才没有。”琴美慌了神,心跳得飞快。 她也自知太不像样。圭介的无心之言总让她手忙脚乱,真

  难为情,真丢脸。 读初中时,一起当班长的男生也让她有过这种心情。 和死板的琴美不同,他是棒球社的队长,同性异性朋友都

  很多。他对谁都同样温柔,对琴美也总是带着笑容。

  ——我从那时候起就没有一点进步。 都已经是大学生了,对男孩子还是没有任何免疫力。 她生长在全是妹妹的环境里,唯一的弟弟也年仅五岁就惨

  死了。父亲总是很晚才回家,几乎没有家人该有的接触。 说起来,从前美海总是问她,“爸爸没带着大家一起去看

  过菜花田吗?” “没有。你是做梦了吧。”琴美总是冷淡应付。

  毕竟,那种父亲怎么可能带家人出游。虽不知他对待工作 的态度,但他无疑是个无比懒惰又不负责任的父亲。

  智未出生时,奶奶嚷嚷着“后继有人”,父亲总算稍微像 些样子。不过也只坚持了几年而已。

  他一点一点懈怠起来,智未一死,就完全变回了从前的那 个父亲。

  他拿工作当借口,家也不回。偶尔回来住一晚,也是一 副“客人”的态度,从来如此。

  “琴美?” 琴美被叫到名字,这才回过神。

  不好,看来她是站着陷入了沉思。不知圭介会怎么想,会 不会以为她是个怪人,敬而远之啊?

  “那,我就先去洗了。”琴美僵硬地道过谢,正要离开。 “这个家,真的很棒呢。”叶月叫住了她。 那声音舒缓悠长,堪称优雅。 琴美一下子语塞。叶月再次露出了微笑道:“是我,梦寐

  以求的家。”

  天亮了,琴美搭乘着上午时段的公交车。 她咬住腮帮,忍住了到嘴的哈欠。 昨晚她熬了很久的夜,不过也在意料之中。最近,只要圭

  介来,总会这样。 不过,并不是说他们有了男女关系,整夜卿卿我我。

  大约半个月前,圭介来留宿时,开始趁夜造访琴美的房间。 “我听姐姐说,琴美现在是大学生,专攻法学。”他不好

  意思地说道,“我也知道说这种话太厚颜无耻,真的很抱歉——

  可是琴美,我希望你帮帮姐姐。” 他站在房门深深低下头,琴美忍不住让他进了屋。 说实话,琴美对圭介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一看就是时下

  的年轻人,轻浮不讲信用”。

  不过推心置腹聊过之后,就知道他是全心全意为姐姐着 想,十分真诚。

  他自幼丧母,跟继母又不合,全靠年长很多的姐姐保护着 长大。

  还以为姐姐终于能获得幸福,谁知结婚对象是个无可救药 的男人。眼看姐姐整日以泪洗面,圭介下定决心,这次要换自 己来保护姐姐。

  然而如今社会不景气,他事与愿违地失去了工作。 虽然现在能靠自由职业糊口,可是远没有足够保护姐姐的

  人脉和财力。

  所以,他想借助琴美的知识。 圭介讷讷说道:“真的很不好意思。姐姐和朋巳已经太受

  照顾,连我也来添麻烦,就太说不过去了。可我只希望姐姐能 够幸福——”

  “我帮你。”琴美探出身。 圭介眯缝着眼,露出笑脸,说着“谢谢”握住了她的手。

  之后,两人滔滔不绝地聊了很多。 不用说,一开始是围绕叶月的离婚,话题基本是法律上有

  利的判例。

  民事方面并不是琴美的强项,不过她的课程有男女社会性 差异论,还有基础社会学等等,也颇能派上用场。

  圭介一有机会就感谢姐姐,说她为自己做了这、做了那。 相比之下继母又是如何冷淡,如何过分。常常潸然泪下。

  琴美会认真听他说话,做出回应。就这样,不知不觉地, 琴美也跟着开始吐露自己的过去。

  琴美心想,原来世上还有这种男人。 圭介天真无邪,情深义重,随时都愿意听琴美倾诉,和父

  亲大为不同。他会正面直视琴美的眼睛,为她的每一句话颔 首,表示共鸣。

  回过神来,琴美已经向他暴露了内心深处的相当一部分。 和他聊天,让琴美撤去警惕,放松口风,整个心都随之融

  化。就连绝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话,也不知不觉轻易从舌尖 滑落。

  我讨厌幺妹亚由美,她任性随便,好像外星人,我怎么也 无法理解她。

  只比我小一点的美海,我并不讨厌,也不是不能沟通。可 是,有些怕。

  至于智未,到现在我还没有实感。只是会想,为什么偏偏 是我家?其他孩子都没事,为什么就我弟弟死了?我也知道这

  种想法很无聊,可总会觉得不公平。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是 什么原因非得让我家遭受不幸。

  “父亲他——”说到这里,她到底斟酌了一番字句。

  这是她始终没能说出口的秘密。从很久很久以前,她就恨 不得对谁和盘托出,却又不敢作声。

  “父亲他,有外遇。” 早在很多年之前,她就知道了。恐怕母亲也是。 不知妹妹们是否知情,至少对她来说,这是保守了多年的

  秘密。明明知道却保持沉默,真丢人。要知道,默认就等同于 帮凶。

  没错,父亲在外面有女人。 我厌恶这样的父亲。

  可是——可是,内心某处却在想,也不是不能理解父亲的心

  情。家里有那种妻子,也难怪他想出轨。 同时,她又为自己的想法心生厌恶。

  我讨厌我自己。我并不磊落,而是无比扭曲。我并不认 真,也不是优等生。

  只是,害怕而已。害怕偏离常轨,害怕被人从背后指指点 点。害怕有朝一日,这种阴暗的本性被人看穿。

  我为什么会是这种人?我身为长女,从小就不得不时刻隐 忍。因为总是被压抑,才会变成这样吧。

  母亲不喜欢我,因为我长得像父亲。她对美海,则是明显 的厌恶。那种厌恶的程度,旁人看了都可怕。我并不打算护着

  美海,也不想被连累。毕竟,我家母亲的爱,绝非无偿。 琴美缓缓摇了摇头。

  又一个哈欠没打出来。每每要被睡魔支配,她都会咬紧 腮帮。

  透过公交车的玻璃窗,能看到遍地的大波斯菊。 宽阔空地的一角,染着白色和粉色。琴美面无表情,眺望

  着随风摇曳的繁花。

  4

  “你说,帮助人是好事吗?” 听到美海的问题,结衣用力挑起了一侧眉毛:“肯定是啊。” “我想也是。”美海点点头,目光垂向桌面。 午休刚结束,教室里笼罩着温和的嘁喳声。 现在本该在上古典日语课,黑板上却写着“自习”两个大

  字。这是十来分钟前,值日的男同学用粉笔写下的。 教古典的女老师新婚,进入本月之后自习异常得多。虽然

  私底下有人说“是不是要生了”,不过目前还没有确切消息。 “四五岁的男孩子,会有歪念头吗?” “什么意思?话题也转得太快了。”结衣惊讶地笑了。 “与其说是歪念,这种岁数的孩子不是最喜欢黄段子吗?

  满嘴都是咪咪啦大便啦。不过这跟色心还不一样。只是因为大 家要么笑要么骂,会给出反应,所以才说个不停。”

  “嗯。” “再说了,如果你被幼儿园的小鬼抱住,也不会真心嚷嚷

  被占便宜了吧。最多拍拍他的头,心想小孩子天真无邪真可 爱,这就完了。对吧?”

  美海暧昧地点点头。 没错,结衣应该是对的。说来结衣有个弟弟,她应该很擅

  长应付男孩子。而我长年都只有姐妹,肯定是太胡思乱想了。 “帮助人又是怎么说?”结衣胳膊肘支在椅背上,歪着头。 美海略有犹豫,还是开了口:“是这样,之前不是稍微提

  过吗?我家保护了一个孩子。” “嗯,是说有小孩说不定被虐待,所以暂时让他住在家里

  吧。确实说过这种事。” 只是“这种事”而已吗?美海心里微微苦笑。不过这话也

  没错。别人家的事,不是人人都会放在心上。 “其实,那孩子的母亲现在也在我家。”

  “什么?!”结衣往后一仰。右脚上的鞋后跟已经被踩 扁,鞋险些掉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 “我想想,听说她的丈夫喝了酒会打她,而且会把她关起

  来不准外出,连孩子都不准照顾。” “这样啊,所以那孩子才又瘦又饿啊。” “嗯。于是那孩子的母亲也暂住了下来,好像也会去职介

  所找工作。”

  “嚯,好厉害。美海的爸妈真了不起。这种事可不是随便 就能做到的,他们超好心啊。”

  “没什么大不了吧。” “怎么会?超厉害的。实在太了不起了。那孩子和他妈妈

  绝对非常感谢你们。多少年之后,肯定会来报恩。”结衣说着 笑了。

  美海也“哈哈哈”一阵干笑。 没错,这种程度还没问题。 只是这种程度,还能告诉朋友。

  可是,现在家里笼罩着微妙的气氛,她说不出口。而且, 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

  她犹豫着,继续往下说:“然后那孩子的母亲,就连夏天 也戴着直到胳膊肘的手套,脸上也化着好浓的妆,第一眼吓了 我一大跳呢。脸白得就像面具一样。”

  “这是为什么?” “听说是因为有伤。她被丈夫又是打又是砍,留了伤疤,

  所以想遮起来。” “唉……”结衣同情地皱起脸,“现实里果然也有这种事啊。

  我虽然在新闻或者电视剧里看过,还没听身边的人说过呢。” “嗯,我也是。” “不过既然是这样,就不能让她回丈夫身边。把她藏起来

  是对的。要是让她们回了家,妈妈和孩子都遇到无法挽回的 事,肯定会后悔一辈子。”结衣一脸认真地说道。

  美海也只好点头。

  ——果然,会是这种反应。 她暗自嘟囔。

  这是当然。听到收留了遭受家庭暴力出逃的母子,大部分 人都会和结衣一样,“了不起”“真行”地表示赞赏吧。

  而要是说把他们赶走了,肯定会被指责“这也太无情 了”“不想惹麻烦我理解,不过有些过分”。

  所以,她解释不清楚。 暑假期间,美海从早到晚都在打工,回家几乎只是睡觉而

  已,在朋友家留宿的日子也很多。所以她发现得晚了。 皆川家,不知不觉全变了。 母亲原本就对朋巳寸步不离,可现在几乎连客厅都不出。 亚由美妹妹总围着叶月转,始终只看她的脸色。放到以

  前,这是完全无法想象的。 父亲还是老样子,几乎不回家。偶尔露个脸,也只嘟囔两

  句“我来拿东西”“你们过得还好吧,那就好”,从不多做 停留。

  并且,就像是瞄准了父亲不在的空档,家里出现了侵入 者。那个年轻男子听说是叶月的弟弟。

  不知为什么,母亲、姐姐、妹妹,没有任何人对他有丝毫 怀疑。他自称是在帮叶月办离婚,就靠这样的解释获得了全家 的信任。

  尤其是琴美姐姐,似乎相当中意他。

  她和圭介时刻黏在一起,或是两个人关在姐姐的房间,随 时都有说不完的话。直到天快亮了,还从门缝里漏出灯光和说 话声,让人说不出的不快。

  不知不觉,家里的一切都成了叶月在掌控。 没想到的是,就连用于日常开支的钱包,也被交到了叶月

  手里。

  可是,说起来母亲已经没再给家里的开销记账,也不去超 市买东西,就连去ATM取钱也没有。她根本一步也不离开家门。 要说她做的,就只是照顾朋巳而已。除此之外,母亲把一

  切都全权交给了叶月。 “把收支交给外人,也太危险了。”美海很想这么说。 可她知道,没人会听她的意见。 美海在家里从来都是“透明人”,她从未像这样懊恼自己

  没有发言权。

  ——就没人感到奇怪吗? 只有我觉得不正常吗?该不会,我才是有问题的那一个?! 现在,家里出现了好几个密室。 客厅是母亲和朋巳的。厨房和客厅被叶月和亚由美占据。

  二楼姐姐的房间里,关着琴美和圭介。 彼此几乎没有机会见面说话。明明是一家人,却被完全隔

  离。而每个密室都把美海拒之门外,她只能呆然地遥望着他们。 “——美海?”

  美海猛地回过神。对面的结衣正讶然地盯着她,看来她是

  无言地陷入了沉思。 “啊,不好意思。我在发呆。”美海笑着一语带过,接着

  站起身。

  “我去趟医务室。” “咦,你不舒服吗?”

  “嗯,好像有些感冒。从刚才就头晕,喉咙也痛。” 虽然有些唐突,不过结衣并没有起疑,而是点点头:“这

  样啊,那就去找崎田老师开些药吧。” “我会的。下节课之前就回来,有谁问起你帮我说一声。” “嗯,知道了。”

  “回头见。” 美海随意挥挥手,溜出了嘈杂的教室。 崎田利香是保健老师,不到三十岁,还很年轻。

  她的长发扎成一束,戴着眼镜,不用说始终都穿着白大 褂。她长得算漂亮,很受男学生欢迎。又因为年纪相差不大, 女学生也常找她出主意。

  而美海,也是经常向她倾诉的学生之一。 “怎么,皆川同学,翘课吗?”开门进屋的瞬间,就响起

  了这句话。

  美海皱起眉道:“才不是。” 虽然反射性地做了否定,不过心里却立刻更正,没错,是翘

  课。自习时间,撒谎说感冒,溜到医务室,不是翘课是什么? “请问,现在床上有人吗?”美海瞥了眼白屏风对面。

  崎田摇头道:“现在没睡人。” “那,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这句话是“有事想商量”

  的信号。

  崎田点了点头。 “皆川同学,喝咖啡吗?” “啊,谢谢。”

  医务室有热水瓶,能喝咖啡,虽然只是速溶的。 当然,按规矩是不能招待学生的,不过偶尔能蹭上一杯。

  这也是这个医务室的魅力之一。 美海不算特别喜欢咖啡,不过,像这样和崎田老师分享秘

  密,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兴奋。 崎田往马克杯里倒了些速溶咖啡粉末,泡好之后加了少许

  牛奶。洁白的手拿着杯子,递给了美海。 “不加糖对吧。”

  “谢谢。” 美海道过谢,接下杯子喝了一口。

  “其实之前也说过,是我家里的事——”

  美海嘟囔着,目光也随之垂向地板。 她断断续续、一字一顿地对崎田讲述起来。关于叶月,关

  于朋巳,还有那个开始往来家里的叶月的弟弟圭介。 不知不觉叶月成了皆川家的中心,妹妹变了个人似地对她

  千依百顺,母亲几乎不出客厅,姐姐又对圭介着迷不已。 不过母亲的精神状态,还有叶月对金钱方面的控制,她没

  能说出口。

  毕竟算得上家丑,还是别外扬的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父亲还是只顾工作,最近根本不回

  家过夜,奶奶又在养老院。周围完全没有可以依靠的大人。” 美海叹了口气。

  崎田有些困惑道:“你跟山村老师谈过吗?” “怎么可能?”言下之意是没有。 山村是她的班主任,一个四十过半没什么存在感的男子,

  说话叽叽咕咕从不看着学生。 他教地理,上课是公认的无聊,甚至被人说“让山村教成

  绩会变差”。怎么可能跟那种人商量私事? “这样啊。”崎田暧昧地点点头。 “朋友呢,有能商量的人吗?” “嗯……”美海陷入沉思。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说说倒也无

  妨。不过可以推心置腹的,恐怕还没有。 忽然,美海脑海中闪过了岩岛尚基的脸。她连忙甩甩头,

  打消了这个无聊的想法。 我在想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他?根本算不上熟,也不是

  能谈心的对象。 “这样啊。” 崎田又是这句话。

  “如果没有能完全信任的人,这种话还是别到处说为好。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世上有那么些恶劣的人,听到什么都大惊

  小怪到处乱传。” “嗯……”美海点点头。

  她明白崎田的意思。她的邻居就有很多爱传闲话的大妈, 班上也有好几个只会嚼舌根说人坏话的同学。

  即使不是那样,叶月怪异的外表也足够引人注目。 现在似乎还没引发大话题,不过街坊都已经知道,皆川家

  里有个化妆掩盖伤势的陌生女人。说不定在美海不知道的地 方,已经出现了某些谣言。

  “总之,你先别什么都往坏处想。” “是。”

  “那些人,等解决了婚姻问题,肯定又会想和家人单独生 活了。”

  “嗯。”

  “而且……皆川同学家里,才刚出了弟弟的事,这种时 期,肯定还有各种矛盾吧。”

  美海一下子语塞。好不容易才低声挤出个“嗯”。 说起来,我已经好多天没给那孩子的佛龛上香了。母亲和

  朋巳占领了放佛龛的客厅,她进不去。虽然客厅是拉门,没有 上锁,想进去也不是不可能,但她其实并非一定要去上香。

  ——再说了,要是进去了,不知母亲会做出什么反应。

  这才是她怕的。 母亲不喜欢我,从前就是这样。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被

  疏远了。虽然不记得做过什么惹恼她的事,但我的一举手一投

  足,都让母亲看不顺眼。 她忽然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

  已经快打铃了,下节课是英语,不能旷课,而且也跟结衣 说了,过一会就回去。

  “谢谢老师。还有咖啡,多谢款待。”琴美道了谢,站 起身。

  虽然没有实质上的帮助,不过能把心里话说出来,已经痛 快很多。

  “我还能再来吗?” “当然,不过不能翘课。”崎田不忘叮嘱。 美海笑着说了声好。 她打开拉门离开了医务室。走廊上的空气凉飕飕的,仿佛

  悄然沁入到皮肤深处。

  “哎呀,美海,刚回来啊?”美海刚握住玄关的门把,从 背后传来了声音。

  她应声回头,顿时却后悔了。她心里不禁咋舌,早知道该 装作没听到,赶紧进屋就好了。

  站在眼前的,是住在三家开外的中年妇女。崎田所说的“恶 劣的人,听到什么都大惊小怪到处乱传”,她就是代表。

  她右手抱着只西施犬,左手拿着一叠宣传杂志。 看来她是借着发放宣传杂志,顺便来偷窥家里的情形。目

  标自然是山口叶月和她的孩子。

  西施犬被主人抱着,“呜呜呜”地露出牙齿,冲美海不停 咆哮。这只狗是出了名的没教养,冲谁都叫,冲谁都呲牙。

  而且这女人抱着这狗,想进谁家就进谁家。 对面的邻居家有刚出生的婴儿,听说她也擅自放狗进去,

  大闹了一通。之后,她就被那家人禁止入内了。而那女人还要 骂人家“真是小心眼”“简直把我家孩子当危险品”,并且逢 人就说。

  女人把宣传杂志硬压到美海胸前。 “怎么了,你不进去吗?”她讶异地皱起眉。 “啊,不,我进。” “可不是,现在天冷了,一直站在外面,会感冒呢。” “呃,可是。” “你是学生,感冒可就糟了。”女人打断美海,步步紧逼。 狗咆哮个不停,美海有些怕,不由得往后一退,后背撞上

  了门把。

  “哎呀,是哪位啊?”门后传来了声音,是叶月。 美海来不及制止,女人就抢先一步。 “你好,打扰了。”说着握住门把就往外拉。 门开了个缝,女人一分心,放松了手上的力度。 西施犬逮住机会飞身跳下地,从门缝一溜烟跑进了屋里。 惨叫随之而来。

  美海连忙脱了鞋。 看来狗是直奔了客厅。

  惨叫响个不停,听起来像是叶月的声音。 不过,那声音和平时的甜美截然不同,就像变了个人,尖

  叫中满是怒意。 “不要!别过来!哪儿来的狗——” 美海眼前,是叶月挥舞着扫把的模样。

  她冲着咆哮的西施犬,毫不犹豫地挥下了扫把。 狗被吓得“呜”一声叫,千钧一发之际躲过了攻击。接着

  又是一声狂吠,向叶月露出獠牙,做出了前倾的攻击姿势。 要不是美海扑上去制住它,西施犬肯定咬住了叶月的胳膊

  或腿脚。

  美海抓着狗脖子,压着它的头让它无法张口。 她抱着狗跑到门口,女人讶然地站着。美海不由分说把狗

  按到女人胸前,用力把她往外推。 “喂,你干吗?真没礼貌,不像话……” 女人在门对面叫唤着,狗也附和似地吠起来。 美海毫不在意,飞快锁了门。 落锁的咔嚓声让美海放下心来,长长舒了口气。 她受够了。 不管是那女人,那狗,还是家里的一切。

  现在美海只想一个人待着。她想赶紧回房间,独自思考很 多事。她想安心,想冷静下来,想尽量整理思绪。

  美海转过身。 瞬间,她的脸颊一热。

  好几秒之后,她才意识到被打了。 美海愕然瞪大了眼。

  面前,站着的是叶月。涂得通红的嘴唇正在发颤,垂在身 体两侧的拳头剧烈哆嗦着。虽然看不出浓妆下的表情,不过可 以想象她多半面无血色。

  “是你吗!” 叶月扑过来叫唤道。

  “是你吗,是你搞的鬼吗?!你竟敢……竟敢这样对我……” 美海吓得动弹不得,叶月又动起手来。挨了第三下打,美

  海才终于回过神来,抬起胳膊做出防御。 “你……你对我……果然……我就知道……”能断续听到

  叶月的声音。

  和平时的声音截然不同,低沉沙哑,疲惫不堪。 “叶月阿姨,这是怎么了?” “喂,美海你在做什么?” 传来了奔走而来的脚步声。 殴打停止了。美海心想,得救了。

  叶月似乎上气不接下气,能近距离听到她呼哧呼哧喘着 粗气。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她被抓着胸口提起来,硬被拽进了房间。她想站起来,膝

  盖却直打战。

  “你对叶月阿姨做了什么!”传来了亚由美的怒骂。

  美海不知所措,说不出话。 这是亚由美第一次用“你”直呼她。 亚由美再怎么旁若无人,也总是叫她这个二姐“美海姐”。

  就算有时对她爱理不理,也从没当面叫骂过。 然而现在,眼前的妹妹,眼里满是愤怒。

  ——亚由美,是认真的。

  美海咽了口唾沫。

  ——她真的认为,我对这女人做了什么。 并且,她在为了叶月而发怒。不对,是兴奋。美海看着妹

  妹瞪圆的通红眼球,不由得汗毛倒竖。 美海移开了视线。

  她用目光向亚由美身后的琴美求助,可是琴美默不作声, 只是不快地把脸转了过去。

  “快说,你做了什么?!”亚由美抓着美海领口,不停摇晃。 “没有,”美海摇头道,“什么都……没做。” 她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我什么都没做,挨打的却是我。我明明保护她不被狗咬,

  却冷不丁被扇了巴掌。她想说,却说不出口。 美海好不容易跪在地板上,支起了上半身。这时,肩膀却

  被一撞。

  她倒在冰冷的地上,瞪大了眼睛。 叶月的弟弟——圭介,正满眼愤怒地俯视着她。 叶月蹲在圭介脚边,肩膀发着颤。她在哭,在无声地啜泣。

  美海脑中一片混乱。 为什么?她为什么哭?我做了什么?错的难道是我?为什

  么大家都认为是我不好? 然而这些疑问,她都没法问出口。

  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都站在叶月一边。没有任何人肯听我 说话。

  ——因为这个家的中心,是山口叶月。

  圭介唰地转过脸,抱起蹲在身边抽泣的姐姐,安慰了三两 句后,让她先进屋。

  叶月呜咽着,点头站起了身。 亚由美和琴美也陪着她,穿过走廊离开了。 剩下的,只有依然趴在地上的美海。 嘴角黏黏的。

  她用手背擦了擦,是血。 呼吸伴随着刺痛,脸颊、腰和肩膀阵阵发痛。

  ——被扇,被打,被撞。

  她慢慢反应过来自己的遭遇,上臂随之起了鸡皮疙瘩。 尤其是被圭介暴力相向,让她最受打击。一个赖在家里的

  陌生男子,把她撞倒在地。

  ——然而,姐姐和亚由美对我却是那种眼神。 那视线冷如寒冰。别说保护我,反而像随从似地和叶月肩

  并肩,傲然俯视着我。 美海缓缓站起身。

  这是她住了一辈子的家,却逐渐变质成完全陌生的模样。 这一事实随即化为无声的恐慌,浸没过她的胸口。

  5

  拉门“哗”地打开了。 朋巳正睡着,留美子停下抚摸他的手,缓缓回过头。 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谁。是叶月。 会进入这个客厅——会获得留美子允许进入这个客厅的,现

  在就只有山口叶月而已。 架子上的数字时钟显示着“22:16”。 叶月勾着两边嘴角摆出笑脸,扫视一番客厅。

  角落里铺着床,朋巳背对门口睡得正香。留美子就跪坐在 他身旁。

  她眼圈乌黑,皮肤也相当糟糕,一看就知道疲惫不堪。 床铺对面的佛龛积着薄灰,供奉的花早已枯萎,干瘪的水

  果也没了水分。 这是好兆头。叶月暗自点头。

  她靠意志抬起刚补过粉底的脸颊,睁大勾着粗重眼线的双 眼。光这样恐怕还看不出是笑脸,她又让声音充满笑意。

  “哎呀,朋巳真乖,已经睡了啊?留美子就是有一套,真 会哄孩子。”

  不出所料,留美子欣喜地笑了。

  “刚才收到先生的邮件,看来明天也回不来。” 听言,她的眉间又立刻笼上了阴影。 “他怎么说?”

  “听说是去名古屋出差。厂商的业务员也真不容易,还得 接待医生。听先生抱怨说,私立医院尤其我行我素,非常辛 苦呢。”

  “是吗?”留美子简短应道。 最近,叶月同留美子的丈夫孝治邮件往来频繁。孝治给过

  她名片,上面有邮箱地址。 经过一段时间的邮件交流,孝治对她的印象变成了“不谙

  世事,好摆布的笨女人”。并且认为“可以加以利用”。 孝治开始频繁和叶月联络。 内容自然主要是找借口不回家。毕竟只要给她发邮件,就

  会自动转达给妻子。不同于直接告诉妻子,叶月不会责骂也不 会挖苦他,当然也不会嫉妒。

  他让叶月当信鸽,把自己置于安全距离。 说起来,上个月留美子就在叶月的建议下停了手机。客厅

  的固定电话也被设成全天候语音留言。 也就是说,除非通过叶月,现在孝治已经很难联系到妻子。 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是很久之后了。并且,

  他的妻子留美子也一样。 “我泡了咖啡,留美子的是特浓。” “谢谢。”

  留美子接过杯子,这是用咖啡豆磨成的香浓咖啡。 咖啡润过喉咙,她就像决堤似地打开了话匣。这番流程,

  已经算得上每晚的惯例。 至于内容,大抵相同。无非是对丈夫的抱怨,对小姑子们

  的咒骂,对女儿们的不满。 留美子已经很多天没好好睡过觉。夜里翻来覆去地和叶月

  聊天,等回过神来,天空已经泛白。 朋巳的起床时间是六点。他一起,自然必须有人照顾。不

  用说,这些都是留美子的工作,她也不打算交给任何人。 上午要给朋巳做早饭,陪他玩耍,一起看教育DVD,给他读

  绘本。转眼又是午饭时间,吃完休息一会儿就开始午睡。 可是,留美子无法和朋巳一起午睡。 因为必须有留美子在身边一直看着,他才能安心入睡。 “我害怕。” 他说,如果没人一直看着,他怕自己会在睡梦中消失。 那声音悲伤又无助。所以留美子不眠不休,始终握着他的

  手,全神贯注凝视他的睡脸。一旦她开始打瞌睡,朋巳就会敏 感地醒来,把她摇醒,让她“不准睡”。

  叶月心想,恐怕就连留美子本人,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 久没合过眼了。

  想必她已经意识朦胧,眼前肯定模模糊糊,额角始终隐隐 作痛吧。

  叶月做好早饭送亚由美上学,然后上二楼戴起耳塞补觉。

  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睡饱六个小时。 起床之后,三点半到四点左右,她又总能精神饱满地迎接

  亚由美和琴美回家。 周末有亚由美缠着,睡眠时间会有所削减,不过最起码也

  能保证四个小时的睡眠。 要不了多久,等亚由美更听话些,周末应该也能睡足。过

  去的经验足以证明。 留美子说个不停:“可是呢,并不是。那时候,大姑子在

  电话里说的绝对是六点,可那是骗人的。她想让我丢脸,让我 赶不上法事,故意说错了时间。”

  “哎呀,真过分。”叶月万分同情地附和着。 这话她不知听过多少次了。然而无论对谁说过多少次,也

  无法平复留美子那一瞬间的郁愤。叶月很了解。这就是愤恨。 “你不知道,我六点十分之前赶到时,大姑子那表情。可

  不是?法事自然是结束了,和尚都回去了,已经在办酒席。结 果我这时候才现身,把大家给气得……”

  都是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了,留美子现在还恍如昨日,一 脸气恼,眼球浮泪。

  “过分,实在是过分。留美子,亏你能忍下来。” 叶月帮着腔,心想差不多是时候了。 “留美子,真是不好意思,能让我做个笔记,把你说的都

  记录下来吗?” “咦……为什么?”被打断的留美子困惑地眨巴着眼。

  叶月如小丑般的化妆,做出了笑脸的形状。 “你也知道,我脑袋不太灵光,不记下来就怕会忘。我希

  望随时都能想起留美子说过的话。没问题吧?” 叶月语气温和,不过说到末尾却带上了强硬的口吻。 数秒后,留美子呆然回答道:“嗯,好啊。” 叶月暗自露出了微笑。 通过此时的回答,大致能推测对方还剩多少思考能力。看

  情形,留美子已经到了末期。

  这一瞬间,假如她表现出哪怕丝毫的抵抗,叶月都会强 调“是吗,你要惹我生气吗?事到如今,没了我你还能活得下 去”的言外之意,用尽手段让她动摇。

  不过,现在的留美子根本不需费心,她的脑子里浓雾笼 罩,肯定连几步开外的障碍物都看不到。

  叶月又说道:“我还有一个请求。留美子,请你重念一下 我写的内容,确认有没有错。”

  “确认?” “对。如果内容没错,希望你签字证明。这样一来,等我

  和你回过头再看,就能知道彼此当时都很认真。” “是吗?……好吧。”留美子点点头。 在旁人看来,这事无疑相当蹊跷。 可是留美子看不出来。即便本能在敲警钟,感觉“这事有

  鬼”,她也无法判断哪里不对。 从那天起,留美子身边多了很多莫名其妙的凭证。“某月

  某日,于自家,我本人皆川留美子做出如下陈述。” 这样的开头之后,下面是对周围人的诅咒和谩骂,其中以

  丈夫姑子为首。 咒骂的对象不止亲人,还有同事和上司,甚至邻居。尤其

  是对轧死智未的司机及其公司,更是用了五六页纸。 而在这些凭证的末尾,一定有留美子自己的签章,而且不

  是印章,而是右手拇指的手印。 因为如果一开始就命令按手印,会让对方抱有戒心。所以

  叶月先积攒了一定凭证,等对方的抵抗意识变弱,才一口气让 她按了手印。

  当然,如果是公文,比起手印还是正式的印章更有价值。 不过这些东西并不是提交机关的资料,而是束缚对方心灵和精 神的道具,所以才需要手印。

  “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本人的指纹。” 用这种方式,能获得加倍的制约力。 “如果只是印章,可以狡辩说是被别人擅自盖上的,不过

  手印就没法找借口了。一鉴定就知道,毫无疑问,是你自己摁 上去的。”

  只要这样威胁,原本已经丧失思考能力的对象,几乎没有 例外,都会放弃抵抗。

  冷静一想就知道,这种凭证完全是个笑话。爱往哪儿送就 往哪儿送吧,嗤之以鼻就好。无非就是涂鸦一样的纸条。

  不过,实际使用这些东西,是在很久之后了。要等到他们

  的精神脆弱不堪,比现在更加不堪一击的时候。 所以,现在只是获取证词的时期。无论有多无聊,都要一

  个不漏。

  留美子哪里知道叶月的心思,又滔滔不绝起来:“于是 呢,我啊,悄悄报复了她。不然,我咽不下这口气啊。所以我 偷偷找到大姑子的提包,把她到处炫耀的那辆新皇冠?玛捷斯塔 的车钥匙……”

  她的舌头转得更加起劲,恨不得把过去犯下的小罪行当成 英勇事迹,兴冲冲地悉数坦白。

  叶月内心也呵呵笑了。 “真痛快,留美子真行。我还想仔细听听这件事。”

  正好同一时刻,琴美正在自己房间和圭介面对着面。 跟母亲差不多,她最近也缺乏睡眠。 夜里和圭介聊天,一大早又必须去学校。她的性格循规蹈

  矩,不会允许自己请假,或者上课时打瞌睡。 “我喜欢琴美妹妹认真的性格。” “大学不能旷课。如果有能帮助姐姐离婚的信息,我想立

  刻知道。”

  圭介的台词也从背后推了她一把。 虽然偶尔会在图书馆打起瞌睡,不过也只是片刻而已。 再说了,要是不小心睡过去,会来不及交论文。她想靠选

  修课程尽可能多拿学分,把日程排得满满当当,结果现在反而

  让她吃不消。

  琴美拼命睁开惺忪的睡眼,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圭介。 他在说话,嘴唇在动。可是,不知道在说什么。 “琴美妹妹,你在听吗?”圭介厉声问道。 琴美肩膀一颤。 不好,我发呆了。他明明在说话,我太没礼貌了。琴美红

  着脸,轻轻嘟囔了一声:“对不起。” “没关系,学业肯定很重吧。” 圭介一扫方才的严厉,冲她温和一笑。这笑容让琴美松了

  口气。太好了,看来他没生气。 圭介对琴美的称呼带上了“妹妹”。一开始她不知所措,

  不过很快就习惯了。而且,这种叫法更显亲密,她很开心。 “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下琴美妹妹。”说着,他故意一顿。 “嗯,什么事?”琴美探出身。 圭介难得露出这种表情,让人恨不得为他做任何事,想一

  起为他解开心里的疙瘩,哪怕只是一点忙也好。 “我也不想问这种问题。”圭介有些犹豫。 “琴美妹妹你,该不会……和亚由美妹妹关系不太好吧?” 这个唐突的问题让琴美惊愕不已。什么意思?她一脸困惑。 “其实亚由美妹妹她,怎么说,稍微有些缠人。”圭介为

  难地移开视线低喃道。 “什么意思?” “没什么,抱歉。”

  琴美的语气让他倒抽口气。 “这话还是不说了。你听了会不舒服。真的很抱歉。” “好了你就说吧。”琴美步步紧逼。她感觉到自己的指尖

  失去了温度。

  圭介一时间欲言又止。 最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断续地道来:“是这样,亚由美妹

  妹她,硬把我叫住,说了很多琴美妹妹的事。” “我的事?” “怎么说,算是坏话吧。”他抬眼瞥了瞥琴美的反应。

  “唉,我自然是不信。琴美妹妹不是那种人。”他连忙 摆手。

  “什么坏话?亚由美是怎么说我的?她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呃,这……”圭介不停地挠头,似乎在后悔自己失言。 可琴美穷追不舍,就算圭介不情不愿,也硬逼着他交代亚由美

  的话。

  听过之后,她愕然不已。 这些话,根本只能用“无稽之谈”来形容。比如说她偷东

  西成瘾,被同学霸凌到自杀未遂。完全是凭空捏造。 “装出清纯认真的模样,心里却认同父亲出轨,其实是个

  没有贞操观念的荡妇。” “摆出好姐姐的嘴脸,其实根本看不起我们。在她心里,

  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是脑子笨水平低的废物。就是这种性格, 她才交不到朋友。”

  其中还有更让琴美光火的。 “她这辈子都没跟男生握过手,饥渴得不得了,所以才对

  圭介抛媚眼,拼命想跟你好。” 就是这句话。

  尤其是由圭介亲口道来,更让琴美倍感屈辱。又因为被说 个正着,这番话深深刺伤了她的心。

  圭介一脸为难地说,在向他告状的同时,亚由美还对他上 下其手。

  不可原谅,琴美心想。把别人称作妓女,自己却做着同样 的事。才只是初中生就如此不要脸。而且性格坏到没朋友的, 明明是你才对。

  琴美含着懊恼的泪水,咬紧了臼齿。 圭介毫无顾忌地转述着亚由美的话,这种轻率和肤浅,却

  完全不在琴美的考虑范围内。愤怒、对心上人的偏爱,还有睡 眠不足导致的判断力低下,蒙蔽了琴美的双眼。

  圭介叹口气,摇了摇头。

  “琴美妹妹真的很好,是大家太过分了。不只亚由美妹 妹,就连阿姨也在背地里说那些话。琴美妹妹身为长女,这么 努力,大家真的应该感谢你。”

  “母亲?” 琴美惊愕地问道。 “连母亲,也在说我?” “可不是,说了很多。”

  他苦笑道。 “说不定,是因为叔叔的关系,最近她才对琴美妹妹这么

  刻薄。”

  “父亲他,怎么了?” “哎呀,这事啊。” 圭介皱起眉,一脸为难。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叔叔不是找各种理由不回家吗?他 好像不愿意直接和阿姨联系,最近开始拿我姐当挡箭牌,硬让 我姐当苦差呢。姐姐被夹在中间,精神上很难承受。伤脑筋 啊,现在正是办离婚的关键时期。”

  琴美先是惊讶,接着又变为沮丧。

  ——确实像父亲的作风。 可是,也太卑鄙了。

  不,不只父亲。即便丈夫的做法过分,母亲也不该拿我 撒气。

  就算长相相似,我和父亲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并不只有 智未才是母亲的孩子,我不也是母亲经过阵痛生下的孩子吗?

  可是,好困。眼皮好重,手脚也重得仿佛铅块一般。 整个人很倦,脑子里雾霭弥漫。智未。朋巳。咦,哪个才

  是我弟弟的名字?算了,哪个都无所谓。 “琴美妹妹,你的声音很好听。”圭介在耳边轻语。 不知不觉,他的脸近在眼前。

  “我啊,很喜欢琴美妹妹的声音。能让我用手机给你录

  音吗?”

  “我的……声音?” “嗯,没错。”

  圭介露出了微笑。他的眼睛眯缝成一条线,笑得堪称无 邪。多美的笑容啊,琴美感叹着点点头。

  “我的口才没有那么好,录音就是极限了。”圭介嘟囔道。 不知他在说什么,不过既然是圭介的意思,肯定不会有错。 妹妹和父母都不能信任,现在这个家里值得信赖的,就只

  有叶月和圭介。她暗自颔首。

  说起来,他们俩才是外人,在旁人看来只是侵入者。然 而,琴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一事实。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射着厨房的地面,就像切割出一 个白色的三角形。

  亚由美左手拿着一根胡萝卜,右手拿着削皮器。 叶月让她帮忙准备晚餐。她正在给胡萝卜削皮,用来制作

  牛肉饼里的黄油胡萝卜。 叶月就站在亚由美的身后,像是在监视她。 他人的注视让亚由美不由紧张,她手一抖,一小截胡萝卜

  皮掉落到地上。 “哎呀,真是的,又掉了。”叶月咋舌。

  “亚由美不像看起来那么机灵啊。连削皮器都不会用吗? 你看,这么短就断掉了,连小学生都比你做得好。”她的声音

  充满严厉。

  “对不起。”亚由美缩着脖子,无力地点了点头。 叶月夸张地叹口气,耸了耸肩,说道:“你以为什么事都像

  这样,随便道个歉就算完了吧?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就是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 “你真觉得有错?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在吐舌头吧。你

  瞒不过我,别白费力气了。” “才没有这种事,我错了。”

  亚由美忍不住掉起眼泪。她丝毫不认为叶月是在找茬,也 意识不到这是无端的责骂。

  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我笨手笨脚太没用。 叶月出于信任把工作交给我,我却什么都做不好,我怎么

  这么没用——这是她发自内心的想法。

  亚由美畏缩不已。她的自尊心被连根拔起,心中隐隐作痛。 叶月突然语调一转:“你在反省了?”

  这是平常那种甜美温柔的声音。亚由美松了口气,说 道:“是的。”

  她忙不迭地点头。错过这次机会,说不定会惹叶月不快。 亚由美就像条狗,竭力摇着尾巴,拼命讨好地望着叶月。

  “这样啊。你知错就好,我也说得太严厉了。”叶月露出 微笑。

  “对不起啊。亚由美喜欢我吗?” “是的。”

  “要说喜欢。” “喜欢。” “有多喜欢?” “最……最喜欢。”

  亚由美稍微打了结巴,心里一凉。不过叶月似乎并没注意 到。她放下心来,并由衷感谢叶月的大度。

  叶月打量着亚由美,那目光如镜头般冷静透彻。 她试着稍微抬起右手,亚由美的肩膀立刻一抽。 呵,叶月眯起一只眼。 她以为会挨打,缩起了身子。看来,这孩子或许比想象中

  聪明。叶月心想。 对那些聪明有脑筋的类型,几乎不需要直接使用暴力。只

  要给些暗示,就足够他们想象后果的严重性——疼痛、屈辱还有

  后遗症。

  反之,如果对方脑袋不够灵光,就必须反复给予直接的暴 力。否则他们不会屈服。

  她并不记得打过亚由美。也就吓唬吓唬,拿手背轻轻拍过 她两三次。除此之外,要说动粗,就只有被那只臭狗袭击时, 失控打了美海。

  那是意外的失策,不过从结果看,那场面或许起到了决定 性的作用。亚由美正是因此才会完全臣服,也算不幸中的万 幸吧。

  叶月伸出手,温柔地拍拍少女后背道:“我不会生气了。

  好了,亚由美,继续吧。” “是。”亚由美听话地点点头,兴冲冲地继续削起皮来。

  叶月的认可与欢喜,让她双眸放光。 “削得真好,亚由美。琴美肯定没你做得好。她只知道读

  书,其他什么都不会。” “嗯。”亚由美露出微笑。 忽然,从窗户刮进一阵风。 含苞待放的金桂,送来哀伤动人的香。

继续阅读:幕 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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